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青璜道:“此马真个性急,这湖岸能远多少,都等不及。对岸那面荷花,入水时纵得稍后一点,便踏坏了。”孙次娴道:“此马委实忠义烈性,自被人救来此间,日常流泪悲鸣,思念故主。只为危崖环绕,难于飞越;我们又禁它出外,不然早寻去了。”
正说之间,那一人一骑,已自纵上岸来人才也下马。孙同康首先赶过,刚和马上人把臂惊喜,马也赶近前去;头向主人不住挨擦,口中低声欢啸不已。人是良朋,马是爱马,闹得孙同康一手拉着来人,一手回抱马头,也不知顾人好,顾马好?满肚皮的热情,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彭勃见状,笑道:“四弟毕竟情热,你和大哥不过良朋久别,中经患难,先前还听说起大哥在此,并非出于意外,尚且如此悲喜;日内灵智回复,尽悉我五家人的屡生悲欢离合,以及情分之厚,不要痛哭一场么?”
李清菬也笑道:“嘉客远临,大哥尚未见过;我正想命大儿三女往接五弟夫妻,只候他二人到来,便全数团聚。前生宏愿盟约,终于有望,真乃可喜之事。大家部有许多话说,且请同到水波香榭,再作长谈!”随向双方引见紫、青二女,也向来人礼拜。
同时,斜对面疏林中又走出七个少年男女,最小的的八、九岁,大的也只十四五岁。
遥望众人,恭身为礼,各欢呼了两声爹娘、伯叔;并未沿湖赶来,却顺对岸,往正面临湖台榭一面跑去,晃眼没入湘滨花林之中。
主人因来客要看当地景物,陪同缓行,相隔正面楼台房舍尚远。玉珠早看出那七个幼童,个个仙根仙骨,资禀深厚,又都那么英姿秀发,一身道气;内中两个小女孩,更如仙露明珠,琼雕玉琢。虽然久闻这五对夫妻的屡生修积和一切前因后果,也是惊奇。
一问小孩姓名,才知内中两个年稍大的,乃彭勃之子彭方,和次子小兽王彭若;余下几个小的,俱是李清菬门下子女。正说之间,那七个男女幼童已由前面假山洞中迎出,拜倒在地。
石、司二女见湖面颇大,一行沿湖走去;还未走上小半,这些幼童绕着大半圆圈走来。中间还要绕越许多楼阁房舍,路自不近;刚见他走入隔湖花林,几句话工夫,便自到达面前。分明已能绝迹飞行,为见外客同来,不致当众炫耀;又急于相见,特借花林隐蔽,暗中飞来。那最小的一男一女,乃主人六子李同、七女李政,宛如金童玉女,更是秀出群伦,不由得心生爱怜。见正拜倒身前,连忙一手一个拉起,夸赞了几句,携着一同向前走去,边走边谈。
两小兄妹聪慧绝伦,久闻武当七女之名。内中女昆仑石玉珠,识见、经历、交游最广,法力也高;见对自己垂青,正好就便结纳讨教,见后在外也可得点照应。有问必答,甚是得体。石玉珠见两小言笑天真,说话尤其讨人喜欢,越发爱极。一会司青璜也觉好玩,舍了主人,凑近身来,随同一路说笑;除偶向主人应答几句,俱连沿途景物也无心观赏了。
那水波香榭,建在正面左侧湖水之上,去岸十来丈。水榭旁边,石笋如林,大小十余根,突起水面;有的森如剑竖,有的云骨撑空,大都六七丈高下,粗细不等。近水一段多有空隙,湖波平匀如镜;独这石林下面,因有几处泉眼,各挂着几条瀑布,与伏流互相排荡,惊涛如雪,骇浪花飞。石隙再受波涛冲激,吞吐之间,铿锵镗沓,如协宫商,与瀑声涛声汇成一片清籁。
过去又是一片水阁平台,由一道平卧水上的朱阑长桥,绕着那丛石林,回环联系。
但为石林所隔,遥望长桥卧波,至石而止,似与陆地不相通连。石林与右面平台,离岸较近。石林后面,巨石如赘,斜露水上;阔不过一二尺,长约五六丈,尾部与岸相接,赘首高昂。左侧赘腹,离那石林下面曲阑红桥才只数尺。桥本作万字形,只添了一小段,便自接上。
众人一路说笑,不觉到了赘鱼背上,见那石林肤色玉润,并无苔藓。每根石笋上面,只大小稀稀落落,各倒生着十多业蕙兰之类的香草。偶有二三小松,由石隙中天矫盘舞而出,上缀茑箩之类;青红相间,迎风飘拂,衬得白石银瀑分外明显。石顶上面,又各生着两三株佳花树,繁枝密叶,正面全被布满。
水榭四外,又大一片荷花,翠盖亭亭,高出水面;连那长桥也被遮去了一大段。水榭占地颇大,四方一圈玉石平台,相隔水面又低,吃莲花一围绕,万花如海中,簇拥着一座金碧台榭。加上玉瀑龙飞,平波浩渺,远山凝黛,近岭萦青,环境又是雅旷清丽,直疑瑶岛仙居不过如是。
众人在赘鱼背上,观赏了一阵石林飞瀑,转向红阑曲桥之上。全景忽然呈现,初来的人全部赞妙。孙次娴知玉珠得道多年,足迹遍历海内外,所见仙景最多,也往随众称美,笑道:“石道友仙踪远及辽海,宇内仙山胜域当已游遍。此间多半人工布置,不过延款佳宾,用接清尘,也值高明一顾么?”
