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但得爱书人似我:过有思考的教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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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房是宇宙的中心(5)

我记得《钱江晚报》还报道过绍兴的图书夜市,大意是绍兴市民爱读书。当时的书市确实还比较兴旺,尽管多为盗版,有些读物品质不高,图书种类多帝王野史、黑幕小说之类,但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其中有一家,我特别喜欢,摊主姓高,多卖学术书,三联书店的、商务的,很多。那时候广西师大社、辽宁教育社、新星出版社都还没有上来,我喜欢的出版社也就那么几家而已。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经常去他那里买书,不买的话也常去看看。有朋友来了,我带他们闲逛,也到这个书摊前驻足。不过,我与高老板交流并不多,其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一次对王国维的讨论。后来某一天,我突然记起好久没去高的摊子了,便去。他神色黯然,说不久就不来了,因为书摊养不活他自己,他要养鱼去。我问他,那么这些书怎么办?他说反正自己也要看的。他是一个爱书的人。十年多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虽然常常记起。愿他生活幸福,我爱书的兄弟。

绍兴城小,一辆自行车可以转遍全城。不久之后,我发现了新空气书店,位于新建南路,鲁迅故居边上。新空气店面装修比较有特色,都是带皮的杉木。店面不大,内里多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书,尤多古籍,便常去看看。但当时我的阅读兴趣已经从古典转移开了,所以并没在这里买过多少书。后来有一次,我经过这里,惊讶地发现,书店没了,原址开了一家香烟店,一时怅然若失。我不知道这家书店老板是谁,不认识他,很遗憾。但我很感激他,因为他曾给我带来不少逛书店的幸福时光。

我有时候觉得绍兴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据说这是一个历史文化名城。看历史,多么阔气,从魏晋风度开始,文化之脉一直绵延不曾断绝,到近代周氏二兄弟蔚为大观。照理说应该是个出读书人的地方,但是却经常养不活一家较有品位的学术书店。新空气关门后,在胜利路市府边上,开了一家新世界书店。我后来才知道书店老板是宁波的蒋蔚老师,可惜当时无缘识荆。新世界书店也不错,里面有商务印书馆的专卖架。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像回到了大学时淘书的光景。店里所经营的书类,与三联书店的相近,读者定位的层次大致相像。我去的时候,觉得人流也还不少。不过,这家书店开了没多久,也停业了。多年之后我终于认识了蒋蔚老师,目前正在劝说他再度杀入绍兴。

本地晚报有个编辑,大有感慨,还就书店关门这件事,在晚报上写文章,呼吁大家阅读。不过我想,阅读是件私人的事情,而那些学术类思想类的书籍,其读者从来就是小众化的。尽管小众化未必就一定高尚。对我个人而言,阅读获得的乐趣,和打麻将、玩游戏获得的乐趣是没有区别的。

不过,一个喜欢书的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总希望有一两家像样的书店,就像上海有季风书园,南京有先锋书店,杭州有枫林晚书店。这些书店在客观上成了其所在地的文化标志。绍兴城虽然小,但如果我和那些爱书的朋友希望有一家书店作为文化标志,在哪里呢?

2005年左右,我在杭州枫林晚书店的网站上看到要在绍兴开分店的预告,很期待。但是终于没有开起来。后来见到枫林晚的老板朱升华,问起他为何不来绍兴开店。朱升华其实曾经到过绍兴做市场调查,他看了几家书店后,便决定不来开了。他说,绍兴这个地方,很奇怪。我知道他所谓的奇怪是什么意思。几年时间里,我看到的书店、书摊,开开关关多了。所以,那一年当我得知钱栋想开书店的时候,我跟同事说,最好还是不要开。原因大概就是,绍兴这个地方,阅读的习惯还没有培育起来。还有一些原因,可以另文再述。

然而钱华的三叶书店已经开了五年多了,是我亲眼见过的绍兴书店中最长寿的。钱华说过他是“惨淡经营”,但三叶书店在,就让我心里觉得踏实。后来,在绍兴,我几乎就只去三叶书店了。钱华是1980年代便开始读书的人,获得启蒙与理性认知比较早,说起绍兴的掌故,犹能津津乐道。我曾经跟他谈过蒋立波等诗人,只不过如今人各他方。钱华是最合适开书店的那个人,因为他懂书,他知道哪些人是厉害的,知道什么书是好的。开一家学术书店,如果不懂得书的好坏,那这个书店的品质我看也高不到哪里去。有一次我在钱华那里买到贡斯当的《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钱华说,这是好书,可惜识得的人不多。这叫我很惊讶于他的知识视野。

