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曹操:逐鹿天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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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政变!换个天子可以吗

许攸是曹操的好友,与袁绍关系也不错,听说最近他去冀州交游,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京师。这一来,说是专程拜访,见了面却又不说要紧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尽扯些没用的,曹操知道他的用意,屏退了左右,许攸才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书简给他看。

书简是冀州刺史王芬写来的,写得很简约,但内容却惊天动地。曹操看了几行,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不可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帝国著名的天文学家襄楷最近与王芬走得很近,他发出一个惊人的预言:“天象的变化不利于宦官,帝国将会发生巨变,那些黄门、常侍很可能会遭遇灭门之祸。”

襄楷不是一般的术士或是星象家,他曾经在桓帝时代多次上书,预测灾祸,在士大夫中颇有影响力。这一次他居然做出了宦官即将被灭门的预言,而且言之凿凿,王芬等人不得不信。

而就在襄楷预言的同时,皇帝居然又做出了巡访河间故宅的决定。

公开的告示上说今上的三世祖,曾受封河间王,皇帝出于孝心,要巡访河间故宅。

曹操听袁绍闲谈时提及,河间经历黄巾战乱之后,原来的乡绅贵族死的死,逃的逃,幸存下来的乡民,也一贫如洗,所以河间的地价,已经十分便宜。皇帝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兴致勃勃地要在河间购置田地,发国难财。

“如果是赈济灾民、慰问地方倒也罢了,偏偏是去看风水、购田地、兴宅院,如此行径,怎不叫人寒心?”

曹操提醒袁绍,小心隔墙有耳,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也没有人提及。

王芬、许攸的谋划,恰好是利用皇帝巡视河间的机会,发动突然袭击,废除昏君,诛杀宦官,另立贤君,重振汉室。

王芬在书信中说:正好最近黄巾军又蠢蠢欲动,为了镇压叛乱,他已经获准集结地方部队及民兵,可以使用。

曹操看完书简,心中已经将王芬所说的方案合计了一遍。他也明白,王芬之所以派许攸来联络他,是因为他现任都尉,是个武官,手头有一点兵,又参加过平定黄巾的战争,有些实战经验。

“废除昏君,重振汉室。”

这八个字在曹操眼前跃动,多么动听诱人的八个字,一下子就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曹操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

但是,曹操看看许攸,许攸正热切地看着他。曹操明白,许攸期待的是从他口中吐出一个“好”字。若在五年之前,他早就该拍案而起,大叫一声“好”,然后热火朝天地投入到筹备工作中去了。

但是现在,曹操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个“好”字,这是为什么?曹操问自己,是什么改变了你?

许攸看着曹操,终于明白一时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了。他暂且告退,明夜再来,听取曹操的回音。

曹操没有留他,许攸走后,曹操收起竹简,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发闷,又转悠到花园里,凝望着初夏的夜空。他是如此出神,以至于妻子到了他的身后,一贯机敏的曹操居然未能察觉。

丁夫人柔柔地说:“夫君做了半年隐士,越发有情调了,居然在此独自赏月了。”

曹操从神游太空中惊醒,下意识地握住夫人的手说:“阿丁,你也嘲讽我吗?我哪里是在赏月,不过是触景生情,感慨身世罢了!”

月光下,丁夫人浅浅地笑着:“如夫君这样既富且贵的出身,天下人羡慕都来不及,阿丁倒要听听,曹吉利有什么身世感慨?”

听妻子叫他“吉利”这个小名,曹操心里流淌过一股暖流,是的,人求的不过是富贵,他曹家又缺什么!但是……

“阿丁,拿刀笔竹简来吧!”

初夏的夜空,幽静的花园,凉风习习吹来,曹操在妻子的注视下,文思如泉涌,笔下飞龙走凤: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

(大意:自惜身微福气薄,幼遭孤苦无依靠。既无迁居之母教,又无过庭之父教。贫如抽肠又裂肤,自然思念吾家父。虽然胸怀志向,当时如何能实现?)

