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和平军旅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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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祠堂(6)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们支左组由轮流吃派饭,变为定户饭是有含意的。大家分别被分到几户红三代的家里去,红妹对我说,这样免去很多麻烦。于是,代理排长就固定在了一个煤矿工人家,和吴秋霞家住隔壁。高亮固定到贫农代表家,陈小庄和郝丁丁在两个劳模家。任军被红妹安排在自己家。这样,故事就有了。

有一个通知,让代理排长回营房参加半天工作情况汇报会。他回去了,第二天上午回来时,用网兜背回两个大西瓜,前肩一个,后肩一个。进村时,正近吃饭时候,收工的社员从山坡上摇下来,拉成一队,沿着一条草绳一般的路。

吴秋霞走在社员们的中间,她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张三才,没动声色,把锄换个肩,走两步,又从容地把锄放下来,坐上,倒着鞋里的土,梳理着额门上的发。终于,后边的社员就都到了她的前面。

玉蜀黍已经很高了,多亏收麦时的那场雨,苗势还算长得喜人。张三才一路走来,欣赏着庄稼、杂草、野花,心里格外痛快,就像立马要入洞房的小伙子,那心情舒服得没法去形容。

快提干了。

组织上已经和他谈过话,师医院也已检查过身体了。要彻底转变命运了,要如愿以偿了,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了。他的心像浸泡在清水里的乒乓球,那么清爽,那么轻快,那么容易随着流水激动。快到村头时,他看见了吴秋霞,心里闪悠一下,他知道她有话给他说。她爷出院了,这些日子他吃饭从她门口走过时,爷孙俩就总在门口盯着他。他从她一闪一闪的眼里看出来,她想单独给他说几句话。可她不敢。他也不太敢。周围总有人。

今儿,她在这儿等他了。

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他犹豫一下,想到立马要提干,丝毫不能马虎,就在她面前几步远处,拐进了另一条路。

“张排长。”

她朝四周望望,竟就朝他走过来。

忙不迭儿瞟瞟村口,见收工的社员还没全入村,张三才朝她摆下手,急中生智,从肩上卸下一个西瓜,往路口一放,拍了拍,车转身子入村了。

看着那西瓜,吴秋霞呆站一会儿,脸上抽几下,立马就哭了。

回到祠堂院,大家正要去吃饭,见了张三才,忙都围上去。

“排长,回来啦?”

“回来啦。”

“开会啥精神?”

“都来,到我屋里吃西瓜。”

都去了,挤在他床前。

“是营里开会,连里开会?”

“没开会。”

“干啥?”

“没干啥。”

“没……干啥?”

“吃瓜。我请客!”

“为啥?”

“嘿……不为啥。”

西瓜杀开了,红瓤血似的,汁往地上流。瓜籽就像豆样点播在红瓤里。一人一块,屋里立刻弥漫着甜腻腻的味,既清香,又爽神。张三才看着大伙的吃相,心里痒痒的。那句话他原本不想说给大伙儿,可是忍不住,那么让人喜兴的事,不说给别人听一听,谁能受得了!

“我……体检身体……都合格。”

这话音不大,还的的确确使支左组的同志,全都受了一个惊吓。哦,他要提干了。要压根儿不是战士了。从此和大家就再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平等的同志关系没有了。取代的是领导和被领导、指挥和被指挥;是民主和集中、自由和纪律的官兵关系了。

一班长的瓜在嘴上僵了僵,脸上挤着笑,说:“恭贺你,你的革命理想实现了。”

“以后担子更重了。”高亮说着,把没吃完的西瓜摆桌上,“这么大的事,就买一个瓜?抠!”

张三才回身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党表递给高亮说道:“看你咋大方?”

高亮愣一下,接过表:“我的?”

“你的,马上填好送回连队去。”

从口袋取出两块钱,亮在大伙面前,高亮一拍胸膛道:“两个大西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但能吃西瓜。”

于是热闹了,无论各人心里咋样,嘴里都还是满嘴恭贺声音吵吵嚷嚷。正这时,从祠堂前院来个人,唤代理排长接电话,热闹就只好凉下来。

张三才去接电话了。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电话竟是那内容,如同兜头给他泼了一桶井冷水,使他身上激动的血液一下冷凝了。

“喂!”

“啊……指导员,你好!我把两个西瓜放到了你门口……消消暑……”

“我是代表组织给你通话的……”

“怎、怎么啦?”

“提干的事你给大伙讲没有?”

“没……还没有。”

“没有就好。石涧大队的社员群众来信揭发你在石涧村只抓生产,不搞革命,丧失阶级立场,替汉奸治病,替汉奸孙女交款,还时常和她单独说话……喂!听见没……你要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团党委已经决定,这批提干……先把你往后搁一搁,问题查清再说……”

……

“喂喂!张三才,怎么没声音……高亮的党表给他没……说话呀你!”

