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路,因店伙献殷勤,说有一条山野小路可通,前途要道三羊角,许多年轻小贩往老河口,都抄这条近路。心想:大道上不能常时施展轻功飞驰,难于赶路,有此快捷方式,何不一试?便照所说走去。刚刚走上一条岭脊,想起那马真好,失去可惜;忽听远远处连声马嘶,甚是耳熟。立定侧顾,晨旭甫升上,山右侧大道上,银箭也似驰来一匹无人白马;马首高昂,四蹄翻飞,其疾如箭,自前途去路上驶来,正是心中盼想的那匹良马雪龙。一见跑时那等神骏迅速,更加心爱不舍。亢中高唤雪龙,方想赶去;忽见小镇中追出一伙人来,各拿索棍之类,似想将马截住。
马似闻得主人呼声,忽然停止;正在昂首仰望,镇中一伙人已赶到。马见人来兜擒,一声长啸,四足一蹬,凌空纵起两三丈,竟由众人头上越过;紧跟着一掉头,连纵带跳,往岭上赶来。孙同康也自赶下,离镇口原没多远,晃眼人马对面,马也停住,相随同下,问知那人乃是店伙。
镇上人说:“客人刚走,马便自来,吃人拉住,先颇驯善;及听人说,客人已走,立时犯性,猛恶异常,马头一抖,衔起马缰往外便冲。因想代客人追回,忙赶出时,已顺大路,往前跑去;其行如飞,晃眼不见影子。正在谈论此马太怪,忽闻远处马嘶,又见跑回想要合力截住。那知此马如此厉害!”
孙同康一看,那马一夜之间,伤已结疤将愈,好生喜慰;给了众人一点喜钱,仍欲步行上路。马却不走,凑近身来,几次要人骑它。孙同康细看伤痕,十九已好;马如此灵慧,自是高兴。刚一骑上,马便由绶而急,往前驰去。马背平稳如舟,而跑得极快,是绝好一匹千里龙驹,那似马贩所说不能上骑情景。先前本想,马虽灵慧,性野倔强,又从无人骑过,路上还须调练,怎么也要一点心力,才能如意乘骑。没料这等驯良,自然喜出望外,由不得连夸:“雪龙真好!”
马似明白主人爱它,越发卖力,后来竟快得出奇。人在马上,只觉两耳风生,呼呼连响;沿途林木田野、山石溪流,化为无数灰白影子,似电一般在身侧脚底闪过。有时近面高山危崖,似要当头压到,路一转侧,晃眼之间,人马已绕驶过去,超出前面;回顾身后,相隔已远。不消多时,便驰出了好几百里。
后来还是孙同康,因马初试辔头,恐它用力太过,又恐震裂创口,想令休息,先连勒了两次,口劲奇强,又不舍过分强韧,马仍腾踔奋厉,飕驰不已。已经再三喝止,势子虽缓,仍然回首骄嘶;若与主人问答,彷佛虽然听命,余勇仍强,心中不服之状。暗忖此马真乃龙种良骥,照此脚程,何止日行千里。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最快时节,连自己都觉气透不转,如换常人,如何能骑?只可惜到了地头,要改水路,不能带走,岂不可惜!其势已不能为此马而误了仙缘。仙师命走此路,必能前知。但盼到日开读柬帖,能够设法变通,中途改走旱路;或是提到此马,有什么处置就好了那怕自己不能要,转赠一个有本领的识主呢。
正寻思间,见前面有一大镇,天已交午,想去打尖。到后一问,半日工夫,已连经许昌、南阳,行到了唐河东岸。因顺驿路大道,任马疾驰,迎面风声劲急,目光所及,前路景物全是迎面飞来,不及细看,转盼已落后老远。又恐生马生路,有什么差池,或将行人撞伤;紧勒马缰,心无二用,连经许多城镇堡集,均未觉查。似此神速,分明当日便可赶到老河口,不禁大为惊喜。对于雪龙,自更珍爱。到店下骑,不顾饮食,先松了鞍鼗,通身查看,不特疡愈痂落,新肉已生,身上也只有一点微汗。情知不会舍主而去,率性连辔取下,引往槽边,添购一些好马料,任其自食。
正欲往店中用饭,店伙恐马跑掉,劝令系好再走。孙同康答道:“无妨,此马已然教好,只要别人莫近前戏侮,更不与别马同槽,便不妨事。我特地要找无人用的破马槽,也由于此。好在马槽还有两个,一会就走。你远远看住,不令别人的马近前以免被它踢伤,我多与你酒钱便了。”
店伙正谢应间,忽听一川音女子冷笑道:“一匹稍好点的小马,偏有这些话说。我不信有那厉害,偏叫墨龙与他们同槽试试。”
又一少女拦道:“六妹,你就喜欢多事!本非凡马,自然猛烈。出门人无事最好,那得不招呼一声,我们走吧。”
孙同康闻声回顾,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发话的乃是两个少女,年均十八九岁,手里各牵着一匹马,一红一黑,俱是油光水滑,神骏非常,鞍饰也极华贵。二女貌均极美。
真是平生仅见。后说话的一个,略带鲁音,尤生得长身玉立,光艳照人,各穿箸一身淡雅妆饰,看神气似是刚由河边饮马走上;互相说完前言,身形略闪,人已端端正正分坐马上。美人良马,相得益彰,姿态之俏丽,简直难以形容。方想二女口音不同,立辔同游,没有男子随行,容光如此美艳,装束神情,又如此华贵大方,这是什么路道?
