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挂在天幕的上弦月穿过浮云,在鸳鸯泡的涟漪上投射出朦胧的微弱的光芒。湖边空旷的坡地上虽然架起了几百个大小不一的柴堆,但都还没有点燃。士兵们早就将各种剥了皮的兽类穿到了烤架上,这些火堆要等到阿骨打前来下令才能点燃。但乌古乃帐篷前的最大的火堆早就噼里啪啦烧起来了,火堆上支了三个烤肉架,分别烤了一只野羊、一大块野牛肉和两只肥嘟嘟的野兔。这是乌古乃的主意,她担心阿骨打饿过了头,所以下令先点燃火堆烤肉,这样阿骨打一来就可以解馋。
阿骨打本想回到大帐里换身衣服就出来,谁知换好了一领黄绫绲边的青色棉长袍后,却找不到要系扎在袍子外面的那根金腰带了。搁在平常,找不着就找不着了,随便束一条丝带或牛皮带就可以。但今天不一样,围猎的篝火晚会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那条金腰带是他登基时专为日后参加围猎定制的。腰带的两胁及后腰上各制作了三个镶着宝石的带扣,扣子上挂着几把小匕首,几只外头罩了丝囊的玉盒儿。这些玉盒儿是用来盛装粉盐、辣椒面、胡椒粉等调味品的。因为一年多没有围猎了,加之行军打仗,负责收拾阿骨打行李的水老哇不知把金腰带放到哪里了。这会儿阿骨打一问,他翻箱倒柜倒腾了半天,急得嚆儿嚆儿咒骂着自己。亏得杰布提醒他是不是和马具搁一起了,他才又跑到马具棚中翻找,果真在那里找到了。原来水老哇没想到金腰带应该和衣服放在一起,而是当成金具与两副金马鞍搁在一起了。所以,当阿骨打来到乌古乃帐篷前的时候,酉时都快过完了。
阿骨打还没有走近火堆,杰布就对早已在此候命的一排号兵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吹响手中的海螺。顿时,深沉、悠远的海螺声吹起了,一直兴奋地守候在火堆旁的兵士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这些骁勇的猎手,整齐有力地呼喊:“皇帝!皇帝!阿骨打皇帝!”
阿骨打站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接过杰布递给他的一根正在燃烧的拳头粗的枯枝,在空中晃动着,那摇曳的火焰,像飞舞的霞光,这霞光既是昭示,也是命令。立刻,所有的火堆被熊熊点燃,烤肉的香味开始弥漫。当阿骨打把火把扔进乌古乃跟前的火堆上,不知是谁,领头唱起来《猎神之歌》:
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投到我们的火堆上;
把山林的野兽抓起来,
放在我们的烤架上。
闻到浓浓的肉香,
我们的祖宗回来了;
闻到醇醇的酒香,
我们的朋友来到了。
来呀,手持铁叉的猎神,
篝火边的座位给你留好了;
来呀,我最心爱的姑娘,
你就坐在我的身旁……
女真族的男人们是天生的猎手,也是天生的战士,他们没有谁不会唱《猎神之歌》,歌声与篝火,烧酒与女人,都会让猎手们兴奋。当数以千计的烤肉架在火堆上转动,当数百面大金国皇帝的龙旗以及绣着猛禽海东青的战旗在逶迤起伏的缓坡上迎风招展,当粗犷嘹亮的歌声像旷野上的风席卷一切,鸳鸯泡湖边的篝火晚宴顷刻间达到了高潮……
阿骨打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借着篝火的亮光,发现乌古乃和迪雅都站在石头下迎接他。同时,他还发现这两位皇后都盛装打扮,于是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大着嗓门儿说道:“两位皇后,你们怎么都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呢?”
乌古乃微笑着应道:“皇上,你就不能声音小点?”
“干吗要小声音,夫妻之间,难道还需遮掩吗?”