“给了……”

“立刻收回来,不要让他填。揭发信是你刚走后,从师里转来的。师政委有批字:要认真查处。信上说高亮每天帮助推坡的石头运输队,是你们邻村的地富反坏义务劳动队……你自己看看,还有一点警惕性没!阶级敌人竟给你们写了感谢信,你们到底是革命军人,还是异己分子!嗯?说话呀!”

……

张三才拿着电话,就像什么也没拿。他浑身都木了,这正如死死活活去爬山,费尽气力上去了,却被山上的人,当头给了一棒子,从山顶跌入谷底,头破血流,没有知觉啦。

过一会,又过了好一会。

他木然地回到后祠堂,很悲凉地说:“都去吃饭吧,高亮留下来。”

“有事啦?”

“吃饭吧,不该问的不要问。”

支左组的同志明白了,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但还不宜说出来,就都识趣地走开了。

他把指导员的话重复一遍,要回了高亮手里的党表。

高亮的脸就如一块白布,紧绷着,嘴角先还牵动几下,后就吊在双唇合成的那条直线上,不动了。他像木桩一样坐在张三才的床边上,直视着面前凳上半拉渣渣的西瓜皮。到末了,突然站起来,踢翻凳子,西瓜皮飞起来。

“操他奶奶,这辈子不入党我就不姓高!”

骂毕,车转身子,他就出门吃饭去了。

将身子一歪,张三才把自己扔到了床铺上,双眼盯着房上缠着蛛网的黑椽子。他弄不清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想着,死死想着。约有十几分钟后,他听见有响动,扭头一看,有张纸条,从窗缝塞进来,就像树叶一样,旋着落到了屋当央。

慌忙爬起来,捡起一看,上边写了十个字:

张排长有人告你了小心

没有落款。字写得很清秀,一律微微朝着一边倒,笔体软硬有致,搭配均匀。张三才怔一会,把纸条往手里一团,推开屋门。

祠堂院里空无一人。

太阳光像揉和过的金银一样,黄黄白白,铺在院子里。一只知了从树上掉下来,麻雀正在啄,知了叫得很惨烈。

我弄不清故事为什么会发展到那一步,到眼下我还觉得代理排长不该那样做。根据他的为人、觉悟、阅历和他所受到的党组织的关怀及培养,我想他应该很明智地知道自己不该滑得那么远。《红灯记》上的鸠山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明白这话是很具体实在的。

张三才一天没吃饭。

他很早就睡了,而且睡着了。别人都睡的时候,他却睡醒了。月光从窗里洒进来,照在床上的军用小号蚊帐上。那蚊帐没开口,挂得低,他躺在里边,就像钻进了一口白木棺材,闷得要死,汗把整个蒲草席都给流湿了。他坐起来,撩开蚊帐,月光就无遮无拦地流上了床。

再也没有瞌睡了。头脑很清醒。模模糊糊的东西,一觉醒来已荡然无存。眼下很清楚,揭发他的那些事,是完全属实的。就是说,他提干的希望不是不大了,而是压根儿没有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帮助一个汉奸治病、帮助汉奸的孙女交款,也许真的超过了革命人道主义界限。入伍五年多,二十六周岁,想到提不了干,今年就有可能被党组织打发回家,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凉意。家里没父没母,没房没屋,孑然一身,如今对象还没有。若家里有个姑娘等着他,那倒没啥儿,提不了干,就回家结婚,生个娃儿,一样过日子。可家里没有!想到下午那张小纸条,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冷落了红妹子,想想,追悔莫及。当初要一口应承下来,提了干,就和她夫妻一辈子,又有什么损失呢?除了脸上有些小黑点,不也一样是个女人吗?不也一样生男育女、烧饭度日吗?这就如一个讨荒要饭的叫花子,偶然得到了一堆白银,心里却惦念着黄灿灿的金子,当弃银投金时,却鸡飞蛋打,金子没见到,银子也没了,终于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能不叫人悔恨吗?

烦乱伴随着追悔慢慢涌遍了他全身,坐在床上,如坐在一块发烫的石板上。张三才穿上裤子,推开屋门出来了。他想独自到哪里走一走,驱驱心中的烦乱。

走入祠堂正院,他看见高亮穿个大裤衩,从厕所出来,张着大嘴在往天上看,他也抬起头,见天上除了下弦月和银扣儿一样的繁星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看什么?”

高亮愣一下,神秘地笑笑:“办法有了,老乡,你就等着我立功入党吧。”

“办法?你着魔了吧!”

