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德嘿嘿一笑道:“梁太太,我何元德一向牙齿当金子使,几时说话不作数过!你这样,先到我家厅堂喝茶等着,我忙完了族里头事情就回去,把账给你结清。”
根娣再次低声而有力地点点头:“好,何老爷,只要你识做,这事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送走根娣,何元德踱回祠堂大厅,笑着对众人道:“妇道人家嘛就是心眼小,前些日子喝点酒耽误了还她几个钱的一桩小事,居然也值得闹上门来讨要。难怪人家都说她黄根娣为人刻薄不好商与,哼,就连那几亩已经卖出去的地,都还好意思死皮赖脸来纠缠,圣人所言极是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呵!要不是我看在她快到了孤家寡母的可怜份上,到咱们何氏祠堂来撒野,非带她到乡公所论理不可!”
众人纷纷说:“何老爷你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咯。”
乒乓,一只茶杯被何元德摔到地上打得粉碎。
丢那妈,那帮土匪怎么不把这个黄根娣一块收拾掉!
何老爷心里恨恨地骂道。
塘步镇距离匪巢马岭村不到五里地,说是镇其实就一条黄泥街贯穿两爿房屋,因为有公路通过人流经过,就成了镇。几家商铺食肆生意冷冷清清,一间大烟馆和两间赌档却热闹红火,光顾的客人多半是马岭村的土匪及眷属,还有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混混之流,寻常良民百姓很少光临此地。
这天中午,谭发仔带着三个亲随喽啰进了塘步镇的大烟馆。
他打发手下在外面喝茶,自己躺在里屋烟榻上吞云吐雾。鸦片烟膏似乎不足以撩拨起他更高的兴致,昏暗的烟雾中,仍能瞧见他眉宇间凝留的愁云。
近来他的确是头头撞到黑【粤语事事不顺之意】:上月底,跟了他二十几年的老婆死了,倒不是他对这个老妻有多么的眷恋,这婆娘死的太突然太离奇,吃着香蕉开口唠叨了几句,就给噎住,简直象中邪一样,一时三刻工夫断了气!
吃香蕉也能吃死人,气得他儿子谭福将拍马屁送来香蕉的小喽啰捆起来打得半死。谁知这一来谭福也跟着倒霉啦。前些日子,根据线人报料,谭发仔摸黑闯进望合村,还没抢到啥东西乡团就杀到了,害得他提起裤子狼狈逃窜不说,儿子谭福竟让梁家那小崽子用石头砸破了脑袋。到嘴边的肥肉没咬上几口差点给噎着,倒霉不倒霉!
躲回马岭村,谭发仔郁闷了好几天。丢那妈,儿子的仇一定得报,望合村还有那个梁家,以后还得去光顾。
风声稍过,谭发仔溜跶到塘步镇过烟瘾。
有迹象显示,倒霉的事情似乎还没完结。这几天他听到一条传闻,从邻县山区流窜过来一伙强人,领头的叫光头岑老二,是个骁悍之徒。没准这小子过些天就会踩到塘步镇一带。新宁(台山)开(开平)恩(恩平)新(新会)的土匪一般都划地而据,偶有流窜彼乡的,不足为怪。
这个死仔包会服服帖帖来拜老子的山头,然后顺顺当当滚蛋呢,还是要折腾一番?
谭发仔抽着大烟,不无忧心地思忖着。
一泡烟膏很快烧完,一名女侍上前给他置换。谭发仔拿目光在她身上巡睃一下,这是个生面孔的妹仔,脸色黯黄、姿色平平,只有翘起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蛋尚可吸引眼球。
谭发仔接过妹仔递过来的烟枪,徐徐吸了一口,示意她给自己捶打下腰背。
妹仔的拳头轻轻捶打在谭发仔的肩上,那粉拳捶得有些滋味,他哼哼了两声。
“爷,您是头一回来吗?”
妹仔柔声问。
“呵——”谭发仔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说:“这地方我熟得很哩。”
妹仔又问:“大爷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哦,我做的是无本生意。”
“嘻嘻,大爷到底做的啥生意?”
“姑娘有兴趣玩玩?”
“有哇,怎么玩法?”
谭发仔在妹仔的胸脯抓了一把笑道:“你把老子伺候舒服啰生意就成啰。”
妹仔娇嗔说:“大爷您这生意得多赏我几个钱。”
谭发仔捏捏她的脸蛋:“打炮就给赏钱。”
“好衰呀,难怪人家都说男人个个是色鬼,没好东西!”
