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岁月沧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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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个虾公样的人干咳一声,直起腰杆道:“嗨,你们的意思不就是眼下没钱建炮楼嘛,可建炮楼本身它是好事吗?你们想过没有?”

众乡亲一愣,诧异的目光一齐投向了他。

这个人就是梁淑贞的父亲梁顺天。原本负责喊人的富宽并没叫他来,可他听说金山伯请喝茶,便厚着脸皮来了,混在人堆里,低着头狼吞虎咽,等把面前碟子里的东西扫光后,他才搓着肚皮开了口。

一邻里道:“难道成坏事啦?”

梁顺天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事!”

众人哗然,惊诧地瞪着他。

梁顺天指手画脚道:“咱们望合、官塘两条村背靠黄牛坪山岗,前望谭江河,左连良田,右接官道,乃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呀。你们有没有想过,再建一座什么炮楼戳在当中,会破坏龙脉,影响风水的!”

大伙面面相觑。

宝叔公说:“阿天呐,你可别吃饱喝足了顺口开河呀。”

梁顺天道:“我怎么顺口开河,你看,要是建炮楼,建在哪里?肯定是在咱望合村跟官塘村中间那块高地上面,那是啥地方?从方位上讲,属于乾位,八卦上说乾代表君父大人,你若在那上面建屋楼,就是太岁头上动土,犯大忌啦,坏了风水龙脉不说,咱村的人也得跟着倒大霉。哼!”

梁顺天这些年吃喝赌抽,把自家弄得一贫如洗,他不怕土匪打劫。肚子填饱了,他即刻胡诌起来,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

梁启淦看他越说越离谱,便道:“阿天老弟,你说的那些,也许有一定道理,可不见得都对,现在各处村镇建起不少炮楼,好象没听说哪里的风水被破坏了嘛。依我看,现在关键不是建不建炮楼,是大伙的荷包有些吃紧,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钱来。既是这样,咱就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嘛。”

梁顺天毕竟吃人家的嘴软,立刻改口道:“呵呵,我只是说说,启淦兄不必介意,嘿嘿,反正大家不反对我也没意见。”

梁启淦继续道:“我在外漂泊多年,明白了一个道理,咱们大伙啥时候团结啦,力气使在一处啦,日子就太平啦。建这个炮楼,目的只有一个,让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那样的话,土匪就没有空子可钻啦,你们说是不是?”

人堆里有几个人点点头,大多数人却木无反应。

宝叔公叹息一声道:“阿淦呵,你的话很在理,但是大伙的难处也是摆在那里的呀,恐怕一时间……”

宝叔公对此已经心灰意冷,他暗示梁启淦多说无益。

梁启淦扫一眼桌面上一把把揭了壶盖的茶壶、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碟子,心里苦笑一下。看来合伙建炮楼的想法眼下也是无法实现。

吃过下午饭,梁启淦打开那口从金山带回来的大木箱子,坐在厅堂天井口拾掇那一叠叠破旧衣裳。这些衣物上都密密麻麻缀满了补丁,原有的颜色几乎都难以分辨。他硬是没舍得丢弃。这些衣服可以见证自己在金山曾经熬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血泪史呵!

他捡起一件磨烂了衣袖改成短袖的褂子,抚摸着肩膀胸背几处的洞口,取出针线,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缝补起来。他做的是那样的细心认真,好像在缝补一件新衣裳似的。

根娣走过来,劝他把这些针线活儿让新雇的女佣来做。

“我都习惯了自己做啦。”

梁启淦边缝边嘟囔道。

事实上在大洋彼岸后来的那些年,梁启淦的经济环境已经有了相当改善,他在一家种植园里做管工,薪酬不算低,也添置了一些像模像样的衣服,可是从家里带出去的衣服,大部分都没舍得丢掉。

他清楚地记得有好几件衣裳都是临行前母亲和妻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那一行行密密的针脚线就象亲人一字一句的深情叮咛,使得他在北美幽深的矿道以及冰冷的旷野上仍能感觉到亲情的温暖家乡的牵挂。

他在种植园做事时,手下曾管过二三十个工人,每天去巡查园子都要穿上整整齐齐的衣服,可在体面的外套里面,他仍然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褂子,那样他才不觉得孤单寂寞,仿佛亲人仍与自己同在,做起事才会精力充沛有条不紊。他晓得自己孤身在外漂泊,如果失去了对家乡亲人的那份思念与牵挂,他恐怕就会迷失掉方向、丧失掉动力,就会象垃圾渣滓一样飘转沉没到淤泥底下……

梁启淦叹了口气,将补好的衣服整齐地叠好,连同那一叠衣服重新放回木箱底下。

“将来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把这些衣服跟我埋在一起吧!”