“三徙”说的是孟子家临近墓地,孟子常和邻居的小孩一起玩儿办理丧事的游戏,孟母看到后决定搬迁到集市附近;然而孟子又学习商人做生意的样子,于是孟母决定再次搬迁;最后把家搬到一所学校旁边,在那里,孟子学礼义,好读书。孟母说,这才是我儿子应该住的地方。“过庭语”,也叫“庭训”,说的是有一天孔子站在庭院里,他的儿子孔鲤“趋而过庭”,什么叫“趋”呢?“趋”就是小步快走,是表示恭敬的动作,在上级和长辈面前你走路要“趋”,低着头,很快地走过去,这叫“趋”。孔鲤看见父亲孔子站在庭院里,于是低着头“趋”,孔子说站住,学诗了吗?答,没有。不学诗何以言?你不学诗你怎么会说话?于是,孔鲤退而学诗。又一天,孔子又站在庭院里,孔鲤又“趋而过庭”,孔子说,站住,学礼了吗?答,还没有。不学礼何以立?不学礼你怎么做人?于是,孔鲤退而学礼。

曹操的生母很早去世,父亲曹嵩娶了后母,又生下弟弟曹德。曹操这样古灵精怪,后母无法加以虐待,反而常常被他捉弄。既然如此,像孟母、孔父这样的三徙、过庭之教,哪里还会有?所以曹操自叹命苦,发出了“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的感慨。

曹操回忆起往事,不觉惆怅:“既然缺少父母之教,我这个人难免粗鲁少礼吧,所以就连我的叔父都看不起我。有一次我在路边遇到叔父,我就假装中风,叔父虽然讨厌我,但毕竟是亲戚,立刻去告诉父亲。等到父亲前来,我却已经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

“父亲问我,刚才是不是中风了?我说哪有这回事,不过是叔父一直不喜欢我,所以如此说罢了!”曹操说,“父亲从此不再相信叔父的话,叔父再也不能在他面前说我的坏话。不过我这么做,叔父一定伤心至极,对我深恶痛疾。毕竟他对于我,也没有太大恶意,不过恨铁不成钢罢了!”

“大概是因为搞恶作剧太过头了,那时人们都不待见我。初登仕途的时候,那些名士大家也瞧不起我。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出身——宦官养子的后代,是遭人唾弃的!”

“有个名士,我想和他结交,特地去拜访他。结果宾客盈门,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我乘他起身更衣如厕的机会,半路拦截他,攥住他的胳膊,表示仰慕之意。名士哇哇乱叫,也不肯和我结交。我后来一想,也许他真的很急,我又恶作剧了!”

“当时欣赏我的人,大概也只有太尉乔公。”

乔玄的器重,让曹操受宠若惊,更令他感动的是,乔玄让他去找当时鼎鼎大名的许劭。

“假使君能得到许子将的点评,对你的前程,大有好处!”

许劭,字子将,当时的名士,特别喜欢点评人物,并以此闻名天下。因他习惯每月更换一个话题,所以民间有“月旦评”之称。

但曹操带着礼物去找他的时候,却被许子将拒绝。

据说当时,许劭拒绝曹操的理由是:“你这人相貌太过奇特,不好随意评论。”

曹操再三请求,许子将依旧执意不肯。

也是年轻气盛,此时的曹操居然拔出佩剑,横在许子将面前,这显然就是挟持之意。

无奈,许子将只得说出了一句让旁人为之震惊的评语:

“君乃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另一种说法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操松开许子将,感觉似有所得,却又恍然若失。

“说完了?”

“完了。”

曹操回味许子将的话语,仿佛犹在昨日。但是妻子突然说:“夫君很在意许子将的点评吗?”

曹操一惊,不错,他自然是在意许子将的点评,否则,他何须花费那么多的周折!然而他很想听听妻子怎么说。

“其实阿丁看来,他说他的,曹操还是曹操。我的夫君若是被人用十个字就将死了,阿丁可要大声哭泣所嫁非人了!”

这是什么话?阿丁是在激自己吗?

她的话,其实也对啊!

琢磨着妻子的言语之意,曹操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阿丁,我的妻——她是懂我的人。不错,许子将的点评始终只是他的一己之见而已。曹操要走的路,又何须许子将的指引?这世上的人,各走自己的路而已。又何须旁人置语,只有自己,才是唯一的指引者。

只是,这路该怎么走?

曹操又写道:

守穷者贫贱,惋叹泪如雨。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

我愿于天穷,琅玡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快人由为叹,抱情不得叙。显行天教人,谁知莫不绪。

我愿何时随?此叹亦难处。今我将何照于光曜?释衔不如雨。

(大意:安于贫贱的人生活自然悲苦,感慨自己的人生不幸,泪水如雨。悲伤哭泣,哪里是我的求生之路?我祈愿苍天,祈求苍天施神威,使其琅玡东方摧。尽忠为国恨未能,欣喜天子自楚归。使人高兴又有叹,难向天子吐心愿。欲行王令化万民,谁知此事难实现。待何时,心中感叹难持续。何以面目对日月,雨有止时忧无期。)

曹操当然并不穷困,穷困潦倒与曹家无关。可是帝国的前途,却与那些穷人的生计有着莫大关系。对穷人的哭泣无动于衷的朝廷,哪里能够久远!而为这样的朝廷献上良策,又有谁会采纳?即使是有治国才干,又有什么用?

