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空花无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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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正宾和礼部官员要准备冠礼,所以他们也是提前一日到达,不与其他大臣一起。

作为正宾的国师大人此时也与无卦他们一样正在往宗庙赶路。

左非色的马车和他的轿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金边白底、鸢尾花顶,任谁看了都知道里头坐的是国师,只此一家。

此刻的左非色坐在马车之中,侧倚着身子,一手扶额,一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钵中的白色棋子。他的面前是一盘未下玩的棋,黑子占据大半江山,白子几被逼进了死路,只是垂死挣扎。

那棋盘之上每个叉点都印有一个小巧精致的凹槽,正好配那棋子,以便在这马车颠簸之时也不会扰乱棋局。

人人都知国师善弈,但不喜和人对弈,只爱自弈。不对弈,只因这世间怕是都不能找到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敌手。也只有自弈才能让他觉出点围棋的乐趣来。

“禀告大人,到宗庙了。”隔着轿帘,侍卫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进来。

左非色就像没听到般继续凝视着面前的棋盘,那粒白子仍是迟迟未下。

侍卫恭敬地站在门口,行径队伍停在那处寂静无声。

又过了一会。

“啪——”子落。

左非色挥袖而起,缓缓出了轿门,踏着矮凳姿态潇洒地走上了青石板路。

宗庙——任何人进入都需步行,以示敬意。

“走吧。”带着金色面具,左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侍卫们很主动地为其引路,拾级而上,缓缓向朱红庙门走去。

“你猜,刚才是黑子还是白子赢了?”

被问到的侍卫想了一下才明白国师是在让他猜自弈的结果,那侍卫随口说道,“可是白色?”

“怎么猜的?”

“大人喜白色,所以……”

“你倒是个机灵的。”左非色的语气听上去心情很好,“确是白子赢了。”

马车里那盘棋上,一枚白子不寻常地压在另一枚黑子之上。

如那枚黑子能被替为白子,则整个局势将是翻天逆转。

只是这白子放黑子之上,不是下棋的方法,一点只能着一子,好生奇怪。

金色面具下,左非色缓缓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大人我喜欢白色,自然白色就是赢的。

所谓的规则……有她在,这天地之间的规则怕是都不成了。

无命之人,这一次,我可是期待得紧啊。

在遇上洛皇之后,韩苏他们一路很是顺利地去到了宗庙。

韩晟很是亲切地向韩苏道喜,“皇弟,明日之后你可就是真真正正的成人了。”

冠礼是男子成人之礼,人生大事,自是应该恭喜的。

只是这道喜之意又有几分真假,两人心知肚明。

晚食,皇室人员一同进餐。

洛皇居中,韩晟坐其右侧,韩苏位洛皇左侧。

所有皇室女宾一律不与男子同席——宗庙之中很是讲究,夜间睡觉女子也有专门的院落,与男子分开。

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人人都食而不言。

冠礼前需要斋戒三日,韩苏的冠礼也不例外,两日前已经在礼部的叮嘱下只食素了。现下,餐桌上也都是素食,不见半点荤腥,以表对宗庙祖先的敬重之感。

饭后,礼部很是尽职地再度梳理了整场冠礼的流程,而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迎接清晨就会赶到的其它大臣。所有皇室人员只能歇息上三个时辰就要早起、沐浴更衣,以待吉时。

送走礼部的人,韩苏回到下榻屋内,洗漱之后便直接熄灯就寝。

他忐忑地躺在床上,有些想念无卦——她属女眷不能陪在他的身边,自然也就不能像在王府中一样睡在他外室。

门口站着士兵,走廊时不时有巡逻的卫队走过,如此看来,应是戒备森严。

无卦今晨曾对自己说今夜不会平静……但她没有说清究竟是怎么个不平静法。

她只留了一句:“三更,齐衣装,等我来唤,庙门迎百官。”

屋外隐隐能听到虫鸣的声音,窗纸上映出纤细的竹叶随风微荡,宁夜越来越浓,越来越深。韩苏安静地躺在床上,并无一丝睡意,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决不能掉以轻心。

时间在等待中一点点推移,几乎是在三更锣声响起的同时,一扇窗户传来了闷闷的扣木声,一下、两下、三下。

她来了!