说时,忽见大小三只白鹤,由水波香榭后平台上飞起。到了众人头上,长鸣了发声,略一迥翔,往湖对面松林中缓缓飞去。银羽盘空,凌波照影,境更清绝,画图不殊。
石玉珠笑道:“道友不必太谦,我的确走过不少地方,所见美景也多,大有经纶;只管灵域天开,多少仍须人力布置点缀,方能尽美尽善。以我所知,除却灵峤仙府与休宁乌两处外,连陷空岛那好地方,都嫌霸气太重。余下并非不好,不是各有缺点,便为主人刻划过甚,失去天然之美。再不,便是左道旁门中人所居,闹得乌烟瘴气。看来看去,只有贵派中人最善因势利建,匠心独运。不论是什么境域,一经布置,自然清妙,各擅胜场。”
像紫云宫和小南极天外神山两处别府,天生奇境;再经多年布置,景物之妙,藑绝仙凡,不必说了。便是邓八姑、裘芷仙、申若兰、凌云凤、以及孙南、施林、司徒平,诸位道友所居,以前多半榛莽未辟、荒寒幽险之境;一经入居,不久便入画境。
即以此地而论,当初也只四山环绕中,一大片茂林原野,和一两处瀑布水源而已。
“诸位来此,才只几年,便成了这等美景。如此海内外几处著名所在,自然不应过誉;中土各异派旁门中的洞府,便找不出这一处来他们便有此法力,胸中也无此邱壑。妙在气象只管高华,依然清妙,望如神仙宫室,不带一点尘浊之气,怎不令人赞赏呢?”
次娴方自逊谢,已由万花丛中走上平台。同时榭中迎出两个少年(一名王征,一名吴桐,俱是清菬门人),接了进去,只令雪龙留在外面。水榭广约十丈,四外轩窗洞启,甚是敞朗。用具陈设,尤为高雅华美。李清菬道:“此间均是昔生良友盟交,劫后重逢,各人都有好些话说,请各随意落坐吧。”随有侍童端上茗点瓜果之类,主人稍为礼让,便各就座,畅谈别况。
原来马上少年,便是芙蓉剑客齐良;陇西世家,生具神力灵慧,文武双全。幼年便慕冲塞之术,爱与异人侠士交游。父母早逝,又未成家,十六七岁便在江湖上走动。因有一身惊人武功,无意之中得了一口好宝剑,吹毛过铁,寒光照人;不消两年,义侠之名已震关中。
他和孙同康总角至交,这日偶往相访,谈起师父那高本领的人,年已过百,依然不免老死;人生如寄,自己将要出外,远游宇内名山大川,寻师访及。孙同康也有此意,闻言心动,决计同行。留他住了数日,将家事略为安排,便同起身。因闻嵩洛间时有异人奇十往来,少林寺和五乳峰两处,又各隐居着一位师执;意欲先往嵩上五乳峰,寻到这两位师伯叔,请其指教援引。商定之后,便同起身。
这日行抵河南偃师,斋良忽想起城内住有一房远亲,近闻人言,光景甚是清苦,欲往看望,就便周济。觅一旅店住下。独自走去。孙同康独坐店中无聊,偶出闲游,到一饭馆,饮了点酒;见包子甚好,定做了一篮,准备明日路上食用。刚往回走,便遇几个盗党欺凌良善,不由激动义侠天性,出头打抱不平。盗党虽被打倒,后来盗首赶来将孙同康擒去。本意爱他少年英雄,没有想杀害他;他们的原意,很想收为党羽。
孙同康世家子弟,人又自爱,怎肯从贼,大骂不降。盗首将他绑困牢内,仍欲迫使降服,明早不从,便下毒手。幸而齐良在亲戚家中闻报大惊,忙赶回旅店,算完店帐,乘夜往救。人地生疏,盗党人多势众,党羽密布黄河两岸,防备又严;就将人救走,盗首一发密令,顷刻之间,便传出好几巨里以外;前截后追,四面合围,仍然要被擒回。
本是又难又险的事,幸而当晚得一异人暗助,齐良又足智多谋;一点没费事,便将人救出。并还设下疑兵之计,一面把敌人引往相反路上;一面盗了敌人心爱千里马,并骑飞驰。欲乘天明前渡过颖水,赶往嵩山;一到五乳峰,便可无虑。
齐良天性仁慈,知道那马不弃去,易被盗党发觉,一匹好马又不忍杀死,便在到达颖水以前将孙同康放下。想将那马骑往远僻之处放掉,听其自回,然后赶往嵩山五乳峰赴约。
那知盗首老奸巨滑,追时原是一时急怒,追出不远,便知上当,立即回转。因齐良救人时伤了他的爱子,仇恨更深,立意将人擒回,处死泄忿;连夜发出羽令传牌,又将信鸽放起,志在必得。