盖好木箱子,梁启淦这样对妻子说道。

根娣鼻子一酸,马上啐了口唾沫:“大吉利是,胡说什么呀,你刚回来,咱家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

梁启淦摘下老花镜,手放在妻子膝盖上说:“好啦好啦,不说了,阿娣,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讲讲。”

根娣凝视着丈夫。

梁启淦停顿片刻才说:“我打算建一座炮楼。”

根娣说:“建炮楼?那不是……”

梁启淦说:“我的意思是,自己出钱建一座炮楼。”

根娣一怔:“阿淦,你——”

梁启淦摆摆手:“这件事我认认真真考虑过啦,眼下望合官塘两条村子的人,家里境况各不相同,想法很难一致,集资修炮楼怕是遥遥无期了,所以我想,咱自家修一座!”

根娣说:“那要花好多的钱吧,这段时间咱们买田买地、修补屋宅、雇请佣人长工添置牲畜,已经花了不少,修炮楼是全村人的事,何苦我们一家来做。”

梁启淦固执地摇摇头。

这是他的一个心愿,一个当年他被迫漂洋过海、孤零零在金山埠吃苦受罪几近崩溃之际、几度濒临死亡关头之时,他在心里默默许下的愿望。那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老天爷保佑迈过了这道坎,日后能平安返回唐山,我一定倾尽自己的所能,为骨肉亲人、为家乡父老做些什么,让他们能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

多年以来,他就是靠这样一个心愿,支撑他熬过了二十年的异邦艰难岁月。

梁启淦立定心意要为自家为望合村建一座炮楼,他找来当地有名的建筑工匠泥水亨。一番斟酌之后,泥水亨报出的价格是一万大洋。

梁启淦从金山带回来的那些金条以及少量咸隆(外币俗称),折换成银元买田修房雇人已经用去不少,还剩下现银五千,缺口有一半,他思来想去,有能力借这笔钱的大概只有官塘村何元德。

这天,他又专程造访何家。

何元德沉思片刻,干咳一声问:“那么——你打算借多少?”

梁启淦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千大洋。”

何元德吐出一口烟雾:“五千大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老兄干嘛不去镇上银号借呢?”

梁启淦说:“这个我也想过,可到那里借银子需要担保和抵押,手续和期限上都会有点麻烦,况且我刚回来,跟钱庄掌柜不太熟,他们未必肯爽快借给我。元德兄,你不会不借吧?”

何元德嘬着黄铜水烟筒沉默片刻:“这个嘛……这些年,虽说也算是风调雨顺,可我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开销也大呵,只怕未必、能借出这么多的银元哟。”

梁启淦暗自忖恻:莫非他是不放心?抑或是要谈什么条件?唉,难怪人家都说何家的钱不会轻易借给别人。

于是他说:“元德兄,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有所顾虑也在情理之中,我实话告诉你,这次回唐山,经过香港时,遇见一个旧日相识的老友卢掌柜,他邀我跟他合资做生意,我就把身上的一部分钱投入了他的贸易商行,这笔钱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就可以连本带利悉数归还,只是如今钱还压在货上。我这里带来了入伙的字据,元德兄不信的话可以看看。”

说着他掏出了一纸字据递给何元德。

何元德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依然闷头不语。

偌大一笔钱借出去,他得掂量掂量,瞧瞧对方能出多高的息口才行。

梁启淦见他仍不置可否,便道:“元德兄,你实在不放心的话,要不咱们两家合资来建这炮楼,如何?”

这是一句试探话,说心里话梁启淦并不愿意这样做。

何元德摇摇头:“我嘛——还是想搞那个牛骨粉生意……”

其实这也是何老爷的托辞。

梁启淦说:“元德兄,我这人做事情从来不会亏待朋友,咱们就按照钱庄的息口再加一点,也就是两分息,到期连本带利归一起还你,好不好?”

何元德斜乜对方一眼:“两分息么……”

他心绪清,一下就算出来了:两分的利息,五千大洋借出去一年就有一千大洋,半年也有五百大洋,划算!

他心中满意,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梁启淦终于洞明其意,立刻说:“那咱们就算说定啦,三天之后我来取款子,行不?”

何元德支吾一声:“这个、淦兄,虽说咱们都是说到做到的君子,可毕竟空口无凭呀,你看——”

梁启淦笑道:“当然咯,你我得签一份契约书,这是规矩嘛。”

何元德思忖片刻说道:“要在上面注明,如果到期不能归还本息,则按利滚利计算,如仍无法偿还,那炮楼的产权则由两家各占一半,实在无法归还的话,我有优先要求将炮楼作价转让给我的权力。你看——如何?”