韩苏起身快步走向那处,待他轻手轻脚打开窗后,无卦清冷的脸庞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来了。”

“我在右手走廊拐角处等你。”无卦轻声说道,而后便离开了。

韩苏听后回屋点亮灯烛,而后整了整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侍卫有些惊讶,“王爷……”

“本王想亲自去迎迎观礼的大臣。”韩苏气定神闲,直接跨步离开,留下侍卫愣在那处——这迎百官的粗活还要王爷亲自前去?

与无卦汇合后,韩苏便跟着她一路去到了宗庙侧门,百官从此而进。虽才三更,但已有不少官员来到来了宗庙,正在门外等候礼部统一放进。

这皇子冠礼,皇上亲自参与,绝不可迟到。住得远些的官员为了以防万一都是早早启程,再说,来早了也没什么,等一等就是了。

礼部的官员在那处登记来客情况,看到韩苏到来的时候,他们很是惊讶。

“王爷,您还没歇息呢?”礼部尚书陈大人忙起身作揖。

韩苏伸手扶他,“为了在下,劳烦大人如此兼夜辛劳,实是感激不尽。在下只是想与大人同迎来客,以安内心感激之情,敬谢冠礼来宾。”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可就是透着奇怪——要知道,从来没有皇室的人如此这般亲迎文武百官的。

“不敢不敢。”陈大人连连作揖,“王爷明日还要操劳,下官觉得最好还是……”

“陈大人且宽心。我意已决。”韩苏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薄唇微翘,一派自然大方,而后提步走向了已经到达的那些大臣。

无卦平平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笑着向诸位大臣道谢。对于上年纪的官员,他更是叮嘱他们轿内先好好睡上一觉,行事作风平和不突兀,缓缓似暖人心。

她心中淡淡地晕染开了一种喜悦。

韩苏,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这怕是他第一这般面对文武大臣。许是皇家的血统继承,又许是本着那颗善良温暖的心,他做得很好,像一个真正的皇子那样睿智得体。

观礼大臣,从文到武都有。其中武者,将军等级有不下十人,个个身经百战,武艺不凡。如果要求庇护,自然是去到他们身边最是安全。

——这是无卦原来的打算。

但现下她改主意了。

伸手轻扯韩苏袖子,她低声说到,“去找那个人。”而后手向旁边悄悄一指。

顺着她指尖的方向,韩苏看到一顶墨绿色的轿子,上官丞相正从教中慢慢走出。

找上官丞相?

“此人面向大福,过五十再不见血。”无卦低低解释道。

上官丞相今年五十有三,不见血,也就是说在他身边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韩苏有些讶异,听着无卦的话走了过去。

“上官大人一路辛苦了。”

“祈王爷?”上官丞相有些意外,“不敢不敢,都是老臣应该的。”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上官丞相脾性儒雅、学识渊博,和他聊着聊着韩苏也觉出几分趣味来。

与此同时,无卦的目光全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她缓步从上官丞相后面跟着的那顶轿子下来,一步步走向了他们。

那女子面带笑颜微微伏身,声音清透温和,“臣女上官容若,参见祈王爷。”

“上官姑娘有礼。”

“老臣身子不大好,小女放心不下,特求了太后恩准陪同前来,好照顾老臣。真是让王爷见笑了。”上官丞相嘴里说着见笑,可脸上满满的都是欢喜。

韩苏笑着赞道,“上官姑娘一片孝心,实是令人敬佩。上官大人好福气。”

他们聊了很多,无卦都没有听进去,站在阴影之中,她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眉高居额中,主贵;鼻如玉柱,嫁贵;六库饱满,主富;命宫淡粉,主平安。

