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几日,若在江南,已是绿肥红瘦了,但在黄河边上的汴京,却仍在柳烟花雾、姹紫嫣红的浓春时节。这一日,是夏历四月初九,徽宗皇帝赵佶驾临文德殿,出席逢九必开的经筵。
出席经筵的,除了皇上,还有年满十五岁的皇子,以及朝中各部院四品以上大臣,大内各宫殿当值的六品以上官员也在陪侍之列。今日经筵,由龙图阁学士郑川成讲《致中和,天地位》之说。每次经筵,都会在前七日由枢密院开出九个题目送呈皇上裁定,皇上可九选一,也可全部否定自定讲题。这个《致中和,天地位》便是九题中的一个。徽宗之所以选定,是因为看了该题下附简要条目:“致,行之至也,致乐以治心。”徽宗当下就心动,拿起朱砂笔勾出该题,批了四字:“此题甚好”。但是,等到郑川成呈讲之后,赵佶又暗自在心中叫苦。原来,郑川成讲的不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莳花弄草、桂楫兰桡的娱乐,而是如丧致哀、见危致命、临国致事、居家致俭的礼乐。他硬着头皮听完,连称赞几句的话也不肯讲,就想起身走人。但是,按经筵仪轨,主讲官说毕,枢密院大臣会应景儿问一句:“在座诸臣工,还有何言补进?”一般来讲,陪侍之臣不会站出来说什么,偶尔也有朝臣站起来,就所讲题目提出不同看法,当着皇帝的面与讲官论辩。今日当枢密院正使王黼应景儿问了一句后,有一位年轻的朝臣从靠后的官员队伍中站了起来,言道:“臣大成殿侍御史李纲有言要奏。”
王黼早就看出赵佶不耐烦了,便想打消李纲奏言的念头:“今日时候不早,改日再进言吧。”
却没料到李纲已走到徽宗须弥座下,在讲官郑川成背后跪下了,言道:“皇上,微臣只有几句话。”
徽宗看到李纲一脸英气,两道浓黑的长眉下,目光炯炯有神,心中不免一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臣名李纲。”
“哪一年进身?”
“政和二年。”
“现在哪里供职?”
“大成殿侍御史。”
“听你的口音是南方人?”
“臣福建邵武人,乡音太重,有碍皇上听闻,罪过,罪过。”
“福建邵武人,曾任龙图阁待制的李夔,也是邵武人,你可认识?”
“禀皇上,家父正是李夔。”
“啊,你是李夔的公子。”徽宗忽然颔首笑了起来,“几年前,朕在汴城的东北隅筑了一座寿山艮岳,建成之日,命诸大臣承制颂文,你的父亲李夔所作最称朕意,那篇颂文你记得吗?”
“记得。”
“念。”
“微臣遵旨。”李纲长跪,挺挺身子,朗声诵道:
玉皇御天,金母嫁女,雕璧成车,裁瑛作塵。龙驭昆丘,乌发玄圃,笑月光微,看去色阻。荷露添华,柳烟生妩,九重欢眷,六宫逊处。乃构椒房,用当金宇,碌碌宜阶,瑟瑟为户。碧落深沉,青霞墉堵。小臣献颂,庶叶万舞。
赵佶认真听着,李纲话音一落,他就赞道:“果然是孝子,将令尊大人的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面对徽宗的夸奖,李纲回道:“家父乃皇上先臣,以文字供奉禁中,哪怕只言片语,一得皇上赏识,便成家族荣耀。微臣牢记家父文字,一记父德,二记皇恩,若错一字,即为不孝不忠。”
“好见识!”徽宗不禁对李纲产生了好感,又问,“你想要说什么?”
“臣斗胆禀告皇上,讲臣郑川成大人的《致中和,天地位》一讲,寓意深刻,可用心体会。”
“啊?”
“前几日微臣读苏东坡《欧公集序》,他说:‘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人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此乃欧阳子之功也。’皇上,我大宋开国以来,士风数变,目下朝中命官虽俊杰不少,但少救时行道之臣,犯颜纳谏之士……”
坐在须弥座左下首的王黼听到这里,担心李纲胡言惑圣,于是吼道:“李纲,不要胡说!”
