书城教材教辅但得爱书人似我:过有思考的教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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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房是宇宙的中心(3)

而具体到我所从事的教育工作的实际,我发现,越是对教育有更多的关注,便越觉得低幼阶段教育的重要。是以,身为高中教师,我会与朋友一起研究小学教材,也会亲自去写一本儿童读物。这之中,广泛涉猎童话童书,是应有之义。尤其是欧美等儿童教育更为先进的地区,其绘本作品、童话作品以及其他形式各异的儿童读物,真是琳琅满目。路易斯便携其《纳尼亚传奇》进入我的视野。当然,其中还会有《魔戒》三部曲,会有E·B·怀特,但没有一个人像路易斯,在创作伟大童话的同时,又能给我很多人生价值的指引。因而,我以为,教育的过程,恰恰也是教育者自我生命不断走向完满的过程,只是任重道远,我们永远在路上而已。

近年来,我的阅读往往跟着我的思考,在面临很多教育个案的时候,我常意识到教育的无力、个人的有限。在前不久所写的一篇名为“教育为何是无用的”的文章中,我坦承了自身的疑惑与无力感。事实上,孩子来到教师身边时,已经是个半成品了。他们不是一块有待我们雕琢的“璞玉”,相反,他们身上有各种各样的特点,可能是特长,也可能是缺点,可谓瑕瑜互见。但哪个孩子不是瑕瑜互见呢?如单从问题的角度来看,又有哪个孩子不是“问题儿童”?孩子们的虚荣、暴力、谎言,多数与家庭教育有关。而学校的评价体制,则加重了孩子们的这些问题。这个时候我经常感受到教师个体的无力。教师不但需要成为孩子的引领者,还需要成为家长的教育者。这一点真令人十分纠结。纠结在于,有些家长并没有意识到,成为父母是一辈子的责任,给了孩子生命之后,还需要不断学习如何做家长。而更纠结的在于,教师何德何能,竟能担负教育家长的重任?“医生,先医好自己吧。”这句话也可套用在我们教师身上。

这样,心理学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也就是说,很多我们教育界人士认为无能为力的事情,教育确实无能为力。因为有些问题的根源在这个个体的心灵深处,非有专业人士不足以到达。这样,我重新捡拾起了心理学的书籍。这是在路易斯之前的专题阅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便是朋友黄晓丹与杨庆推荐的河合隼雄,他是我今年阅读中的第一座富矿。我读的他的第一本书,是《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村上是世界知名的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有力的竞争者。这样一个人,竟然要寻求河合隼雄的指导,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这本书很好读,几个小时便可读完。也正是这次阅读,使我一则更了解了村上春树从个人主义向人道主义的转向,二则也更明白了河合隼雄为何是不可替代的。于是,接下去的一本,便是河合隼雄中译作品中最负盛名的《孩子的宇宙》。

我本应该用一整篇的篇幅来谈论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因为河合隼雄首先是一位临床医生,他有丰富的案例,这些案例所包含的心理问题,我们或多或少可以在身边看到。但更重要的在于,河合隼雄并不单单是一位临床医生,还是一个有深厚造诣的荣格心理学分析师,一个成就卓著的学者。因而,他的书有理论高度,足以建立起我们对孩子这个特殊群体的全然不同于前的认识。后来我读了河合隼雄的回忆录,得以近距离了解,河合隼雄何以会一生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儿童事业。这样,我就将在这之前同样由朋友杨庆寄赠的书——蒙台梭利的《童年的秘密》,再度翻了出来。我将这两本书放在同一个时间段阅读,以便互相参看。至少,我的一个模糊的意识被明确了:在教育中,成年人的责任在于,他并非孩子的建设者,而是守护者。