凤目长项,明珠有光,额隐月角,母仪天下。

此女天生皇后之命,富贵极不可言,一身平顺非常,无灾无难,亲眷皆受所庇。如此面相千年亦是难遇,凡与之同者,皆可长寿富贵。

上官容若。

无卦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前有千古一帝,再遇凤颜万福,皆为天之所青,人之所仰。

世间,果然从来都没有生来平等之说。

找了一圈,发现韩苏没在屋内歇息倒去了让人无法下手的地方,赤牙气得几乎捏碎手中兵器。

堂堂皇子,深更半夜不好好歇息接什么大臣!

这些个武将都不是好对付的,还有那个上官丞相……也不知道太子为何要特地吩咐,不可伤到丞相大人和他女儿。

现下倒好,凑到一块去了。

妈的。

老子就不信他一夜不睡了!

赤牙打定主意,妥妥地等到韩苏回房歇息就动手。

可是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出东方天际白。

吉时将到,韩苏这才随着礼部官员一同回去换服以候冠礼。

也就是说,赤牙这一夜都白等了。

此次任务正式失败。

韩晟下过命令——日出之前解决,不然,提头来见。

冠礼人员众多,不是他们这种暗杀角色能够驾驭的。

到处都是紧要人物,要是不小心伤了什么人,又或是留下了什么把柄,太子都难以全身而退。

赤牙缓缓叹了口气,遣了一个手下去和太子汇报,也宣告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看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他突然明白发现自己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当初黑牙是不是也如自己此时一般恐惧,是不是也曾挣扎过要不要乖乖受死。

后牙槽里欠着一粒小小药丸,舌头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可以逃,逃离洛国,逃到天涯海角,然而却逃不过他一直身在的地狱。

视线慢慢移向了左手脉门,那里一条墨色的长线肆意刻画着催命的符号——九虫腐骨丸。

从成为暗卫第一天起,他就服下了这恶鬼般的毒药,只能靠每月发给的解药压制。

如若不及时服用解药,则将日日体验筋骨寸断、痛不欲生之感,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人才毙命,届时只有如烂泥一般的尸体裹着几成粉状的骨头。

他猛地阖牙一咬,药香在口中蔓延——日出而亡。

死士,死士,他们最终的用途都只是一个“死”字。

一大早,看到韩苏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眼下只有稍许青黑,韩晟面色如常地和他打了招呼。

待韩苏走开,他轻声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而后不动声色地坐在正厅静候冠礼。

那侍卫悄悄离开正厅,消失在去往宗庙后院的路上。

——韩苏,本王倒要看看,你怎么躲这接下来的十面埋伏。

许是因这冠礼将到,韩苏心中又兴奋又紧张,倒一点也觉不出困来。

无卦一直以丫鬟的身份在他左右伺候,安静得很是异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眉头就一直锁着,似是在想什么问题一般。

“王爷,麻烦您稍微低下头。”帮他梳头的嬷嬷一直表情严肃、一丝不苟。

“嗯。”韩苏稍低了头。

“王爷,请您抬下脚。”宫女开始帮他穿鞋。

“嗯。”

第一次被人这般伺候,韩苏很不习惯。他想问问无卦为何心事重重,可是身边太多人,一直找不到机会。

无卦半隐在房柱之后,安静地看着被众人围住的韩苏,手在袖下不断掐指暗算。

万事过眼,留有云烟,就算十拿,亦无九稳。

今日,绝对懈怠不得。

待一切妥当,梳洗的下人这才纷纷退下。

离吉时还有一会,韩苏接下来只需在此处等候礼部派人来引即可。

——终于清静了。

韩苏转过脑袋看向无卦。

“无卦。”他开口唤她,可她却一副完全没有听见的样子,依旧站在柱后,阴影洒在脸上神情难辨。

“无卦?”韩苏又唤了一遍,无卦这才向他走来。

看到他身着冠礼玄端服,黑底红边,宽袖收腰,越发显得公子翩翩,绝色倾城,无卦心顿了一拍,而后继续面无表情。

待离韩苏只一步远的时候,她直接伸手抚上了韩苏的袖子,“别动。”

