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弟兄虽然历劫多生,始终仍是昔年那等菩萨心肠,对人最是仁厚;斋、李两对夫妇心肠更软。彭勃、郝子美,一个性情刚烈;一个足智多谋,疾恶如仇。处置妖邪恶人虽极严厉,但是对方只有寸长微善可取,也多酌情原恕,许其改过自新;除非极恶穷凶之徒,从来不为己甚。同况陆霪是个未成年的幼童,又受妖道凶威胁迫,非出本心。
话未说完,彭勃适才盛气早就平息,又看出陆霆词色诚切,不是作伪,越动怜悯。
不等众人开口。便装作发怒喝道:“我洞天庄向来不容外人入境,何况你是妖道孽徒?你小小年纪,敢在我弟兄面前行诈,本该诛戮;因你哭得可怜,妖道奸谋已被看破,未得下手。姑从宽免则可,要想随我们同回,岂非做梦?但如想外,却是容易。”
“现有两条任你挑选,一是念你年幼无知,受迫而来,情出不已;一是收留你这类妖道门徒,断断无望。如真不能回去,怕受炼魂之惨,那便赐你一剑;虽然不免于死,但可由我用法力保住你的神魂,前往转世,使你投生容易,生而能言,不昧前因。此时你已脱了妖道毒手,只要有志向道,重寻仙师修炼,成就也非无望,你意如何?”
陆霆闻言,先颇失望悲急,战兢兢目视次娴、毓桐二女仙,满脸乞哀容。及至听完,忽然惊喜,面向彭、李二人,抗声求告道:“弟子年纪虽小,向道之心实是坚诚,只要将来有望,粉身碎骨,皆所不计。本意想求诸位仙师收为僮仆,并非只图避免;实在仍想借此永久追随,就便勤修道法,以图上进。既然误入歧途,陷身邪教,本质已亏,不堪教诲,弟子也不敢再多冒渎。只是弟子今生难受妖道强迫,遭此惨祸,仍是福缘浅薄,未得早遇仙师之故。”
“此时弟子决不离船他去,一死更非所计。只求诸位仙师大发慈悲,怜念弟子无辜,死非其罪,以及区区微诚;在仙师法力保护之下,此去投生,一灵不昧,将来年岁稍大,定必寻到仙山,敬求收容。那时却望诸位仙师恩施格外,收为弟子,立在弟子死前指示仙府所在之处,就感恩不尽了。”
齐良站在陆霆身后,方忍不住要开口,被次娴使一眼色止住。彭勃笑道:“你真想死么?听你所说,尚有向上之心。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所说真假,也须死后才能断定,此时改口,还可挽回;否则我防伤你元神,虽然不用飞剑,一经说定,便无生理,就来不及了。”说时,早把船舱上所悬门人宝剑,拔了一口在手内。
那剑虽是随船同行清菬四弟子童武所佩,也经仙法炼过,剑的本质又好,拿在手上,宛如一泓秋水;寒光闪闪,冷气逼人,端的是口断金削铁的利器。
彭勃语气坚决,在坐诸人无一插话,以为彭勃为众中之首,言出必行,无可挽回。
陆霆暗忖:“照此情势,要想将来成就,暂时一死,必不能免。否则只有回去,由此久从妖道,日近妖邪,陷溺越深。休说难得遇到这等仙缘,就能遇上,也不会被他看中;早晚玉石俱焚,随着恶报运数,与之同归于尽。”细想对方语气,已较前和缓不少,只要不惜一死,异日收容或者有望,怎么也比跟随妖道为恶要强得多。
彭勃喝问道:“你如怕死,趁早明言,我决不失信,言出必践。只你惜死,非但当时放走,并还赐你一道灵符;以备异日妖道害你时仗它保护,辞遁元神之用,不比身首异处好么?”