齐良身材在五友中较高,貌相也极英秀,是个美少年,装束衣饰均与孙同康不同;暗夜救人,形迹不曾显露,如不放马,只不与孙同康一路,也可无事。因为当地到处都是盗党耳目,傅牌一下,对于骑马急驰的人,便留了心。加以往回走时,天已将明,白马又容易认;齐良正顺田岸往荒野里飞驰。走出也就七八里路,忽听侧崖坡上有人放起一枝响箭,隐闻断喝之声。情知不是什么好路数,仗着马行如飞,相隔已远;天方黎明,晨雾未唏,遥望前面露色迷蒙中,现出一条土峡,峡左面又是一片密林。意欲赶向前去,纵马入峡,自身却向林内隐伏;等追的人过去,再行相机上路。
赶近峡口一看,峡外有一小溪绕峡而流,树林里面还有一所大庄院。遥闻兵刀相触,哗噪之声隐隐传来。他心中一动,改了前念。此外别无道路,忙即纵辔,往正对峡口的石桥上驰去。到了桥前,正要驰过,那马似受意外惊骇,突然倒退,人立起来。
马跑正急,齐良人又前伏,骤出意外,虽仗武功精纯,不曾坠马,也被吓了一跳。
前面空空,又未见甚阻碍,同时马也四足落地,骂了声:“畜生!”二次纵辔,那马只管昂首奋蹄,身子乱转,却不再进。
那地方乃是桥头,左面便是那片平林,右侧是片三四丈高的黄土崖,由身后一路绵亘而来,直达溪边,又不见什么人物影迹。齐良心中奇怪,二次仔细往下一看,原来那马右前蹄,套着一技柳条圈,条长丈许,一头是圈,将马蹄套住;另一个向临溪土崖之后。
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柳条和圈俱都挨近地面,一任那马腾踔奋踢,用力乱挣,右前蹄始终抬不起来,和钉在地上一样;柳条却是松松的,略为振动,不似有人拉紧神气。
斋良情知有异,刚纵下马想要查看,忽听林内喊杀之声;接连又是两枚响箭放向空中,刀光矛影,已然隐约可见。同时回顾来路之上尘土大作,也有好几匹马追来,料知踪迹已泄,敌人前后追截,危机已迫。不顾再管那马,忙往桥对面跑去,意欲进入土峡,查看好形势,相机应付。
刚到侨上,忽听耳侧有人低喝:“你这娃儿已然误入绝地,前进不得。对岸桥侧不远,有一树穴,可藏在内,暂作旁观。由我打发这伙毛贼,你不省事么?”齐良百忙中回头一看,原来临溪土崖之下,有一尺许宽的浅凹,内中侧卧着一个穿得极破旧的矮老头,右手握着一根柳条,梢上挽一小圈,正套在马蹄之上。
这才看出套马的便是此老。齐良暗忖:“此马千里名驹,何等健强多力,岂是一根柳条所能系住。明是异人无疑。人多忽略近处,所说树穴如可藏身,敌人决想不到,必往峡中追赶。反正地理不熟,逃也无用,真被发现,率性与之一拚;就便也可查看此老本领,以免遇上异人,失之交臂。”当时触动灵机,口答:“多谢大力相助,后辈遵命!”
立即纵将过去,假作前逃。到了峡口往侧一闪,果见溪旁小坡上有一大柳树,巨穴中空,可以隐身;内有两条裂孔,隔溪景物,全可看见。
人刚入穴藏好,向外窥伺,两起追兵已相继赶到,会合一起;各有一人为首,一胖一瘦。白马仍立地上未动,侧卧崖凹中老头,盗党也未发现。匆匆赶至马前,内中一人朝马略为抚摸,说道:“我曾见小狗舍马,往牛王庄入口逃去。那里全是我们自己人,便不接信号,也不会放他过去。小狗已入死地,插翅难飞!牛老二贪功,不好说话,倒是当家的最爱此马,必须先分一人,送回才好。”
随有一人,应声向前,想将马带走;那马仍是后蹄乱蹬,昂首怒嘶,不肯听命。盗党已有数人待往溪桥驰去,闻得人马呼叱、嘶鸣之声,一齐回视。看出马脚上套有柳圈,匆促间也没想到此圈怎会套上,马蹄和生根一样,不能抬起。
为首胖子最是粗野,口说:“怪不得这畜生不肯走,原来脚上还套着东西呢!”随说,低头伸手,想将柳圈摘去。手还不曾挨近,柳圈忽然自解,柳枝竟似一条活蛇,忽往临溪土崖缩了回去。盗党拉马分头要走,瘦子使个眼色,把手一摆道:“别忙,柳条会走路,有多新鲜,莫是有什玄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