雪龙本在低头嚼豆,吃得正急,忽然昂首骄嘶,侧顾那两人目闪精光,大有回身比并之意。孙同康知马通灵勇猛,恐怕惹事;对方又是女流,忙喝:“雪龙快吃,我还要赶路呢。”同时瞥见二女,朝自己和雪龙看了一眼;先用川音说话的一个,面上更似带有傲然不屑之容。心想:“此女虽美,神态没有高的一个娴雅温和;就相貌之美秀,也要差些,还看不起人。我是向不与女人计较,休看你马高大,那知我的雪龙厉害!不过雪龙风尘困顿,新伤初愈,不似你们女人骑马,着重修饰,洗刷又勤,外表要起眼些罢了。”
他心念才动,二女手缰微动,连人带马,已往前路,绝尘飞驰而去。日光之下,眨眼剩了两个小黑点,疾若星流,再看已无踪影。中午打尖人多,二女貌美马健,长路征骑,不携行李,又是外方口音,来路莫测,本就看着岔眼;不料马是龙骥,人同仙侠,去得这等神速,益发惊奇,纷纷称赞,喧哗起来。
孙同康觉出两马不在雪龙以下,二女自非常人;暗忖马好人更好,那长身细腰带有山东口音的一个,不知前途,还能见到不能?一看雪龙先颇兴奋欲前,二女去后仍就低头大嚼,便去店中要了点酒食。平日慕道好武,不喜女色,父母想为他定亲,俱被婉辞谢绝,从无家室之想。不知怎的,一见此女便放她不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连饭都无心吃。
匆匆吃完,便想上路。刚付完店帐,给了赏钱,把马备好。一想此马年小任性,过于猛烈;方才吃饱,似前急驰,保不受伤。已然在半日之内赶出好几天的路程,何必忙此一时?便步行走去,想给马溜一下食,然后上骑;只是心中兀自想再见那长身少女一面,边走边思。才离镇口,马本自随身后,并未牵挽,忽然连声骄嘶,昂首一抖,便将鞍上所搭缰绳抖落,用口衔去,向手上乱拱,意似要主人上骑。
孙同康原本就渴想追去,暗忖此马灵慧,既出自愿,必是无碍。便即立定,先抱着马头抚爱,笑问道:“你见先那两人两马么?我想追上,看看是什么来历。不过,你才吃饱,怕你受伤,反正她只走这条路,你不会追她不上。最好先莫跑快,等跑出一段,再快无妨,莫要使我担心。还有适我问人,二女并未打尖,所去如非离此不远,必要落店用饭。有此两马,虽易寻踪,但你跑得快,极易错过;前途如过镇集,务要少停,容我查看,以免错误。你领会么?”
那马闻言,似懂似不懂的,将头点了一下,腾绰愈急,人随上马。孙同康见那马起步颇缓,方以为是解会人意,谁知到了前行空旷之所,猛然一声长嘶,四蹄齐翻,朝前窜去。由此绝尘而驶,其行若飞,一晃百多里过去;行经镇集,并未稍缓。好在事前留心,两马又极高大,匆促之间,仍可看出。一想二女马快,似比雪龙差不了多少,又是先行;看它唐河饮马,也许在前两站打过尖来;前途如不停歇,自然不易追上。仔细一想,渴欲一见,马快正合心意,加以勒阻不住,也就听之。
这条驰道与长河并列,相隔河岸时远时近。孙同康又跑了个多时辰,二女人马全未遇上。估量不是走向别路,便已到了对方地头,走入深宅大院以内,看她不见;否则自己坐下千里良马,一口气跑了数百里,二女打尖在前,更应停歇。两下相去,不过刻多工夫,如此飞驰,那有追她不上之理?虽渐失望,心仍恋恋。
见沿途岗岭颇多,想往高处查看一下;无如马行太速,顺着大道飞驰,一瞥即过,竟不暇顾。他知勒不住马,迎着劈面山风,正要奋力开口,喝令少缓,以便觅路升高一望。一眼看见前侧面,烟云缥缈中,一痕山色高恒天际,宛若卧眉;阳光斜照上去,曳紫萦青,明晦相错,白云若带,环绕山腰。尤妙是下半雾烟杳霭,若隐若现;而近山一带的田野冈峦,又是一片苍录,间以杂花野卉,摇曳娟娟。另一面是长河拖蓝,风帆片片,风景美妙,暗衬得那山宛如海外神山,黛光欲活。
坐下雪龙,不待喝止,势子忽缓了许多,不时迎风长嗅,杂以骄嘶。孙同康方不解是何用意,马忽又由缓而急,改向沿河飞驰下去。孙同康见河面甚宽,两岸也阔,来路有两三条岔道,还不知马已舍了驿路大道。等到驰入野岸无人之地,才自觉查。想起人马俱是初行生路,除照前站途向外,一直任马自行,正喝:“雪龙快停,你跑错了!待我看明去路,寻人问好再走。”那马本已离开河岸,走向路侧野地之中,倏地拨转身,泼风也似四蹄翻飞,朝前面大河驰去。
孙同康信马前驰,已成习惯,口虽喝令少绶,并未留意,去势又极猛速,万没料到会有异举。竽一眼瞥见大河前横,马正箭一般朝前直窜,觉出不妙。说时迟,那时快!
心念才动,离河已只有丈许,竟未容人发话,马已四足齐蹬,凌空而起,朝那相隔十多丈的河面猛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