阿骨打说着,便伸出双手,左手拉着乌古乃,右手牵着迪雅,满脸兴奋地走到火堆前入座了。
参加今晚湖畔篝火晚宴的,是阿骨打的两千名卫队兵士以及皇帝行宫的臣僚。随他一起撤回关外的约两万多人的部队,分别在栋摩、宗望、完颜娄石的统领下觅了营地驻扎。他们今晚也都在各自的营地里举行篝火盛宴。乌古乃帐篷前的这堆篝火无疑是最大的,围着篝火圈儿坐下的大约有一二十人,除了阿骨打与两个皇后,还有陈尔栻、杰布、水老哇以及辽阳府特地赶来觐见的军政大员。阿骨打心情很好,刚坐下来,水老哇就把烤得香喷喷的一只整羊连烤架一起搬到阿骨打跟前,兴奋地说:“皇上,这羊已经烤酥了,还望你动用金刀,给它折个架儿。”
“好!”
阿骨打应声儿拔出金腰带上的匕首,在羊肚子上划了一刀。
水老哇张罗着就要拆分羊肉了。乌古乃喊了一句:“水老哇,住手!”
水老哇不解地问:“乌古乃皇后,怎么啦?”
乌古乃瞋了水老哇一眼,说:“蘸羊肉的佐料都没备好,叫皇上怎么吃呀!”
水老哇指着临时支在每位客人面前的木凳子说:“这不都备齐了么?乌古乃皇后您看,这是喝酒的金碗,从会宁府皇宫中带出来的,这还是第一次使用呢!余下的盐、姜、蒜,还有辣椒面,也都调在碗里,搁在木凳子上了。”
“说了你还犟嘴呢,皇上能同你用一样的调料吗?”
“这……”
“柳芽儿!”
“奴婢在。”
乌古乃话音一落,一位穿着皂罗左衽袍服的姑娘答应着站了起来。
乌古乃将她向阿骨打跟前一推,说:“去,将皇上金腰带上的锦囊摘下来,帮皇上调好佐料。”
柳芽儿对着阿骨打双腿微微一蹲,敛手道了万福,嗫嚅着说:“皇上,奴婢能帮你吗?”
阿骨打端详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只见她袅袅婷婷,一张瓜子脸显得十分秀气,只是因为背对着篝火,看不清她的容颜。就在阿骨打这么瞅着的时候,乌古乃站了起来。
阿骨打问乌古乃:“这女子是谁?”
“她叫柳芽儿。”
“柳芽儿,柳芽儿从哪里来的?”
“从燕京来的,是萧莫娜的宫女。”
“萧莫娜的宫女,”阿骨打蹙了蹙眉头,又忍不住朝柳芽儿多看了几眼,“宫女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憋了半天的迪雅,这时也站起来,拉着另外两名宫女过来,说:“皇上,这里还有两个呢!”
阿骨打又瞅了瞅走到他跟前的两个宫女,见她们都长得不俗,问:“你们都是萧莫娜的宫女?”
“是。”
“你们叫什么?”
个头儿高一点的回答:“奴婢叫月兰。”
身材微胖的回答:“奴婢叫香雪。”
“柳芽儿,月兰,香雪,”阿骨打重复着她们的名字,站起身来说,“你们替我取下锦囊。”
三位宫女上前,将阿骨打挂在后腰的三只锦囊取了下来,又从中取出玉盒儿,取出胡椒面、八角、茴香等香料用芝麻油调和出一碗蘸水来。阿骨打拿起来嗅了嗅,耸了耸鼻子说:“唔,香!”
水老哇赶紧又把烤架朝前推了推,高声喊道:“乌古乃皇后,现在可以让皇上品尝烤全羊了吧。”
水老哇说着,就用匕首刺进羊腹想着给阿骨打取下一块羊排。迪雅嫌他毛手毛脚,便一把推开他,嚷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让皇上吃羊排,你跟皇上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皇上最喜欢吃什么吗?”
“我知道,皇上喜欢吃羊胰子。”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给皇上割羊胰子?”
