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回到大帐的时候,亥时已过。这顶用纯牛皮缝制的大帐乃是攻占辽上京时的战利品,原为天祚帝所有。这大帐大大小小有十数个房间,帐门进来是一条甬道,甬道两旁各有两间小房,为卫队亲兵所用,甬道尽头是一道玉帘,掀帘进去,是铺着虎皮的值事厅,可容纳三十人入座,既可议事也可宴饮。值事厅正中的木胆熊皮的须弥座,是天祚帝的专供。须弥座两侧,又是两道玉帘,各有两间宽大的卧室,这是天祚帝和他的女人们寝息与作乐的地方。
天祚帝撤离辽上京时,虽然带走了五百辆车的宫中物资,但这顶名为“大王帐”的曾经被称为大辽国的第一帐篷,仍然留在了皇宫的库房里。这是因为拆卸这顶帐篷,各种皮革饰品物件儿需要五十辆车才能装载,大概就是因为运输量太大,天祚帝才不得不忍痛割爱。
阿骨打攻占辽上京后,宫内的大部分物资,都被他运回到阿什河畔的金上京会宁府。但这顶大王帐却被他留了下来。他希望在战争的空隙中,能够组织一场围猎,那时候,这大王帐就派上用场了。
尽管喝得半醉,阿骨打并没有立刻睡去,而是和陈尔栻一块回到帐篷,并早就通知杰布把宗望、娄石、博勒等人找来。阿骨打与陈尔栻走进大帐值事厅时,接到杰布通知的将军们已经在厅里候着了。
阿骨打一坐上须弥座,酒便醒了大半,他从水老哇手中接过盛满奶茶的金碗,一口气咕噜了下去,然后笑了笑,歉意地说:“看咱这一口酒气,没把你们熏着吧?”
“回皇上,末将来这里之前,也喝了不少酒呢。”完颜娄石恭谨地回答。
阿骨打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宗望,关切地问:“儿子啊,你喝了几口吗?”
“喝……父皇,儿子尝了几口。”宗望恭谨地回答。
“什么酒?”
“当地村家酿的小烧。”
“咱让水老哇给你拿去的那两坛玉壶春酒呢,那可是萧莫娜王宫里的美酒啊。”
“父皇,儿还留着呢。”
“为什么要留着?”
“从这里回到阿什河,还有好长好长的路,儿怕父皇的酒喝完了,所以替你留着。”
“傻瓜,咱这当爹的吃喝,你就少操心,”接着又咕哝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先生,你们汉人是这样说的吧?”
陈尔栻欠欠身子答道:“是的。”
阿骨打接着说:“咱们女真人说,酒是回乡的路。没有酒,咱们就回不了故乡。”
博勒逮空儿说了一句:“皇上的教诲,小将谨记在心。”
“这是教诲吗?博勒,难道你不是女真人的子孙吗?”阿骨打半是揶揄半是训诫地说,“我是你们的皇上,但如果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教诲,你们就会厌烦我了。老先生,你说是不是?”
陈尔栻知道阿骨打借着酒劲儿说的话都很实在,但他仍觉得自己有责任引导在座的人恪守仪轨,严守君臣之礼,于是避开这话头,笑着劝说道:“皇上,你金口玉言,做臣子的,哪有不认真倾听的。再说,君有君道,臣有臣道,你今天连夜请他们来,不是来谈论喝酒的道理吧。”
“这倒也是,”阿骨打舔了舔嘴唇,吩咐水老哇端了一碗凉水喝下,然后说,“张觉叛变,杀了左企弓,这个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众人一起回答。
“你们的大元帅栋摩,两个多时辰前,带着他的虎林军讨伐张觉去了,这个你们知不知道?”
宗望听此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父皇,是你让皇叔领兵去的?”