妹仔说着身子就往他怀里贴。
哼哼,好一个扮纯情招爱乞怜的妹仔呵!谭发仔手一痒,就去揭她的衣襟,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叫骂打斗声,谭发仔一怔,鬼脚六匆忙跑进来。
“谭爷谭爷,外面来了一伙人,蛮得很,跟咱们弟兄打起来啦!”
鬼脚六禀报。
“老六,怎么回事?”
“弟兄们喝饱了茶,到隔壁赌档摸两把赢了钱,一个光头小子使横不认账,两位弟兄跟他吵起来,那小子发飙喊来手下打咱弟兄,我警告他这是塘步镇谭爷的地盘,叫他滚蛋,那小子愣得很,招呼人就打咱的弟兄。”
谭发仔不高兴了:“看看去,谁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闹到这里来!”
闹上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光头岑老二。
光头岑领着几十个喽啰流窜过来,盘缠花光,听说此地的老大叫谭发仔,愣头青岑老二打算找他借钱,寻思对方若是不借就把他给拾掇掉,从此占了这地盘!
于是他带着七八个手下踩进塘步镇来找谭发仔,经过那家赌档他就迈不动脚啦,攥着兜里剩下的几块光洋寻思着去碰碰运气,却输了个精光,忿忿之下就揍了谭发仔的手下。
谭发仔冷冷扫了对方一眼,见他是个相貌凶顽尚带稚气的后生仔,便骂道:“哪条阴沟里钻出来的猫狗,敢在你谭爷爷跟前撒野!”
光头岑斜乜对方一眼,心想:呸,原来是个满脸皱纹的半老头子,老子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他轻蔑地笑了笑:“什么谭爷爷谭婆婆老子没听说过,你那几个契弟【粤语侮辱人的叫法】得罪我光头岑老二啦,你得请酒赔礼!”
谭发仔一怔:此人就是那个死仔包,真他妈的冤家路窄!
谭发仔的鹰隼眼打量着对方说:“小子,踩了我门槛还这么嘴硬,听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么!”
光头岑冷笑:“哼,那你晓得啥叫不是猛龙不过江吗!”
谭发仔嘿嘿笑说:“我谭发仔闯荡江湖三十年,四邑一带的三山五岳、水陆码头,没有我不知晓的庙,也没有我不认识的大佬。你个衰仔究竟是哪路神仙,烧的是哪路的香、拜的是哪家祖师爷,报上名号来让我见识见识!”
光头岑白手起家拉杆子为匪还不到三载,屁名堂没有,他挺烦面前这个摆谱的糟老头子,一叉腰说:“我就是我,我是你祖师爷,拳头硬就是老大,知唔知!”
谭发仔眯起眼睛:“今天你是非要踢老子的盘子不成!”
岑老二哼一声说:“踢盘?这是你的地盘!谁封给你的,是过去的皇上呀还是现今的大总统?!”
“嘿嘿嘿……”光头岑身后几名手下不屑地笑出声来。
谭发仔火了,一挥手,鬼脚六三个喽啰扑上去,两拨人纠缠在一块,赌档内顿时乱成一团。
光头岑比谭发仔人多,很快占据了上风,谭发仔身上挨了两拳,他气急败坏的拔出驳壳枪来,光头岑随即也亮出手枪,双方对峙着,可一时间谁都不敢开第一枪。
俄顷,外面陆续涌进来不少人,都是住在附近跟谭发仔有瓜葛的土匪地痞小厮们。他们个个手持棍棒板凳等家伙,凶神恶煞地围住光头岑一伙,彼此人数众寡的对比立刻调转了个。
谭发仔瞅一眼对手说:“契弟,晓得这是谁家的地盘了吧,告诉你,连这里的乞丐都是老子的人,你敢耍横,休想竖着迈出塘步镇半步!”
光头岑饶是再愣再狠,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不敢再横了。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鬼脚六走上前来,狠狠搧了光头岑一巴掌,骂道:“丢你老母,快给谭爷赔罪,不然我把你们都剁了喂狗!”
光头岑黑着脸,抱拳对着谭发仔拱了拱:“我光头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啦,请谭爷恕罪。”
鬼脚六喝道:“快滚!滚远点!”
光头岑低头要走。
“等等!”
谭发仔说:“留下你手上的短炮(短枪的俗称),下回再让老子看见,得留下你裤裆里的家伙!”
