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在的姿态
事实上宗教思想的混乱,并非完全由于笛卡儿所推行的方法,而是因为它原来就是学院式的。只有那些太闲、太安定及有酒的修道士们,才能生出这样一个有头脑的孩子。宗教对无数人有无数种意义,所以宗教信仰的现状容许人在态度与意见上有广泛的差异。威廉·詹姆士在他《宗教经验之种种》的讲学中,曾呈现给我们一幅各种不同宗教设施与信仰的复杂图画,其中包括某些很荒谬的。在所谓宗教信仰与意见的繁茂丛林中,一切谬见,弗朗西斯·培根的“四个假象”,都被介绍了:一切偏见(种族的假象),例如上帝必然是一种人性的存在,一个神与人同性的上帝的观念;一切与个人的或国家的成见相符的信仰(洞穴的假象),例如做一个基督徒和做一个白人,事实上有同样意义的流行习惯;一切言辞的虚构及混乱(市场的假象);一切以人造的哲学系统为根据的不合理的教条(舞台的假象),例如加尔文的“完全堕落”的教义。
《圣经》提供给我们的一些与耶稣同时代人的生活态度,今天仍然随处可见。第一是希律王的女儿莎乐美。她要施洗者约翰的头。这种莎乐美态度,她唯一的向往是看见宗教被苛责、被蹂躏。还有本丢·彼拉多的态度,因尼赫鲁而为人所欢迎的在任何善恶斗争中保持中立主义的态度。客观公正地说,我不以为本丢·彼拉多的地位不寻常或不普遍,按照他特殊的“洞穴的假象”(国家的立场)而论,它甚至可以说是做得很对的。他没有理由蹚入犹太人那摊浑水。他撇清了自己跟这件事的关系,且曾说“你们看这个人”,这是一句讽刺该亚法的话,意思是:“看,他的犯人在这里!”本丢·彼拉多的中立主义,至少比尼赫鲁的更为真实。尼赫鲁在苏伊士危机的时候,发出反对白色帝国主义的尖叫,而在匈牙利危机的时候谴责红色帝国主义却是勉强和敷衍的。亚基帕王与他的妻子百尼基的态度,好像稍微进步了些,当亚基帕对圣保罗说:“你以为你稍加劝诱,我就会成为基督徒吗?”他似乎比较虚心。问题是他也是正在执行他世俗的任务,他本来可能释放保罗,但保罗已选择上诉恺撒,亚基帕不能再做什么。我相信亚基帕王的态度是一种非常现代的、容忍异己的态度。他是太忙了,没有进一步追问那个问题。
当然还有耶稣一再谴责的法利赛人的态度,一种认为宗教或基督教不过是一件虔诚外衣的态度。威廉大帝以波斯王子的身份第一次和俾斯麦对话时,谈到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像一个虔诚者。俾斯麦问:“怎么样才是个虔诚者?”王子回答:“一个想在宗教的伪装中推进他个人私益的人。”海涅以他特有的讽刺天赋,用下面这首诗来描写那些虔诚者:
我知道那些聪明的家伙,
我知道那些文章,
我知道它们的作者。
我知道他们私下饮酒,
却公开宣传水。
我们可在乔治·福克斯身上看出一个被当作宗教的特殊事例。这个例子是极端的,但我认为在现代基督徒中这并不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现象。一天,乔治·福克斯正要到李吉斐尔特去。下面是他在日记中所写的:
然后上帝吩咐我脱去鞋子。我沉默地站着,因为那是冬天。但上帝的言语好像一团火在我身上焚烧,我就脱去了鞋,把它留给了那些牧人。而那些可怜的牧人发着抖,且惊骇莫名。然后我走了一英里左右。但当我一进入那座城市,上帝的话再次来到我身边说:“喊吧,李吉斐尔特血城有祸了!”因此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大声呼喊:“李吉斐尔特血城有祸了!”那天是市集,我走到市场去,在几个地方徘徊,找地方站着,照样呼喊:“李吉斐尔特血城有祸了!”却没有人干涉我。我走遍大街小巷呼喊,觉得似乎有一道血流流到街上来,而那个市场看起来好像一个血池。当我已宣告上帝要我说的话,觉得自己已尽了责任时,我安心地走出城,回到那些牧人那里,给他们一点钱,取回我的鞋。但上帝之火遍布我的脚上,充满我的全身,我穿鞋与否已没有什么要紧,而是站着想应否把它穿上,直至我觉得上帝已经准许我这样做。然后我洗干净脚,把鞋穿上。