韩苏愣了下,而后僵僵地坐在那处一动不动。

提起他右手的袖子来来回回仔细检查了几遍,最后她的眼睛停在了袖口——镶边的地方若影若现藏着一抹银色。

小心地一点点展开,一根约寸长的绣花针露了出来,而那针头上星星点点有着些许白色粉末。

果然在这里。

无卦施施然将那针取了下来随手就丢到窗外。

韩苏顺势就牵住了无卦收回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一直不上不下的心平静下来——针在这处,如若不小心碰到定会中了那粉末的毒,而后果自然就是这冠礼无疾而终了。

他的手很凉,握住自己的时候还有点冰,无卦眉头微皱了一下,而后不声不响地握紧了他的手,“等下礼部来唤你,你且拖上一刻再和他们一同前去。”

“好。”韩苏不多问,点头应下。

“冠礼之时,有你父皇坐镇,你不用担心。”

“好。”

“如果有危险的话,记得要往有福之人身边跑。”

“比如?”

“你父皇,丞相大人。”

“嗯。”

这般的危险还不知有多少,真是何其漫长的一日。

“祈王爷,下官特来迎驾。”礼部的人来了。

韩苏索性在屋内闭目养神起来,也不作答。那门外礼部的人等了一会也不见王爷出来,便又出声喊了一遍,“王爷,吉时将到,还请移驾。”

依旧无人作答。

那官员有些奇怪,斟酌几番后小心地再次说道,“王爷,吉时不等人,且恕下官无礼进屋迎驾了。”他试探着推开了屋门,走进之后只见祈王爷坐在那处,安安静静地闭眼歇息。

“王爷……”

那官员又要开口说话,却见韩苏半睁了眼语气不虞,“本王昨夜未睡,现下困顿得紧,一刻之后再叫本王。”话毕,他又闭上了眼不再作声。

礼部官员一时进退两难,不敢再叫,好在离那吉时还有一会,一刻还是等得起的,那官员便安静地等在一旁,随同而来的礼部人员也都站在一边等王爷小憩结束。

有人在心里暗骂的:昨个夜里不好好歇息,偏要装样子去迎什么百官,现下困倦了,又拿我们不痛快,真是的。

不过这冠礼,王爷是主角,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比较好。礼部都是识大体的人,尽管韩苏这个王爷是个不受宠的,但好歹是个王爷,不是他们礼部这些普通官员能够怠慢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刻之后,韩苏如约醒来随礼部一同去了堂上。

无卦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在进正堂前缓缓隐在了东阶那处——她的身份不能上堂。

东阶是冠者亲属所在区域,她也算是祈王府的人,现下以婢女的身份站在一边倒也合情合理。东阶离加冠的地方不远,只有不到五丈的距离,这一点,无卦比较满意。

到现在,一切都有条不紊。

如若刚才韩苏早离开一刻,那他们在去正堂的路上会迎面遇上一队拿着端酒的侍女。而后因某侍女脚下不稳,打翻酒盏泼于韩苏之身。冠礼重要,履必净,则韩苏需回屋更衣。这一来二去时间上要耗掉不少。

吉时若过则自然需另择一日,礼法不可废。自然而然就多出了更多的时间给那些需要它的人。

当然这些都是小节,重要的是——那泼出的酒不是一般的事物。

其味能存七日,可引百虫。

想出这种麻烦、残忍而又不留痕迹的方法,看来那些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种麻烦,躲过去是最好的选择。与其让别人浪费自己的时间,不如自己晚点离开看准时间现身。

深吸一口气,她缓了缓心神。

慢慢来,这一日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