“哪会是我?”阿骨打脸上稍露愠色,“你皇叔自作主张。”
“哎呀,张觉这个人阴险狡诈,皇叔孤军前往,会有危险。父皇,请允许儿臣率军前往支援。”
宗望说着就有些坐不住了,阿骨打抬手示意宗望坐下来,说道:“今天找你们几位来,是想就如何处置张觉反叛之事,听听你们的想法。张觉叛变,表面上是忠于天祚帝,但实际上是在与南朝勾结,这里头究竟有多少阴谋,咱们还得用心琢磨,摸清他的底细,该打探的打探,该防范的防范。南朝在燕云十六州谈判时,一直想拿走平、营、滦三州,咱们认为这三州不是石敬瑭所献,故坚决不给。所以,南朝对这三州一直存着非分之想。依咱看,张觉的叛变,可能是南朝在后面鼓捣的结果。栋摩虽是大元帅,倒像个急先锋,脑子里还没整明白是咋回事儿,就拉着队伍刺里呼啦地走了。自与辽国开仗,栋摩从未输过,这是事实,因此也滋长了他的骄气。这一回,保不准他会栽个大跟头。常言道事儿不来都不来,一来就一窝一窝地来。咱这个大金国皇帝不怕事儿多,也不怕事儿大。你们都跟了我多年,都应该知道我这种习性。就上面说的这些事儿,咱与老先生已议了多时,现在,再听听你们的想法。”
阿骨打一席话,在座的人听了都开了窍儿。听他们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后,阿骨打便做出决定:一、即刻通知驻军西京大同的完颜宗翰,相机调集兵力,密切监视张觉与天祚帝的动向,切断他们会合的路线,一俟露头,便全部歼灭。二、宗望负责收集张觉与南朝秘密勾结的情报,为日后的军事行动提供依据。三、陈尔栻负责起草对南朝的国书,告知张觉叛城之事,表明我大金国守护平、营、滦三州的立场,此举意在震慑。四、收复平、营、滦三州并镇压张觉及其党羽的军事行动,仍依此前已发布的告示,宜于仲秋进行,眼下已是春耕,不可扰农。接下来是夏季,燠热不宜作战,在大规模军事行动前,须完成合围三州的兵力部署。有鉴于此,宗望所率三万主力部队,不随阿骨打回返会宁府,留在辽阳府便宜行事。五、责完颜娄石迅速下令留在平州的细作,保护左企弓等一干被张觉杀害的降金大臣们的家属,通过秘密通道,安送出境。六、张觉叛城必争榆关,我军需保此咽喉,以利日后进军,栋摩擅自用兵,惩罚必不可少,但若能进入榆关,亦属抢占先机之善举,宗望可派一支部队前往策应,如栋摩虎林军占领榆关,不必返回。七、燕京迁徙之民,既遭张觉解脱,暂不予追究,但仍需造册清理,日后待三州恢复,就近充实南京。八、照会摄政处理大金国行政事务的吴乞买,迅速选拔平、营、滦三州各级官员,一月之内委任到职,而后到宗望行营待命,就近练习政事。
此一番讨论布置,大约花去了一个半时辰,待众将退出,阿骨打又留下陈尔栻,问他:“老先生,你觉得栋摩会怎样?”
陈尔栻沉默不语。
阿骨打又问:“他会进入榆关吗?”
陈尔栻叹了一口气,答道:“皇上,依贱臣之见,无论是栋摩还是榆关,都凶多吉少。”
阿骨打点点头,咬着腮帮骨。
陈尔栻继续说:“皇上,其实你知道结局,只是不肯说出来。”
阿骨打牵起陈尔栻的手,说:“老先生你也累了,咱送你回帐篷休息。”
陈尔栻挣脱阿骨打的手,抱拳一揖,动情地说:“老朽何德何能,敢劳皇上相送。老朽这就告辞,皇上也早点安歇。”
“睡不着啊!”阿骨打叹道。
陈尔栻浅浅一笑,小声提醒道:“皇上,你可别辜负了乌古乃皇后的一片好心。”说罢退出了帐篷。
阿骨打离开值事厅,回到须弥座右侧帐篷,这是他的卧室,里侧是一个高度为两尺的由厚木板搭建的炕台,上面铺着丝绵锦褥和大红缎面的盖被,炕台下是狭长的铺着纯白驯鹿皮的平地,上面搁了一张小桌子,两只小凳子,旁边还有一把躺椅。
阿骨打进来时,一位姑娘背对着帐篷门坐在小桌子旁的凳子上,是柳芽儿。
夜色已深,柳芽儿手支着下巴倚着桌子打盹,阿骨打的脚步将她惊醒,她站起来转过身,揉着眼睛不知所措。
阿骨打坐到炕沿上,看到柳芽儿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宽慰她说:“柳芽儿,你坐下。”
“奴婢不敢。”柳芽儿嗫嚅着。
“咱叫你坐,你就坐。”
“谢皇上。”
柳芽儿面对着阿骨打坐了下来,阿骨打看她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又问道:“你怎么流泪了,谁欺侮你了?”