这些年来的仕途经历,加上本身的敏锐观察力,曹操仿佛看到腐朽的汉帝国将如破败的大楼般缓缓倾倒,问题仅仅在于:有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如果有,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

曹操又想起白天许攸来访时带来的密谋。

废除昏君,另立明君,能不能拯救这个帝国?

殷商时代,帝太甲登基在位三年,昏庸暴虐,不遵守成汤制定的法度,老臣伊尹把他废除,流放三年。三年之中,伊尹代理太甲治国,直到太甲悔过自责,改恶从善,伊尹这才迎接太甲回朝,把帝位还给他。太甲重新登基以后,果然面目一新,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诸侯百姓齐夸赞。

如果说伊尹的事太过久远,那么本朝霍光的事迹就近在眼前了。汉昭帝无嗣,驾崩之后,霍光等公卿大臣选择了汉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来继承帝位,但此君本是纨绔子弟,荒淫无度。他竟于服丧期间四处游猎,虽有属下苦谏不止,他仍放纵自若。进京途中,派人掠取民间女子、财产,并让其属吏、家人都穿上官服,胡作非为。霍光遂在刘贺即位的第二十七日,召集大臣会议,列举了刘贺的种种劣迹,废掉刘贺,此后,又将长期生活于民间的汉武帝与卫子夫的曾孙,戾太子之孙,十八岁的刘病已立为皇帝,是为汉宣帝。

“阿丁你知道本朝大将军霍光吗?”

“家父给阿丁读过一点《汉书》,不过阿丁只记得一句而已!”

“哪一句?”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曹操不过随口一问,但是妻子的回答却让他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来。

第二天,当许攸来访的时候,门人说:“我家主人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许攸呵呵一笑,兴冲冲地来到书房,曹操却不在屋内。

几案上,一卷书简摊开着,显然是曹操刚看过,应该是等候许攸时边等边看,临时有事却又走开了。

许攸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想看看曹操近来看些什么书。走近一瞧,却是班固的《汉书》,翻开处正是《霍光传》那一段。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霍光虽然废除了刘贺,拥立了宣帝。可是宣帝从登基那一天起,就对霍光有了戒备之心,所谓“芒刺在背”。既然是芒刺,就不得不除。霍光本人虽然善终,他的家族却终于不免灭门之祸。

许攸是个聪明人,他意识到曹操的用意,这书简分明就是有意翻开到此处给他看的。许攸立刻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曹操慢慢踱步进来,正好与他撞个满怀。

“怎么这么急?”

“孟德,我要告辞了!”

“回冀州吗?”

许攸点点头,曹操从怀中摸出一卷帛书来说:“既然如此,把这封信带给王刺史。”

帛书就是以白色丝帛为书写材料所写的文书,便于携带,也容易藏匿。许攸会意,将帛书藏好,拱手而去。

曹操在这封信中写道:

“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伊尹怀至忠之诚,据宰臣之势,处官司之上,故进退废置,计从事立。及至霍光受讬国之任,借宗臣之位,内因太后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欲之势,昌邑即位日浅,未有贵宠,朝乏谠臣,议出密近,故计行如转圜,事成如摧朽。今诸君徒见曩者之易,未睹当今之难。诸君自度,结众连党,何若七国?合肥之贵,孰若吴、楚?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

曹操的意思是,废一帝,立一帝,哪那么简单?伊尹是三朝元老,资历、势力都足以控制大局。霍光内有太后支持,外有群臣同心协力,宣帝又即位不久,根基未牢,所以霍光得以成功。现在诸位看了伊尹、霍光的故事,觉得废立很容易,却不知道其中过程多么艰难。诸位自己想想,凭你们现在的力量,能不能办成这件事?

退一步讲,就算天子真的不行,可也不是你区区一个州刺史就能废的。这事要能干,朝廷里那么些三公九卿,早就干了!

况且,即便是成功废除了这个昏君,新立天子,倘若又是一个昏君,那该如何?汉朝中兴以来,安、顺、冲、质、桓,又有几个称职的?

所以,这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