书店老板内行,懂书的顾客便跟他有话说。不过钱华是一个较为沉默的人,除非跟他熟识,他是不多话的。所以有的顾客,进了书店,反而有压力。三叶书店的气氛不错,常有几个文理学院的教授在那里下围棋,还有做版画的黄大师。我去得多了,都面熟,只是不懂围棋,便少搭话。

更有趣的是,诗人不定期有诗歌朗诵会,会通过书店发布邀请;画家竟然会和摇滚乐手一道,在万圣节那天,组织一场摇滚演出,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次摇滚演出的场地之外,是一个装置艺术展,其作者,便是三叶书店的钱老板本人。即便没有这样有趣的活动,我亦始终认为,书店是一种艺术性的存在。

三叶书店的几步之外,便是繁华的街道。一个朋友跟我说,从路边远远望去,店外车水马龙,店内淡泊宁静,光这个气度,就是一幅类似《世说新语》的画。在浙江的小城市,我知道有很多这样安静生活着的人们。我觉得,书店是个好东西。

于2006年

9.但得爱书人似我

南方的浪漫

咸亨大酒店作为绍兴不多的几家五星级大酒店之一,高层建筑直入云霄,遮蔽了周边的普通多层楼宇,是绍兴城南的地标性建筑。但你若问及号称“绍兴字画界第一眼”的张重阳兄,他会毫不犹豫地跟你说:哦,咸亨大酒店啊,就在南方书店背后。在他那里,南方书店才是主要参照物。

2010年,绍兴突然多了几家人文学术书店,其中一家叫作南方书店,位置在钱王祠前,拐弯不远,便是豪华热闹的咸亨大酒店。但南方书店所在的钱王祠前,却是一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并非远离尘嚣,却常能偷得浮生半日之闲。两侧的香樟树粗可合抱,一溜通向有千年历史的绍兴府学宫旧址。书店掌柜人称黄大师,他在书店门口撑起一把大伞,三五个人坐下闲聊,饮料是茶水,或者一种黄大师自己命名的叫作“南方简加饭”的黄酒。这个位置,坐过民谣歌手周云蓬、刘东明、张佺、冬子,坐过诗人庞培,坐过学者傅国涌、张鸣、羽戈,还有台湾著名歌手林生祥、著名乐评人张铁志,等等。即便没有这些各路英豪的光临,这个地方也时常高朋满座。酒至酣处,黄大师与我等闲人,争论艺术、价值、生命、诗歌,乃至民主宪政,非至面红耳赤不可。最后乃放声歌唱,引得不远处卖烤肉的维族兄弟,驻足微笑。

这所朝北的房子,在成为书店之前,是个酒吧,经营不善。版画家黄安华先生于一晚间突发奇想,在一众合资者的极力反对之下,将之盘下,经过漫长的、我们认为几无止境的装修之后,成为一家别具一格的书店。知情人笑言:从来都是书店被时尚店铺驱赶,岂有书店吞并酒吧之理?但南方书店就这样开业了,接着注册了微博帐号,一时间演唱、讲座、诗朗诵、酒会,纷纷在此开办,搅动了古城沉闷已久的文化空气。黄老师号称黄大掌柜,而前三叶书店的老板钱华,号称钱大掌柜,两大掌柜在执书店牛耳之余,仍如前几年在环城西路三叶书店般下围棋。“诗可以咏,棋可以悔”,而书店,则不可遏制地成为绍兴最别致的文化风景,爱书如命者如重阳兄,则称之为“地标性建筑”。

开书店,是很多读书人的梦想。爱书之人,见到好书企图买而有之的心态,想必谁都曾经有过。等到家里书房满溢,无处容身之时,便想:索性自己开一家书店算了。所以我们并不嘲笑黄大师的突发奇想。事实上,周边闲人大言炎炎地推波助澜,是黄大师做此书店的重要原因。书店开办了,包括我在内的投资者跑了。黄大师乃云,要做一本精装之店刊,收录汝等先前之信誓旦旦,与其后之溜之大吉。玩笑归玩笑,当书店草样出来,我等均大为惊艳。连台湾著名诗人、作词人钟永丰都称这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书店。2010年夏末,一众人等于咖啡馆聚集,拟店名若干,以民主方式票决,最后以李青兄所拟“南方书店”一名中正大气而当选。所拟店名中,以“总书记”“好书记”两个最为令人发噱。我乃斥责道:尔等这是开书店吗?尔等分明是在玩成人游戏。何谓成人?他们有艺术家的审美气质,又有成年人的财务自由,所以黄大师可以一夜之间盘下店面,开始不以盈利为最终目的的浪漫主义行为艺术。黄大师声称,首先要浪漫,要歌唱、朗诵、讲座。在这个租金参照酒吧的所在,靠卖书盈利似有难度,但最失败的,是浪漫又不成,盈利又不成。索性只取浪漫,倒也不错。