日本的学者一方面给我现实的教益,一方面也更使我明白教育对于新一国之民的重要。这里我还想提另一位日本学者——松居直。我与一些年龄相仿的父母朋友们,总是拿一些翻译作品给我们的孩子阅读,其中以欧美日韩的为主。尤其是有关绘本的理论方面,我认为日本学者建树颇多。松居直与河合隼雄及柳因邦男合著的《绘本之力》,我也是今年才读。这在低幼阶段的教育界,是一本必读书;对绘本界而言,则是一本启蒙书。沿着这本书的路径,我读了松居直另外的两本:《幸福的种子》与《我的图画书论》。日本学者不擅长构建理论体系,但精于归纳整理。松居直这两书不是理论著作,而是个人的经历与感悟,其中满是美、爱与感动。松居直作为出版人,可以说一手促成了日本绘本的繁荣。而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正是河合隼雄、松居直这些人重建了日本战后的教育,重塑了一代热爱自由与和平的新日本人。

就这样,从岁首到年终,直到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的前夕。这便回到了路易斯在《痛苦的奥秘》中的另一个问题:假如世界真有一天会毁灭,那么文明的意义又何在?我自然无法解答这些终极的追问。只是记得孔子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对意义的追问,蕴含着人类神圣的荣光,而阅读便是追问本身。至于教育,你知道,她承袭人类的文明,恰恰显示着这种思想的荣光与骄傲。

于2012年

5.写下就是永恒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曾经写道:写下便是永恒。而卡夫卡在临终前对朋友的遗言却是将自己的作品全部销毁。两位我所喜欢的作家对作品的迥然不同的态度,经常让我深思。对于不同的个体,写作这件事,尽管有不同的意味,但多指向一个存在哲学上的命题,即:通过写作,向世界、向自身索求意义。在读过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之后,我倾向于认为,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其实可以被命名为“失败之书”。他或许原本只想写一部“沙之书”,这个人,他的一生,将名字写在水上,写在沙上,可是鬼使神差,卡夫卡就这么留下来了,那么多焦灼、惶惑、挫败、虚无……让我们在阅读中不断遇见,不断冲撞我们的心灵。

这就是人的存在感与价值感带来的灵魂的战栗,这种特质催逼我们不断去思考,去追问,就如荷尔德林的诗句: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对任何一个愿意写作的个体而言,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在2009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命名为“阅读抵抗荒诞”。而我建于2004年的博客,则名为“读书写字”。一个在书斋中度过大多数时间的人在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时,往往会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无力与软弱,幸好我找到了两样防身利器:阅读与写作。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是通过阅读建立起来的。而我对自我的认知的厘清,依靠的则是不断回环往复的书写与剖析。余华在《我为何写作》的演讲中说:“写作唤醒了我生活中无数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在我过去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20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寻常的写作者,写作的意义用余华这段演讲中最核心的七个字——“有益于身心健康”便可概括。

之所以要强调2009年这个时间节点,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前,我一直将自己的写作与个体的存在状况联系在一起,而没有将其与我作为教师的职业身份联系在一起。就这个意义而言,我这一阶段的写作,无非一个文学青年的写作,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类似、同质的写作,我并不独特。当然,这种写作对于我自身而言,固然非常重要。我曾设想,如果不写作,又会如何。我想我一定会沉入物质生活的深渊。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世界。因为只有物质,别无其他,所以才称之为深渊。我很现实,我很无力,我只有写作,于是文字中多有顾影自怜,而今重读,不免汗流浃背。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产生的,并非来自某一刻,而是来自某一时段。大概2010年左右,借助阅读思考的深入,我开始对教育有了新的理解。冯友兰有个词语叫“觉解”。在觉解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一旦有了觉解,山尽管仍是山,水尽管仍是水,而意义已经不同。这不是禅宗的打机锋,恰是我切身的体会。两年前我写过一文,叫作“重新发现的任务”。意思是说,之前的所有阅读思考,都应称之为前教育时代;只有理解到教育与我的个体生命密不可分的纠合之后,才重新发现这一任务的艰巨与幸福,这便是教育的自觉时代。这一年,我还写过另一篇文章,叫作“教育为何是无用的”。将上述两篇文章结合在一起,才是我近年以来对教育的崭新理解。教育的无用在于:其一,教育仅解决其自身范畴之内的问题,而身为教育中人,却时常要面对一些超越教育范畴的问题,因而教育无能。其二,越是对教育有更深的理解,便越觉得基础教育的重要。很多问题表现出来之后,我们才会发现,根子在童年,在教育。这是我近年来一个巨大的认知的提升,也坚定了我要一直做教育的信念。其三,教育仅是一种柔弱的力量,不是匕首,不是投枪,不是律师的雄辩滔滔,但教育是用以改变未来中国的力量。在这个层面讲,教育看似柔弱,但其实最有力量。