陆霆始终神色自若,只哀声求告道:“弟子百死不辞,只求仙师允我转世之后,得列门墙。如觉弟子根骨太差,不堪造就,也请把仙山地址途径,详为赐示,等弟子转世之后,能够寻去。看其能否收录,稍赐一线之路,以免弟子又蹈前生覆辙,弟子虽死犹生了。”
毓桐性直,早看不过去,忍不住说道:“二哥你看这人身世也颇可怜,或杀或放,就依他罢!”彭勃道:“非我不放,他不愿走。既是这等苦求,我便成全你的志气,非单指点洞天庄途径,并还先赐你灵丹,使你死时免却好些痛苦。但是话要明言,等我把话说完,如你心存尝试,再想改口,连放你回去都办不到了。”
陆霆抗声答道:“弟子心意已定,决无后悔。”彭勃笑答:“好罢。”随将洞天庄途径以及几条入口如何走法,一一告知。然后取了一粒灵丹与其服下,并说:“等过半个时辰,药力生出灵效便即下手,我们还有话说,可到船头上去等死。”
陆霆大喜,服药之后,又跪求道:“弟子今日得见仙颜,实出天幸,虽然未得入门,来生终是恩师门下弟子。只此待死须臾之间,敬乞恩允弟子暂时随侍;一则少遂依恋之私,二则诸位仙师法讳行次,弟子也还一无所知呢!”彭勃还未开口,毓桐已先应诺,陆霆随向众人一一请教。毓桐笑道:“你不必问了!我来说罢。”随将五友名姓来历分别指点告知。
话刚说完,彭勃忽把面色一沉,对陆霆道:“你的时辰到了。”随说二次将剑拔出,陆霆立刻跪下应道:“十年之后,弟子再往仙山恭谢师恩,请恩师下手罢。”彭勃道。
“我不伤你六阳魁首,可把心神寄向头上紫阙;我用这剑刺你前心,紧闭双目,不要害怕。”说完,举剑就刺。
陆霆已是一心待死,因听这等说法,为示勇于就义;见剑剌到胸前,不特没有退缩,反把前胸一挺,迎上前去。彭勃原想试他,不料如此勇毅,骤出意外;虽然收手极快,没有透突,所刺之处也非要害,剑尖已剌入寸许来深,当时鲜血直流。
彭勃忙用手一指,先将伤血止住,哈哈笑道:“果然孺子可教。现在伤口虽被我禁住,不再流血,也颇难为你。今日可去后船,与随行同门师兄相见,就便养息;由此便与他们一起,等到回山,再行传授罢!”陆霆闻言,才知师父试他心志,不由喜出望外,向众跪叩不止。
次娴笑道:“你今日可算因祸得福,只是本门法严;平日师徒虽然亲若父子,一旦犯规,决不宽容,你到后船,他们自会对你细说。伤痛虽止,尚未收口,我再赐你一粒丹药;半敷半服,片刻便可复原。这里乃各位师长相聚之所,门人须奉师命,始可随侍,你到后船去罢。”
陆霆对于次娴感恩更切,接过灵丹,方在应诺拜谢,忽听窗外有人厉声喝道:“无知孽障,竟敢背师投敌。”声才入耳,一片黄、白、黑三色的妖光,已似暴雨一般射将进来。陆霆听出内有妖道口音,方自胆寒逃避;同时又有一片金光由清菬手中飞起,妖光只在窗口闪得一闪,便被挡退。彭勃首纵遁光连身飞出,同康、毓桐跟踪赶去,随见窗外烟光交织,虹飞电舞。紧跟着几声震天价的大霹雷响过,满江光烟,相继消灭,船也沉入水内。
彭、孙三人相继回转,一同笑道:“毕竟三哥心细,想不到妖人如此胆大,差点没有被他暗算。”清菬道:“我从陆霆一来,便疑来的不止一人;就是不然,时候一久,妖道也必遣人来此窥探。我想妖道对我们已然胆怯,来人只是暗中窥探,没有想到他竟约有能手同来,敢于发难便了。来的这三妖人,可有相识的么?”
彭勃道:“来人除妖道外,同来两人,一个黑衣道姑;一个道童打扮的妖人,身材矮小,却生着一个大头,看去头重脚轻,上下不称,一脸凶悍之气。邪法也颇厉害,先被四弟妹宝镜一照,破了邪法;又被四弟飞剑断了半截手臂,化为一道血光逃走。跟着三弟和我连发太乙神雷,全部吓跑:这三妖人全部不曾见过,可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么?”
次娴道:“那妖妇我昔年曾在黄山见过一面,名叫黑龙女沈三妹。事隔多年,我已忘记;适由窗内注视,看她所用紫黑色交尾飞剪,才得想起。那道童好似昔年传说中的狮首仙童苗梵,如若是他,还讨厌呢!”
清菬道:“谁说不是?此人原是华山派余孽,乃烈火祖师师侄。以前也是异教中有名人物,因他为人机智变诈,长于取巧;因他父亲火天王为武当派教主半边老尼所杀,立誓报仇。一面专用邪法暗放冷箭,与各正教门人为难。有那不知他的,狭路相逢,立下毒手;遇上比他强的便即隐形避法。颇有不少后进之士,吃过他亏。”
“自从本门开府以后,他见各正教日益昌明,加以本身树敌太多;五英二云、七矮诸先进同门,到处搜戮,想要除他。知难幸免,于是匿迹销声,连华山那伙同党也都不再来往,敛迹已有多年。近听人言,他炼了两件邪法异宝,正直本门三代师长同门功行快要圆满,各自闭关修炼,难得有人出山之际;又复恃强为恶,到处生事。此次西洞庭斗法便有此人在内,二哥怎未想起?”