2010年夏,书店尚在装修之中,客居绍兴的周云蓬在南方书店施工场地举办“以歌为舟,横渡百年光阴”演唱会。消息传出,全国各地周迷纷至沓来,最远者来自甘肃天水,来去搭乘飞机,只为一夕相聚。这是一个最为奇怪的演出场地,木工的器具堆仍在一旁,木料的香气是这个场合最芬芳的气息。锤子、刨子、锯子,也成为夜晚的歌迷,木工师傅兼任酒保,庞大的气磅在边上虎视眈眈。人们坐在木工下午才临时制造出来的木凳子上,济济一堂,沉醉于周云蓬浑厚的嗓音中。一生中会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呢?让人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叹。

最有意思的当属冬夜的围炉夜话。绍兴的冬天,阴湿寒冷,黄大师在装修时,围着大水泥柱子,造了一个壁炉。是真的壁炉,可以生火,温酒,烘番薯。长长的烟柱用白铁制成,绕梁而去。冬夜,新书入铺,乃齐邦媛《巨流河》也。十数人闻此消息,便扑将过来,人手一册,扬长而去。后几日,一一读完,不约而同,又至南方书店,齐聚壁炉边上,赞叹欣赏,真所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是当然的,书店的主业是书。书,是这所有的读书人的黏合剂。因为爱书,才有这个书店,因为爱书,书店才成为这部分人最愿意流连的所在。妻子抱怨我,自南方书店开办,我在书店的时间超过在家里的时间,那我就把虫妈和菜虫一起带去。而另一对可爱的父母,看了南方书店之后,给他们远在深圳某报社的爱书如命的宝贝女儿打电话,大意是说,女儿啊,现在绍兴也有好书店了,你可以回来了。

新青年,旧书店

就这样,爱书的人,都成了书店掌柜。南方书店是这样,新青年书店也是这样。在南方书店开业一个半月后,新青年书店在隔着不远的和畅堂秋瑾故居边上,开业了。剩下来的事情,就变成南方书店和新青年书店的掌柜,互相到对方店里买书,彼此笑道:这GDP不是上去了吗?新青年是折扣书店,南方书店的钱掌柜,便是这个店最大的客户之一。重阳兄则有新青年的拆书特权,每次新书入铺,一个短信,重阳兄便去拆书。这是他最大的快乐之一,拆完买走他想要的,还请吃中饭,以表感谢。

新青年书店的掌柜Funny很低调,把书店开起来后,就退隐后台,继续做他的网站,经营别的事业,因为他的理想是做十个不同行业的老板。做网站,他说,做不过新浪,但要在本地打败新浪。那么做书店,做不过当当、卓越,是否能在本地打败当当、卓越呢?现在看起来,投资新青年书店,恐怕不能给他挣多少钱。但不能赚钱,为何还要开书店?

在接受《中国图书商报》采访时,Funny说,新青年,卖快乐的书,因为读书本身就是很快乐的。这跟罗素说的快乐的源泉很接近,智慧嘛。为什么起名“新青年”?很简单,书店在绍兴,跟1910年代的新文化运动遥相呼应;再者,我们当代人,不是新青年吗?新,可作形容词,也可作动词,“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还有,Funny的网站上有句广告词:老城市,新生活。内在的精神很一致。

就这样,在书市凋敝了几年之后的绍兴,又有了两家书店。重阳兄也不必再念叨令人怀念的1980年代了。重阳兄总是说,那时候,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出版,一天之内能在绍兴卖掉50多本。现在,新青年书店能卖掉100本《1984》,100本《春天责备》。书店里有很多不同版本的奥威尔小说《1984》,据说是镇店之宝。店员统计了一下,光是这本书,在开业来的半年之中,就卖出了近100本。董乐山云,多一个人看奥威尔,就多一份自由的保障。有个小青年,进来买村上春树的《1Q84》,没找到,买走了奥威尔的《1984》。店员说,其实买对了。周云蓬的《春天责备》也是畅销书,主要是因为老周最近居住在绍兴的缘故。新青年书店有小书签,上面写着这么几行字:新青年,旧书店,选址于和畅堂秋瑾故居畔,读书自我启蒙,构建公民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