这真是最奇怪的。上帝所能做的事情多过人的宗教所梦想的,但宗教中也有许多归之于上帝的事情,上帝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去做。我说这句话,并没有轻视朋友或创立者的意思,我对他们是非常尊敬和赞赏的。但许多属于这种类型的宗教已招来,且应该会招来较有理性的人的耻笑。我们不必列举一切被当作宗教的形形色色的经验,如精神病者的行为、幻觉、癫痫病发作,滚地,说方言,以及宗教兴奋的一切形态。
因为这种宗教信仰的混乱与教会的分门别派,我曾努力渡过可诅咒的地狱之火的西拉险滩与法利赛党的女妖,而自称为异教徒。我站在理性主义与人文主义的立场,想到各种宗教互相投掷在别人头上的形容词,我相信“异教徒”一词可避免信徒们的非难。因为很奇妙的是,“异教徒”一词在英语的习惯上不能应用在基督教、犹太教及伊斯兰教等大宗教之上。
虽然“异教徒”常是一个表示轻蔑的名词,但它有一枚雅典的古指环,因为奥林匹斯山全部神祇的后代至少得到过近代基督徒的爱敬。因为这个名称和文艺复兴及十八世纪理性主义的关系,和雅典古代的关系,可能我所采取的立场,对许多理性主义者的心而言,暗示为某些人所羡慕的表示知识分子的解放与人的理性时代来临的立场。一个异教徒常是信仰上帝的,不过因为怕被误会而不敢这样说。
真的,在流行的宗教形式中一定有许多永远较清醒的心和曾受教育的近代人所怀疑的宗教出风头主义,同时,在人文主义与理性主义中,也一样有许多东西使一个近代人起敬。近代人的确容易尊重、赞赏孔子适度的人文主义,或马可·奥勒留斯多噶派的沉思,甚至留克利希·阿斯的唯物主义。现代人的确在下面那段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中找不出自然的可反驳之处,虽然他用呼吁宙斯之名来代替基督教的上帝。
啊,宇宙!每一件东西都和我协调。因为它和你协调。啊,自然,对于我,没有一件事情是太早或太迟,因为它遵守你的适当时间。每一样东西都为我结出果实,因为是你,季节带来的。一切东西由你而来,一切东西在你之中,一切东西都复归于你。诗人说:亲爱的西哥罗斯的城。难道你不说,亲爱的宙斯的城吗?
上面的引文显示那些所谓的异教徒是多么频繁地接近上帝,正如我在上文所谈及的中国人文主义者一样。《圣经》说:“愚人眼中没有上帝。”但在思想史上,愚人却少得令人惊异。
这就是我想说的。让我觉得反常而且不安的是,在基督教的国家里,那些曾受教育的人对理性主义与人文主义比对同宗教的人更易于产生同情。在另一方面,一个自称为异教徒而公开转回宗教的人,可能被怀疑为已背弃对理性力量的充分信赖,或甚至是一种智力的衰退。我观望了好多年,我相信上帝,但觉得很难去参加任何教会。我永远不会十分满意这种情况,但在信仰、信条以及教义的混乱里,很难让我表达对上帝的信仰。
三、可理解的止境
在一个健全的社会里,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应该会比一个无宗教信仰的理性主义者,以及一个只顾他的世俗责任和物质享受的人活得心安;那些可以不理会渴望较高灵性的人,也比一个自甘与故意限制人类知识和睿智的范围,死守着冷淡的态度靠近炉火角落的唯物主义者,更能保有较高的荣誉。
我们知道方法的混乱已经能把我们引至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说一个接受上帝的人代表一个比单纯理性主义者更高尚、更圆满、更成熟的心智吗?如果是,为什么?或我们要说一个趋向上帝的人必须离开理性吗?人认为理性的意义是什么?在理性和宗教的概念之间有必然的对立吗?如果没有,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哪一种是人类智力的较高状态?一颗纯理性主义的心,抑或是一颗能接受较高直觉的宗教概念的心?什么是理性?什么是信仰?