“院主大人,臣不是胡说,这正是中和不至,轻浮漫衍的后果。欧阳文忠公之后,司马温公继其后,文章救世,宏论滔滔。针砭时弊,教化士庶,时人多有赞誉,言司马温公之文,君临天下者得之,足以鉴兴衰,通治体;公卿士人得之,足以为忠嘉,尽臣节;庶从庸流得之,足以检身厉行,慕仿君子之行;乃至山林幽人江湖放客得之,则浩歌流咏,斟酌厌饫,随取随足。皇上,士行中和,家必顺之;君行中和,国必谐之。目下之家国,惟娱乐为尚,社稷情怀,独缺忧患……”
李纲口若悬河,意气风发。本来昏昏欲睡的陪侍经筵的大臣们,顿时都像听到炸雷一样,一个个都机灵了起来。王黼本是经筵的主持者,他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但看到徽宗皇帝的表情似乎对李纲有激赏之意,也就不便再出面制止。等李纲说“目下之家国,惟娱乐为尚”时,赵佶的脸色才骤然变得难看,一直觑着皇上的王黼立马从椅子上霍地站起,喝道:“李纲你说够了!今日经筵至此结束,恭请皇上退席!”
于是大殿里的大小臣工一起屁股离了凳儿跪到地上,口中一齐喊道:“恭请皇上退席!”
徽宗皇帝便在内侍的簇拥下出了文德殿后门,王黼与梁师成跟在他后头也走了出来。王黼看到皇上的脸色还阴沉着,便趋前几步说道:“皇上,李纲这家伙,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大庭广众下忤逆皇上,臣这就吩咐下去,拟旨将他革职。”
正准备上轿的赵佶,听到这句话,便停下脚步,盯着王黼问:“革职?革谁的职?”
“李纲,革掉他大成殿侍御史的官职。”
“为何?”
“他忤逆皇上。”
“王黼啊王黼,你怎么会这样替朝廷当差呢?”
“皇上,臣看到李纲胡言乱语时,你的脸色就变了。”
“变了?”
“变了,像响晴响晴的蓝天上,突然起了老大一朵乌云。”
“这乌云不是因为李纲。”
“啊?那皇上为何变脸了?”
“因为那匹小如意。”
“啊,原来是这样。”王黼不无尴尬地一笑,“皇上,小如意怎么了?”
小如意是徽宗皇帝众多宝驹中的一匹,因为是一匹小巧玲珑的倮马,故徽宗称它为小如意。早上出席经筵时,他本想骑骑这匹小如意,但不管御马监的侍者如何调弄,小如意就是不肯离开马厩一步。这件事一直在徽宗心中留下挂牵。在李纲向他陈情的时候,他一下走了神,竟没有听到李纲说什么,而是想着小如意为何表现反常。“该不是得了什么病症吧?”这么一思忖,他的脸色就变了,这一变化立刻被王黼发现,于是有了文德殿里的那个结局。此时,听到王黼问到小如意,徽宗忧心忡忡地答道:“这不是听了半天的经筵吗?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怎么了?”
正这么说着,忽见一位穿着青衣襥头的小珰牵了一匹腿脚矫健的小马从宣德门中迤逦走出,向西一拐,顺着御道,向文德殿的后门走来。眼尖的梁师成一眼瞥见,便尖着嗓子叫起来:“这不是小如意吗?皇上你看,小如意迎驾来了。”
本欲上轿的徽宗,见到小如意后便弃轿迎了过去,谁知小如意见到徽宗皇帝竟止住蹄儿不肯前行了。徽宗瞧着小如意淘气的样子,便招手说:“小如意,来呀,到朕这里来。”
小如意垂着脑袋,四只蹄子一动不动。
“这畜生怎么啦?”梁师成喊那小珰,“你,把它拉过来。”
小珰使劲扯了扯缰绳,小如意就是不动。
“这畜生!”梁师成又跺着脚骂了一句。
“你别开口一个畜生,闭口一个畜生。”徽宗皇帝白了梁师成一眼,没好气地呵斥了他几句,“再这样,朕就要骂你是畜生了。”
“是,皇上,小的知错了。”
梁师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唯唯诺诺退到一边。
王黼最会察言观色,他知道徽宗皇帝在大内豢养了诸多宠物,大至狮、虎、象、马,小至猫、狗、鸡、兔。这小如意与名为绿珠的波斯猫、名为韩擒虎的天竺国进贡来的狮犬、名为小和尚的吐蕃王进贡来的袖鼠,合称为大内宠物中的四大天王。徽宗经常将这四大天王弄到一块儿,召来后宫眷属与亲近大臣一起赏玩。眼下小如意的反常举动,让徽宗心情不爽,他踱步到小如意跟前,问小珰:“小如意得了什么病?”