彭勃道:“那日乙、白二老来时,我不是接大哥去了么?此人诡诈多端,所炼邪火十分厉害,又知我弟兄细底;已然发现我们踪迹,就许不守信约先往闹鬼。如非大方真人预示仙机,真想寻五弟去呢!”说时,船早沉入江心深处,相隔水面好几丈。因有仙法将水逼住,一点也冒不进来,上下两面的水,宛如晶墙壁立。加以旭日当空,阳光直射下来;照见水中大小鱼介、水族之类,往来游行,殊形异态,甚是好看。
陆霆见事已定,方要辞别,去往后船,清菬道:“此时为免妖人发现踪迹,另生枝节,与避世俗耳目,两船全在水面之下行驶,四外均有禁制,你怎能过去?且到前途再说罢。”
齐良接口道:“我们弟兄五人,所学虽都同一宗派,一切也不分彼此,但所收男女弟子各有渊源师承。陆霆尚未正式拜师,本定回山再说;我想事情反正一样,乘此闲时,就行拜师之礼如何?”清菬便问陆霆愿归何人门下?可有一定心意?陆霆立刻跪禀道。
“弟子多蒙彭仙师大恩成全,才得入门,意欲拜在彭仙师门下,还望开恩收录。”
次娴笑道:“你这位师父最是严厉,以后在他门下,却要小心谨慎呢!”毓桐笑道。
“当陆师侄初来,二哥把他当作妖邪看待,神情何等严厉?胆小一点的,吓也吓死。按说应当害怕,不敢亲近;但我暗中留神,自从试明心志以后,他便随侍在二哥身前,甚是依恋。我们五家兄弟,大哥、三哥仁厚温和,蔼然可亲,不必说了。便是同弟,也是一脸和气,令人容易亲近。他拜在二哥门下,恰是我们五人中门人最少的一位,岂非各有因缘么?”
彭勃也笑道:“我这人生性疾恶,他初来时,我因妖人闹鬼,未免有气。后便看出他的根骨心性,尚还不差;尤其胆勇过人,合我心意。只不知他心志如何,特意连次相试,故意放他逃路;竟见虔心毅力,不惜为道殉身,委实难得。否则我不似诸位弟兄好说话,平日收徒多经选择,就他一意拜师,我岂肯轻易答应呢!”
陆霆才知师父取才甚严,竟蒙另眼相看,越发感幸。清菬随命陆霆行礼,先由彭勃中坐,陆霆按照本门规矩,由陆霆重行礼拜,跪地听训。等彭勃传完了本门心法口诀,再向众人分别见礼,众人自然免不了勉励几句。
这时江心越深,船行金、焦二山附近,江面看去虽宽,因水低山脚斜伸,犬牙相错,更有不少暗礁伏石阻路。船行其中,有时便须绕越,不能照直前驶。清菬见山势险恶,大小礁石星罗棋布,仰望上面漩涡,似转风车一般,旋转不休。江水渐作青黄,不似先前混浊,阳光透波而下,船的四围灿若明晶,甚是好看。笑顾毓桐道:“前面便是金山,江水发源之处。弟妹素喜品茶,我们汲些上来,煮茗清谈;就便绕道扬川,一览二分明月之胜,重寻平山堂二十四桥故迹。然后折向东南,转入奔牛镇,经丹阳,访问两家故人之子。再往苏州,略赏吴官花草,天平夕照;就由当地入湖,直赴西洞庭。计算时日,也差不多了。”
毓桐笑问:“三哥山中茶具带来了么?”次娴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素来细心,出门恨不得把家都搬走。近年他又收了吴桐那么一个好徒弟,一点心都不要他费;只一张口,万事俱备,你看不是来了么?”话未说完,前见少年又由窗外飞进;手持一篮,中盛竹炉茶灶、壶铫茗杯之类,恭身笑道:“前面不远便是江源泉眼,诸位师长必要品茗,弟子已准备定当了。”
次娴笑问毓桐:“你看如何?”吴桐见师父也在点头,立把茶具取出,陈设定当。
赶向窗口,转身将足一顿,一道白光便向窗外千寻水壁之中穿波而去,一晃不见。
船行渐缓,江水也越发澄清,上下四外一碧澄泓,清远无际。这船逼水徐行,宛如沉在一片极广大的碧琉璃中;水底荇藻牵丝,翠带飘摇,各种难得见到的深水中长虾怪鱼上下翔泳,悠然自得;越觉娱目赏心,静趣无穷。
众方赞美,毓桐道:“我不想水底景物如此清妙。江心已是这样,紫云官海底仙府、贝阙珠宫,闻说气象万千,更不知如何好法?”次娴问道:“你今生转世甚早,又与官中主人周、秦二位师姊交好,怎会不曾去过?”
彭勃道:“三弟妹当是容易的么?我们五家十人,虽然入门较晚,相差也只二三十年,都是同门。除你夫妇前生,偶因一时机缘去过一次外;不但我们,同门中未得登门的还多着呢。”
清菬道:“此话不然。那年我与齐师姊相遇,曾说她将来要在官中开一盛会,所有本门几代弟子。全数请去,早晚大家都能前往一游,并还在宫中流连些日。听说幻波池诸位师姊和七矮师兄,也有邀集同门,前往一会之意。不过,近来大家都忙于修为,各有使命在身;像我们几弟兄,还是最闲散的。此时远去紫云官,休说是多,只住上三数月,能办到么?像我和次娴前生去时,连来带去,共总不满十天;走马看花一样,岂不虚此一行么?我想此游,当在恩师道成飞升,同辈中人都有了成就,才能如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