“我不会割。”
水老哇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迪雅盯着他,也不搭话,而是伸手拔出阿骨打腰间的匕首,插进烤羊的右腹下部,在第二根肋骨的边上麻利地割下去,拉开了一尺多长的口子,接着又见迪雅的手一转,匕首回割,依旧在切入的地方将匕首提起来,只见匕首的尖尖上挑起了一条长约四寸宽约两指白晃晃的肥肉,这就是羊胰子。在女真人看来,羊胰子是羊身上最好吃也是最珍贵的零碎儿。喝大酒之前先吞一块羊胰子,喝再多的酒也不会醉。但切割羊胰子却是绝活儿,十之八九的猎手都会割碎羊胰子,让这美味大打折扣。
当迪雅把这条羊胰子恭恭敬敬递给阿骨打的时候,篝火堆旁的人们无不啧啧称赞,看到阿骨打津津有味吃下这条羊胰子,水老哇赞叹道:“没想到迪雅皇后还有这样的绝活儿。”
迪雅非常自信地说:“大金国皇帝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乌古乃听了这句话,情不自禁看了看那三位宫女,心里头感觉有些怪怪的,她接过话头说:“迪雅你的确很优秀,你得把自己的本领教教这三位宫女。”
迪雅自负地回答:“只要她们愿意学,我什么都会教。”
阿骨打咂摸两位皇后的对话,转而问宫女:“柳芽儿,你们三位怎么来到了鸳鸯泡?”
“是……”柳芽儿欲言又止。
“讲!”阿骨打催促。
“是乌古乃皇后让我们来的。”
“哦!”阿骨打瞟了一眼乌古乃。
“让她们来,是我和迪雅两人的意思。”乌古乃解释。
阿骨打叮问:“为什么让她们来呢?”
乌古乃拿起木凳上的金碗,双手端给阿骨打说:“皇上,吃了羊胰子,你该喝碗酒了。”
阿骨打接过酒碗一仰脖儿喝了,然后擦了擦嘴角的余滴,说:“乌古乃,你还没回答我呢。”
乌古乃浅浅一笑,回道:“咱看你辛劳,选了三位宫女照料你的生活。”
“让她们照料我?”
阿骨打摇摇头,笑道:“杰布与水老哇把我照料得很好,再弄这仨女的来,咱的帐篷就没法住了。”
乌古乃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皇上,再细心的男人,也照料不好人的。”
迪雅也补了一句:“就是,大老爷们会照料人,也挺腻歪的,家里头少了女人,没滋拉味儿。”
阿骨打意识到迪雅的话中有怨气,情不自禁看了她几眼,发觉她今夜里精心打扮,泼辣中透出几分妖娆,便故意挑逗她说:“迪雅,你年轻的时候,可比这些宫女长得俏。”
“皇上,什么长都不如日子长,毕竟我嫁给你也有二十多年了。”
迪雅说着,眼眶里闪着泪花。阿骨打不想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惹得大家扫兴,便用匕首割了一小块羊颈肉塞到迪雅嘴里,故意显得亲热地说:“你说过,你打小儿就喜欢羊颈子肉,这头野羊是公的,颈肉更有嚼劲。”
迪雅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羊颈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阿骨打又把匕首递给她说:“你再割一块羊胰子,给老先生送过去。”
迪雅欢喜地照办了,她绕过火堆给坐在对面的陈尔栻送过去一块香喷喷的羊胰子。阿骨打又从金腰带上抽出另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在羊嘴上割了一小片唇肉,递给一直站在旁边的乌古乃。
乌古乃接过来,塞到嘴里咬了一小口,阿骨打对那三位宫女说:“你们和水老哇一起,切一些烤肉,分头送给各位客人。”
宫女们分头去了,望着她们的身影,阿骨打压低声音问乌古乃:“是你的主意吗?”
“你是说宫女?”乌古乃问。
“是的。”
“当然是我的主意。”
“为什么要这样?”
“皇上,我和迪雅都老了,可你还年轻。”
“迪雅并没有认为她老了。”
“女人什么时候吃醋了,就说明她老了。”
“其实,我也老了。”
“你老什么呀,今儿个下午,你还杀死了一头野牛呢!”
阿骨打朝乌古乃做了一个鬼脸,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乌古乃瞅着迪雅朝这边走来,便用更低的声音说:“我的王,你说实话,这三位宫女,你更喜欢谁?”