梁启淦愣一下,心想:此人真是兜着屁股上吊,把自己给想万全啰。他随即笑道:好好,就照你说的写。当然,咱们都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形是吧?不过元德兄既然这样发话啦,写上无妨。

迈出何家大门,梁启淦寻思:大概不出一年,自己与人合伙做生意的钱,就能返还到手,那时候这炮楼也该建成啦。

走出官塘村口,他忽然站住,回过头来望望何家那幢华丽气派的楼屋,心里不由涌起几分不满:这个何元德呀,真是一把铁算盘,居然还给我留那么一手,建炮楼你不动一根手指头,就琢磨着来平分成果?想得倒美,哼!此人断不可合作呵……

款子借到手,梁启淦将所有心思扑到炮楼结构设计上。他在北美干过建筑,对此略懂一二,结合考察附近一带炮楼的外观形状,取长补短糅合精华,他戴老花眼镜,在家里一笔一划认真细致地描画了一张炮楼设计外观草图。

白纸上面描绘的未来梁家炮楼的大致外型是这样的,楼体外观呈四方形状,楼高五层,其中标准层三层,顶部亭阁一层。第四层正面为柱廊式,设瞭望天台,四角均挂有一个燕子窝,各窝均设有枪眼,尤其伸出来的窝底开有垂直枪眼,俯瞰楼下四周射击死角。这样,无论远近任何角度,都能顾及到。楼体各层每一面均开窗户,窗孔宽窄适中,为漏斗型,大门窗户均用厚铁板铸造,坚固结实。此外一至三层,每层都设有炉灶间,这样设计是比较周全的,即使洪水淹到炮楼一半高,在三层也照样可以不断炊。

梁启淦绞尽脑汁边想边画,不断补充修改完善图纸,把各种各样情形都尽量考虑进去……总之,梁家的炮楼一定得既实用又风光,镇得住周边一带的炮楼。

夜深了,根娣端一盏煤油灯走进来,看见丈夫还在伏案描图。她心疼地说:“不早啦,长命功夫长命做嘛,当心熬坏了身子啊。”

梁启淦伸个懒腰道:“比起挖矿筑路来,这个写写画画的活儿轻松多啦。阿娣,炮楼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福安楼,福到安康,好不好?”

根娣眯起眼睛瞅瞅草图:“噢,看起来,好象跟附近村的炮楼差不多嘛。”

梁启淦摘下老花镜,笑道:“这你就外行啦,水潭镇这一带的那些炮楼,表面看好象都差不多,但结构、造型和材料可是大有不同的。比如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有哥特式的、罗马式的,还有、那个古希腊造型的、伊斯兰格调的,以及各种风格造型混合在一起的。从建筑材料来分,也有好几种,比如用钢筋水泥,用青砖,青砖加泥土,青砖加混凝土,用黄泥夯造,还有采用石块或者鹅卵石建造,总之五花八门各施其法,造价也大不一样。”

根娣摇摇头:“你把我都说糊涂啦,什么哥呀马呀我可不懂,我只问你,盖这个楼花的钱是不是很多?”

梁启淦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底。过些日子我给卢掌柜去信,问问那笔做生意的钱啥时候能还回来。”

他惬意地打个哈欠道:“炮楼建好了,咱们就有一个安稳的窝,从此不用担心贼佬和水灾啦。嘿嘿,大门一关,里面就是洞天福地。”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河畔的那片小土坡上,噼噼啪啪响过一阵鞭炮声,红红的纸屑洒满一地,梁家炮楼奠基礼毕即将开工啦。

梁启淦交代负责承建的泥水亨,楼的基础要用三星锤打杉桩,为免受天气的影响方便施工,还要搭一个高大的葵篷,将整个工地苫着,让泥水工们尽快赶工。炮楼的墙体采用里外青砖包皮,中间部分使用钢筋水泥,一到三层用水泥钢筋倒栅,铺方块阶砖,上面几层就用木板。这样美观坚固,又比较经济节省。

包工头泥水亨晓得他的意思,一拍胸脯说:“放心吧,梁伯,我阿亨干这行十年八年啦,做出来的活儿是这一带有名的,我不会砸自己招牌的。工期绝不会耽误,只是我那里剩余的红毛泥【水泥粤语过去的叫法】不太多啦,还得去香港进。”

梁启淦拍拍他的肩头:“好,红毛泥不够我负责购买,咱们签好契约,工程款我会按期付给你。”

没几天,施工现场已经搭好棚架,二三十名工匠在泥水亨指挥下热火朝天地赶工。

梁家盖炮楼成了村子里的头等大事,平日里总有不少村民孩童围在工地附近观看,都觉得梁启淦替望合村争光长脸,炮楼一盖起来,以后土匪就不敢轻易来犯了,一种欢快祥和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村子,一些家里头有多余闲置木料的村民还将木头扛过来送给梁启淦。

启淦感激地连连拱手作谢。

一名年长的村民试探地问:“阿淦呀,你家这炮楼真够威水架势啊,往后万一有什么事,大伙可以到上面躲避吗?”

梁启淦豪气地用手里的拐棍指指炮楼,大声道:“当然咯,我盖这个楼,也是为了咱全村的乡亲父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