“启禀皇上,没人欺侮奴婢。”
“没人欺侮,为啥流泪呢?”
“是这蜡烛。”
柳芽儿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小桌金烛台上点燃的蜡烛。
“是蜡烛的烟熏得你流泪?”阿骨打走过来,把脑袋凑到金烛台跟前,眯眼瞅了一会儿,说,“这蜡烛用的是上等油料,没啥烟子灰呀。”
“启禀皇上,不怪蜡烛,怪奴婢的眼睛娇气。”
“是有点娇气,”阿骨打摇摇头,又回到炕沿坐下,接着问,“你难道连蜡烛都没有点过?”
“没有。”
“那,你是辽王宫的宫女吗?”
“是的。”
“你既是宫女,怎么会没用过蜡烛呢?”
“奴婢的主子不用蜡烛。”
“你的主子是谁?”
“萧太后。”
“萧太后,你是说萧莫娜?”
“回皇上,是的。”
“听说供萧莫娜使唤的宫女有好几百人,你是做什么差事的?”
“侍寝。”
“侍寝,什么叫侍寝?”
“就是料理萧太后睡觉。”
“睡觉还要人料理,萧莫娜也太折磨人了。”阿骨打咧嘴一笑,又问,“柳芽儿,你既料理萧莫娜睡觉,又不点蜡烛,难道黑灯瞎火地上床?”
“不是的,皇上。萧太后的寝宫里,不点蜡烛,而是用夜明珠。”
“夜明珠?”
“这夜明珠的光,幽幽的,比月光稍亮一点,屋子里朦朦胧胧的。萧太后说,月亮上的桂宫,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女人!”
阿骨打赞叹了一句,他的语调低沉,所以柳芽儿无法判断他这句话的准确含义,究竟是欣赏呢还是斥责。帐房里沉默了一会儿,阿骨打又问:“柳芽儿,你告诉本皇,你是如何料理萧太后睡觉的?”
“启禀皇上,侍寝的宫女不止奴婢一人,有好多个呢!”
“还有好多个?这是咋回事儿呢?”
“侍寝分成好多个差事,有专为萧太后卸头面首饰的,有专门替她清理面妆的,有专门烧调汤水的……”
“什么汤水?”
“沐浴专用。先是热水要烧到好处,然后往水中添两岁口的牛乳,还有二十几味香草熬制的汤料。”
“这萧莫娜,难道是王母娘娘吗?”阿骨打突然拍了拍炕沿,看样子是有些恼怒了,他噘着嘴似乎在想着什么,旋即回过神来,抬起手指着柳芽儿说,“往下说,料理萧莫娜洗澡,然后呢?”
“烧水调料两个人,然后侍浴又是两个人,都是宫女。”
“唔,接着说。”
“沐浴后,就轮到奴婢前来为萧太后料理了。”
“你干的啥活儿?”
“涂香末。”
“涂香末,都是些啥玩意儿?”
“有几十种呢,身子的部位不同,使用的香末也不同。”
“你说说看,说仔细点。”
“皇上,奴婢先说脸部,萧太后用于眼部、额头、两腮及下巴的香末都不同,接着是玉颈、胸、腹及臀部,两腿至脚趾间,每一处都要认真涂抹、摩抚。”
“这些香末,不同在哪里?”
“香末中有名贵的麝香、北珠粉、沉香粉、龙涎香,还有金心兰花粉、香附子、马铃花蜜,皇上,好多好多呢。”
“这萧莫娜,果然活成人精了。”
“皇上,萧太后从卸下头面首饰到最后躺到床上睡觉,要花去一个多时辰呢。”
阿骨打喃喃地说:“天天这么料理,萧莫娜也不怕麻烦。”
“不这样,萧太后怎么可能成为大辽国的第一美人呢。”
“柳芽儿!”