阿骨打摇摇头,盯着乌古乃,颇为动情地说:“乌古乃,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你最心疼你的男人。”
“那就柳芽儿了。今夜,让她陪你。”
“你说什么?”
“我是说柳芽儿今夜去陪你。”
乌古乃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逗得阿骨打开怀大笑。
就在鸳鸯泡湖畔的篝火晚宴进入高潮的时候,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已穿过葫芦岛,离榆关只有六十多里地了。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便是阿骨打皇帝的三弟,大金国南征兵马大元帅栋摩。
却说在鸳鸯泡湖边行营大帐内因张觉事件栋摩与阿骨打发生争执赌气离开后,他就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回到十二里地外的自己的宿营地。这里住了不到四千名将士,由他直接辖制的虎林左军与虎林右军各一千五百名,都是旋风铁骑。另外还有八百名管理三百辆骡马大车的士兵,负责军需给养。三千名虎林军也参加了一连两天的围猎,他们带着几十车战利品即那些死于他们刀斧下的野兽们回到营地,只不过比栋摩早回了小半个时辰。眼下,留守的后勤兵已弄好了柴堆,准备等栋摩一回来就开始篝火晚宴。
栋摩带着十几名亲兵回到自己的大帐,早有左军郎将刘冲与右军郎将李黑把等一干僚佐裨将在帐前迎候。也不待亲兵搬过马凳,栋摩就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
刘冲趋前抱拳一揖,赞道:“大帅累了两日,还这般抖擞,委实了不得,了不得!”
刘冲话音刚落,李黑把也上前几步,将手中燃烧的火把递给栋摩说:“大帅,请点篝火。”
栋摩接过火把,看了看两丈开外的柴堆以及已上了烤架的兽肉,忽然一跺脚,把手中的火把扔到了地上。这一举动令在场的人都惊愕不已。
“大帅,你怎么啦?”刘冲问。
“张觉在平州叛变了,还杀了左企弓等四位投诚我大金的前辽大臣。这兔崽子,真真是气炸了我的肺。”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将佐无不生气,偏偏李黑把哪壶不开提哪壶,愤愤言道:“这个张觉真他妈的是个黑心王八,大帅对他那么好,帮他在皇上那里讲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他才得到了皇上的赏识……”
“别说了,”栋摩黑着脸吼了一声,接着下令,“刘冲、李黑把,你们各自把部队集结了,咱们这就讨伐张觉去。”
刘冲问:“什么时候?”
“现在,就现在。”
“这……大帅,是不是太仓促?”
“你们是不是舍不得这几块野牛肉?真他妈的没出息。关羽温酒斩华雄,这故事你们没听过?”
“听过了,请大元帅息怒,咱们这就去集合部队。”
将佐们山雀一样散开了。栋摩回到大帐内换了一身铠甲,胡乱啃了两张烙饼,也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带着三千铁骑出发了。八百名后勤兵,就留下来照看营地。他们驻扎的营地在辽阳府地面,离榆关大约一百五十里地。
部队出发时天色就黑了,过了葫芦岛来到一个名叫桑树镇的地方,已是子时,栋摩勒住马头,问一路随行的探长:“此去离榆关还有多远?”
“五十里地。”
“路况如何?”
“进入山区,不大好走了。”
“走,知会后面,加快行军速度。”
刘冲拦了拦正要拨转马头的传令兵,鼓起勇气问栋摩:“大帅,部队连续两天围猎,又饿着肚子连夜赶路,如今人困马乏,是不是就在这镇上歇了,让兵士们吃顿饭,打个盹儿,天一亮再赶路。”
“刘冲,你以为我这个大元帅不心疼士兵和马?”栋摩今晚是谁说话就跟谁戗,这会儿忍了忍火气,解释说,“这一路上,保不准都有张觉派出的奸细,咱们远道奔袭,一定要赶在奸细前面,否则,岂不是伸出脑袋挨剁?”
刘冲一听有理,也就不再争辩,他从马褡子上取下一个麻薯子递给传令兵,对他说:“传下帅令,黎明之前,进入榆关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