在这样的理解之上,身为教师的写作,其意义在向内与向外的两个层面,得到了统一的可能。同时展开的,便是对教育之意义的追寻。渺小如我,穷夜独坐,付诸键盘的,自非微言大义,权作不平之鸣。因而,我便不再满意于余华“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说法,而更倾向于乔治·奥威尔的说法。他说:“我想写它是因为有某种谎言我想要去揭穿,有些事实我想唤起注意,我最初所关心的是让人们听到我的意见。”

一直以为,阅读可以抵抗荒诞,因为阅读带来自我启蒙;而言说亦可抵抗沉默,因为话语即力量所在。对于当下贫乏的基础教育,学院内或者媒体界的精英知识分子,其实很难确切知晓这个基础教育的机构是如何精密地运转的。而处于这些流程之中的普通教师,则多数缺乏言说的能力。现在我恰好在基础教育之中,又恰好有一定的言说能力,因而常有一种责任在我的使命感。所谓“因为他们沉默,我才将之传达”。

我从来不是一个奢望以文字而使教育改观的人,仅愿做一个不被世界改变的人,多年来沉溺于不切实际的空想,如今又不可遏制地企图理解教育的深层意义。所幸我有键盘作为利器,得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付诸文字。而借助这样的写作,我与自我、社会、教育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有了一种逐渐厘清的可能。因而,寻找有意义的教育,对于教育中人而言,无非也是寻找生命的意义而已。

很多年前,看许鞍华的电影《男人四十》,张学友演一个40岁的语文教师。当时觉得好悲凉,到40岁不如死了算了。如今年届40,却发现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生活很琐碎,却是价值所依附并得以实现之所在,舍此无他。所以教育的出发点就在当下,就在日常生活中。这是“教育即生活”的现代阐释。我经常想到一些致力于基础教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不悲壮,很踏实,并且享受自己的工作。我希望写作能为这些踏实的工作者插上飞翔的翅膀。我教书、我写作、我见证,这是我们对这个时代的参与。作为教师,其价值自然在于需要不断寻求自身的突破,而写作可给教师以助力。至于是否如佩索阿所言“写下就是永恒”,我只能说,教育的价值也许永恒,而我们教师,无论哪一代都仅仅是中间物。

于2013年

6.参与构成本地精神生活

2009年夏天我到贵州游历,顺便在有关县市寻找抗战时浙江大学辗转办学的旧迹。那一日来到遵义,正是炎夏的天气,我从烈日当头,奔波到华灯初上,人困马乏漫思茶。因为年代已远,城市变迁可谓“天翻地覆慨而慷”,我要寻找的故迹多已不可考。时近黄昏,我斜背一个上网本,沿着旧街瞎走,有气无力,又是泄气,又是疲乏。西西弗书店的招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下子跳进我眼帘的。我之前完全不知道,原来遵义也有西西弗书店。这个著名的以加缪笔下的苦役者为名的书店,在我心里面,其名头和北京的万圣书园、上海的季风书店一样响亮,我原以为它在贵阳,不料却在遵义这个红色城市出人意料地遇见,当下仿佛脚下又长了气力,蹭蹭上楼,宛如回到我熟悉的地方。

对于爱书、爱书店的人来说,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搜觅那里的书店,也是一大乐事。我总要提起朋友郭初阳的说法,他说,热爱一个城市,是和这个城市的书店质量成正比的。这也是我的态度。书店,于我而言就是一座城市的坐标系。我这一次选择从贵阳返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贵阳的西西弗书店,想趁机去瞻仰一番。当然现在买书已经很方便了,网上购书,特快专递,天涯若比邻。但对于喜欢书并且有强迫症的人,逛书店是一种瘾,就像爱美的女性逛街,看时装。想象你站在宽阔的书架前,无数蕴藏着人类杰出思考和鲜活个性的书籍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面前,你的手指指点之处,难保不是某一位前辈大哲神妙思考的聚集处,你就没法子不心动,不神情恍惚,如同站在了时间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