我相信人的理性,相信如柏拉图所提供的,人有把握环绕他世界的实际能力。它是人类的心对现象世界所能作与所不能作的描绘。由佛与柏拉图至柏克利与康德以至最现代的自然科学家,那张想及人类意识所能知道的现象世界背后真理能力的人类意识图,真的像一个人用自己的背对着一个洞口。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这样说:
现在让我用一张图来显示我们的天性已离开蒙昧多远或者尚未离开:你看!人类生活在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有一个口向光开放,光线可照进整个洞穴。他们从童年起就住在洞穴里,而他们的双脚与颈项都被锁着,所以无法转动,而只能看见前面的东西,因为被那条锁链所妨碍,不能转头。在他的上面及背后有火在远处发光,在这些囚犯与火光之间有一条上升的路。如果你注意看,将会看见有一道矮墙沿着路旁建筑,像玩木偶戏的人前面那道屏风一样,他们在这道屏风上展示木偶。
我看见了。
我说,你看见人们正沿着那道墙走,携带着种种器皿,木质、石质以及其他材料制造的动物雕像,在墙外出现吗?
你给我看了一幅奇怪的图画,画里是一群奇怪的囚犯。
我回答说,像我们自己一样,他们只能看见火光投射在洞穴的后壁上他们自己的影子及别人的影子。
对,如果他们永远不能转动他们的头,除了影子之外,他们能看见什么东西呢?
对那些在同样的情形下抬过的东西,他们也只能看见它们的影子吗?
他说,对……
我说,对于他们,真理实在不过是形象的影子。
把柏拉图洞穴的比喻放在现代科学中来看,是否适用和正确是超乎我们所能估计的。爱丁丝说:“真正了解到物质科学所谈及的是一个影子世界,是近代最有意义的进步之一。”而杰恩斯追求以太的量子及波长的时候说:“人们已开始觉得这个宇宙看来像一个伟大的思想,多过像一架伟大的机器。”量子的确成为物理学上的困惑。量子让我们首次看到物质与能力渡过不可见的边界的地方,使我们确认对于物质的老概念已不再适用。当我们对物质做进一步的探究,到了把次原子的极小量充以一百万伏特的电,我们简直是失去了它。这是今天舆论的客观趋势。
柏拉图说得对,我们所能看见及知道的,只是一个影子的世界。我们感官的知觉,只能给我们一个现象世界的图,这是理性所能告诉我们的一切:在现象的背后是本性,是物体本身,而我们永远不能凭我们心的推理来知道绝对的真理。多么可怜!这是对人类缺陷的悲哀的宣判:它是以官觉的知识为根据,自然的东西的存在是知识而已,我们所认为存在的不过是知觉,且可能是一种幻觉,我们的体质注定我们要隔着一张幕来看东西,而且永远不能和绝对真理面对面。尽我们想做的来做,某些东西仍常留在后面,即那些可知世界的剩余区。这是对人类智力的侮辱,悲哀地宣判人的心智已至绝境。对此,人自觉无力反抗。佛曾宣讲它,柏拉图曾说明它,一群献身于对机械与攻击人类知识定律经历世纪之久的哲学家,伤心地承认它,而新近的科学也证实了它。因此让我们谦卑地接受它,而且知道我们站在什么位置。
我们是背着洞口而坐,而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行的影子——投射在洞壁上的人、动物、用具及植物的影子。我们可以把被锁在感官印象里的奴隶图扩大,除了光与影子之外,加上声音、臭味及对热和冷的感觉。我们可在一切东西的上升路上,学习把驴叫声与驴、牛叫声与牛、狗吠声与狗,联系起来。而我们可对自己说,那些长耳朵的动物作驴叫声,那些有角的动物作牛鸣声,而那些小而多毛的动物作狗吠声。用同样的方法,当一峰骆驼或一匹马经过的时候,我们可以嗅出一种不同的臭味,而在晴、阴、阵雨环境的比较中感觉到热和冷。我们可从经验中学习把幕上活动的骤雨的影子联想为雪,把断续的直线解释为降雨。虽然我们可以做这一切,我们对外面真实世界的认识仍然是完全靠感官的印象被一个能推理的心所接受,造成联想、认识,而成为我们所知的世界。
但在影子之上,是日出与日落之间光线与色彩的奇妙变换,我们甚至可描绘飓风与雷电摧毁一切的声音。而在这些被锁住、无法转动他们头的奴隶中,有的人拥有比别人更为不安的活泼的心,他们忙于思索风声与大风雪声的区别、气温与光线变换的关系以及日与夜的准确长短在连续季节上的意义。在这些奴隶中,一颗有点关于视觉知识的如牛顿的心,可能思考一种光源的存在——太阳,且从晚上扩散的光中推理出月亮与星星的存在。但我们必须注意,这些都纯粹是离开直接感官的智力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