光头岑迟疑片刻,驳壳枪往桌上一拍,说:“山水有相逢!”
说罢领着喽啰灰溜溜离去。
马岭村位于一处丘陵之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底下,山坡周围密麻麻长满了大片野生的簕竹,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拱卫着马岭村,只需在村口土坡上架上几杆枪,外人不容易闯上来。正因为这个缘故,谭发仔占据了此处作为自己的巢穴。
马岭村统共八九十户人家,三四百口男女,自谭发仔来了以后,村里百十来号男丁绝大多数都陆续成了土匪,其中五六十个是专门以打家劫舍为生的职业土匪,其余六七十人则是农忙时候种地,农闲或者有需要时跟着谭发仔作恶的业余土匪。其他的妇孺老少就是土匪的眷属或者是年纪大干不动的老匪。其子孙是否继续为匪皆悉听尊便,谭发仔也不强迫。据说逢年过节,谭发仔心情好时还会挨家挨户给那些老匪及残匪们派发利是钱。这里的居民都拥戴他,谭发仔是马岭村的土皇帝。
快到下午饭的光景,谭发仔揣着从光头岑老二那儿赚来的驳壳枪,迈进了马岭村自家大屋里。他一屁股坐在厅堂当中宽大的酸枝木椅里,把枪往桌上一搁,家里养的使唤妹仔赶紧奉上香茶。
谭发仔咽下一口茶,扫一眼妹仔问:“怎么不见阿福?”
妹仔答:“谭爷,他到祠堂去了,听说山下带上来一个女仔,福哥看去了。”
“哦,是肉参么?”谭发仔随口问了句,从山下绑人来勒索是常有的事。
“听说是抓来的大姑娘,不是肉参。”
妹仔说。
谭发仔顿时来了好奇心,枪往裤头一掖,奔祠堂去。
祠堂那里,谭福正色迷迷地打量着一个刚被掳上山来的女仔。那女仔身穿蓝黑粗布大襟衫,浅色宽脚裤,低头蜷缩在墙角,朴素的衣着掩饰不住丽质容颜。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水潭镇仙人旺酒楼盗走了景周银子的卖唱女小红。
小红本名唤作喜红。那天,喜红与拉二胡的老头合伙灌醉了有意寻花问柳的大少爷何景周以及龅牙彪,拿起装有三百多块光洋的袋子,趁天黑换上便服匆匆溜出酒楼逃之夭夭,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不曾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第二天一早,在他们雇用的小木船上,被两名专在河面上瞄过渡客生意的水贼盯上了。水贼起初留意喜红的脸蛋,转而注意到她怀抱着的装满光洋的沉甸甸的布包。水贼何等聪明,一下猜到里面定是黄白硬货。
老头发觉这船家目光幽幽,渡船半天还在河心打转悠,情知不妙,悄悄将藏在怀里的一把尖刀攥在手心,水贼哈哈一笑道:“上了我的船你就走不脱啦,何必再自讨苦吃!”
老头一下护在喜红身前,拿刀子对准俩水贼哆哆嗦嗦道:“快划我们到对岸去,不然的话……”
话音未落,满脸麻子的水贼一船篙击落他手里尖刀,另一名斗鸡眼的水贼疾扑过来抢去,老头扭住他要夺回刀子,水贼往他身上连捅数刀,然后一脚踢落河中。
“爹——”
喜红一声尖叫,只见浪花翻腾,水面泛起一股血红,老头被卷入了水底。
喜红欲扑下去,凉凉的尖刀却架在她脖子上!
喜红的亲娘当年嫁过门半年,丈夫就随村人卖猪仔去了北美,从此音讯全无。喜红娘拖着一个遗腹子苦苦熬了十年,盼不到丈夫的半点消息,相依为命的儿子后来也病死了。沉重的打击几乎使她崩溃,亏得住在隔壁默默暗恋了她多年的堂小叔子及时给予她帮助。
苦命的女人需要男人慰藉,穷困娶不起媳妇的小叔子亟待异性的温存,这对熬不住寂寞又不堪村人口舌是非的男女选择离乡别井,在跟随一伙流浪艺人四处颠沛的日子里,叔嫂俩变成了夫妻俩。两年后,喜红呱呱坠地。又一个十年过去,喜红娘在流离他乡的贫病中过世了,父亲决定带女儿返回村里,为了避嫌,让喜红喊他做叔,说是路边捡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