“奴婢在。”
“你每天都看到萧莫娜赤裸着身子,你看得真切,你告诉本皇,萧莫娜究竟美在哪里?”
“这……”
“柳芽儿,但说无妨。”
“皇上,奴婢有些害羞。”
“说,说萧莫娜又不是说你,你害的哪门子羞?”
“这萧太后,第一是皮肤白,那是真的白呀,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简直就是一个玉人。”
“这白是天生的吧?”
“是的,但也需后天保养,涂抹北珠粉最管用。”
“一颗北珠,就值十两银子,涂一次北珠粉,那要花多少银子?”
“一次就需要一颗北珠。”
“这女人,逮住她非宰了不可。”
“啊?皇上!”
柳芽儿一声惊叫。阿骨打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便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用略带歉意的口吻对柳芽儿说:“没吓着你吧,你继续说。”
柳芽儿惊魂未定,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皇上,皇……啊,皇……皇上,奴婢不知晓,还……还需要说什……什么。”
“柳芽儿你别紧张,你就说萧莫娜的身子,究竟美在哪里?你方才说她的皮肤白,这是第一,那第二呢?第二是什么?”
“第二,第二是她的大眼睛,这眼睛又大又有神,会说话,她心情好的时候,这眼睛全是柔柔的慈光,不管是朝中的大臣还是街上的老百姓,谁见了她都说她是观音菩萨现世,都想给她磕头。不过,秦晋王说,萧太后最好看的不是眼睛,而是嘴。”
“嘴?你说说她的嘴。”
“萧太后的嘴,红艳艳的,真的像玫瑰花瓣,她的嘴角翘翘的,嘴唇不薄也不厚,一笑就露出一口比北珠还白的牙齿。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呀!”
“还有,还有,萧太后总是在嘴唇上涂蜜。”
“涂蜜?”
“是,涂蜜,她通常会涂马铃花蜜与楝花蜜,她认为这两种蜜香气淡雅,且很甜。她涂的口红是用金心兰花与玫瑰花蕊熬制成的。然后,再把这两种蜜加进去涂在嘴唇上,看上去又红又亮。秦晋王早上起来,都会过来亲亲萧太后的嘴,秦晋王说,他的心爱的王后嘴唇总是甜的。”
阿骨打被柳芽儿的描述带进了一种幻想中,他眼前闪现一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睡袍的女人,她蓬松着头发,脸上浮漾着嫣然的笑,偶尔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看上去却更迷人。这女人有时像乌古乃,有时又像迪雅,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他想象中的萧莫娜。从柳芽儿的描述中,他知道一个真正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感到身上热血沸腾,喉咙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地说:“萧莫娜是个好女人。”
柳芽儿听到这句赞扬,眼睛立刻发亮了,她的脸上露出了自进入大王帐后的第一个笑容,阿骨打注意到这一点,问道:“柳芽儿,你为啥笑呢?”
“回皇上,是因为你赞美了萧太后。”
“看来你喜欢你的老主子。”
柳芽儿再次紧张起来:“皇上,奴婢罪过。”
“柳芽儿你没有罪过,”阿骨打心情亢奋起来,“好东西谁都爱。”
“可是……”柳芽儿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皇上你刚才说,你若碰到萧太后,非把她宰了不可。”
“我说过了吗?”
“皇上刚才说过的。”
“啊,我怎么不记得了,”阿骨打一拍脑门子,朝门外大喊了一声,“水老哇!”
正在值厅里打瞌睡的水老哇浑身一激灵醒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卧房门外,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阿骨打走到门口,挑开门帘儿对水老哇说:“天一亮,你就传我的令,从现在起,三军将士不管在哪里碰到萧莫娜,只准活捉,谁要伤她一根毫毛,军法处置。”
这命令很突兀,水老哇一时无法理解,但他知道阿骨打皇帝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于是禀了一声“遵命!”便又退下了。
阿骨打回头看着一脸感激的柳芽儿,对她说:“柳芽儿,你不是怕蜡烛吗?本皇命令你,把蜡烛给吹灭喽。”
“皇上?”
“吹灭,吹灭喽,来陪咱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