“我他妈的不能白当几年兵!”收起笑,骂一句,高亮回屋了。

怔一会,张三才走出了祠堂院,站在村街上,朝村口望了望,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仿佛是在盯着他。

迟疑一下,他去了,越来越近,那人影先躲躲闪闪,后来就干脆站着不动了。

“谁?”

“我……”

是吴秋霞。

“你……在这干啥?”

“我想……你今儿夜里会出来……”

“有事?”

“村里……有人告你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纸条是你写的?”

“我早想给你讲……”

“你怎么知道?”

“红妹动员了好多社员在信上按手印。”

果然是这样儿!

站在一棵椿树下,他看着吴秋霞。悠动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来摇去。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穿了啥衣服,只听到她的声音清柔,像对人赔不是那样,轻轻弱弱,一股真情真意。

“说晚了,”他说,“组织上已经通知我不能提干了。”

她似乎吓一跳,身子动一下,惊恐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亮在月光里边时,他觉得那双眼睛,迷迷惘惘,说不清那眼里盛了啥内容。

“张排长,你都是为了我、我们家……”

她又痴又疚地看着张三才,说着,肩膀就跟着抽动了。像哭了,又没声。她咬紧了下嘴唇,就那样,动着肩膀,像在风中晃动的一棵小苗儿。月亮往前走了,树影很快跟着转过去,把她完全留在了明亮亮的月光里。

他很清楚地看见了她光洁的额门上,头发被风撩到一边了,那光洁就和月光化到了一块儿。他盯着她。好一阵儿,还是盯着她,让自己的目光凝结在她的额门上。他从那完全露在月光中的额门上,看到了一户人家,安安乐乐,男种女织;忙了,夫妻一道下地,一块走,并肩回,一问一答,有说有笑。闲了,女的就缝缝洗洗,男的就在女的身边劈劈柴,和和煤,两个人嘴不停地闲扯着,从天亮说到天黑,夜里躺在床上一想,一天没说一句正经话,就都笑了。后来,那个家添了一口人。又添了一口人。一男一女,越发热闹,吃饭时娃们为一个碗一双筷子争了,他伸手要打,她忙拉住了他的手,劝劝娃儿,一家人就都安静了……“秋霞,”他冷不丁儿叫了她,把姓去掉了,叫得很轻柔,像有事求她那样说:“我退伍了,你和我一块走不走?”

她莫名地抬起头。

“去哪儿?”

“回我们家。”

“干啥?”

“一道过日子。”

“过……日子?”

“咱俩过日子。”

她浑身一震,像听到了一句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啥话儿,惊惊呆呆地凝视着张三才,过了好一会,忧郁地垂下头,说:“张排长,你想……咋样我,就咋样吧……没人。我也想过了那事……没别的、报答你……”

他一怔。

“我又不是、畜牲!”

她信了。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满是热烈的感激和眼泪。

“我爷,你知道……”

“我们家比石涧靠山,除了穷,别的没啥。没人闹腾,一个村没一个高成分的,都不革命。”

“穷不怕。”

“我家还没……房子。”

“睡草铺也行,只要你不……低看我。”

“不会的,”他朝她靠了半步,“只要你不嫌我穷,舍不得你爷,把他带去也成。省得……挨斗。”

她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

“我不信你会看上我。”

“你长得好,”他又朝前挪了挪,“心眼也好,你爷是汉奸,你没嫌过他……”

她不动,不说话。

他也不动,不再说话。

那样僵持着对望一会儿,他终于最后迈了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面团一样,又热又软。他把她的手捏在手里,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充实,心像夏天的海洋面一样开阔,温和,荡着一层柔顺的涟漪。和她在一块,一点也不像和红妹在一块。挨着红妹,他觉得心里像暴风骤雨,狂跳得时刻都有被淹掉的感觉。红妹不是平静的湖面。她也是姑娘,可她是参加了革命的姑娘,像激流一样,一半属于男人的,一半属于革命的。男人只不过是那激流中的一条船,被她驾驶着,自己手里没有舵。和吴秋霞在一块,你会感到激动不是她给的,是因为有了她,才从你自己内心产生的。她是一块开阔平静的湖面,启动了,水才动,只要船不破,就永远不会翻。船可以在她的湖水中歇息,也可以猛摇,一切都由你。她是完全属于男人的。她是被革命着的人,甘愿把什么都交给男人的人。这一会,张三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提干不提干的事,看得淡极了。有她就行了。拥有她比拥有“前途”更让人感到具体和实在。盯着她那和月光一种颜色的脸,他把她轻轻朝自己怀里拉了拉,她忽然就像没根的树样朝他倒过来。他感到她浑身像癫痫病样哆嗦着,脸上的泪,雨水一般滴进他的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