小珰摇摇头说:“回皇上,它没有病。”
王黼伸手在小如意的脑门子上摸了一把,小如意赶紧后退一步,那样子好像是对王黼反感,王黼心里头腻味,表面却笑道:“这宝贝疙瘩,还闹别扭呢。”
“老天官的话倒说得不差,”小珰接口儿说,“小如意就是在闹别扭。”
“和谁闹别扭呢?”徽宗问。
小珰上前一步,朝徽宗扑通跪了下去,高声奏道:“皇上,小如意是在生你的气呢!”
“生我的气?”徽宗吃了一惊,“它干吗生我的气呀?”
“它说皇上您偏心。”
“啊,这话从何说起?”
“旬日前,皇上您高兴,给林灵素大真人的一只灵猴封了一个上清宫供奉的六品官。在这之前,你还给南诏国贡来的一只孔雀赐了个上林公主的名号,也有六品的待遇。小如意跟了皇上四年,天天逗皇上开心,至今却还是个白身。”
“白身?”徽宗不解。
“无职无官,不是白身又咋的?”
“啊,是这样。”徽宗如释重负,想了想又问,“你这厮,小如意又不能说话,怎么能要官?是不是你趁机来诳朕?”
小珰又磕头有声,言道:“皇上,纵是玉皇大帝给小的撑腰,十殿阎王借给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诳皇上您呀,这的确是小如意的意思。”
徽宗问:“怎么能证明是它的意思?”
小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朝小如意打一躬作了一揖,说道:“小如意,小的侍候了你四年,你不算是我的娘,也算是我的爹了。在皇上面前,你可不敢作践我,你要向皇上表达你的真心意。如果你真想要皇上封官,就迈蹄儿朝前走两步,把你两只前蹄子抬三抬,算是磕头恳求皇上了。”
小珰说毕闪到一边,却见小如意真的朝徽宗走出两步,并按小珰所说抬起两只前蹄做了礼敬。它的这个举动让在场的人都惊讶莫名,王黼不禁在心中叹道:“这年头儿,不要说人,连畜生都想当官了。”
此时,只见徽宗走上前,拍了拍小如意的脸颊,并把它颈子上的缨络拨弄了几下,叹道:“小如意,你通灵啦。你想当神仙,朕帮不了你。想当官,朕倒可以赏赐给你,你是一匹马,咱们总是讲龙马龙马,朕就赐你龙骧将军如何?”
徽宗皇帝话音一落,小珰赶紧上前双手抚着小如意的脑袋,锐声喊道:“小如意,从今以后,你就是龙骧将军了,还不赶快谢皇上。”
小如意闻言,竟然举起两只前蹄,朝着徽宗皇帝咴咴儿叫了几声。
正在大家惊叹的时候,却见文德殿值日官气喘吁吁跑出后门,跪在徽宗皇帝面前奏道:“皇上,龙图阁学士、敕命与大金国谈判全权大使赵良嗣有急事叩见皇上。”
尽管从燕京城里赶回汴京的赵良嗣声言有急事求见,徽宗皇帝也没有立即见他,而是弃了暖轿,骑上小如意前往大内,在御膳房用了午膳后,又回到寝宫小寐了半个时辰,这才传旨赵良嗣到崇政殿相见,并让蔡京、王黼两位大臣参加。
此时,殿瓦上敷着的明晃晃的阳光仍很炽烈,徽宗皇帝从崇政殿的后门进来时,蔡京、王黼已先来此候驾,徽宗皇帝与他们稍事寒暄便入殿升座,两位大臣也在御座两旁的下首坐了,这才传旨让后殿外回廊里等候多时的赵良嗣进来。
赵卿趋步上阶,给徽宗皇帝行了觐见之礼。徽宗皇帝给他赐座后,问道:“赵良嗣有何急事要奏?”
赵良嗣听皇帝问话,顿时屁股又离了凳儿,再次跪了奏道:“皇上,下臣奏事之前,先敬贺皇上您又得了一个龙骧将军。”
徽宗皇帝接过宫女递上的黑枸杞红枣汤呷了一口,笑道:“才封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知道了?”
“小如意不是凡马,皇上封它为龙骧将军,可谓实至名归。”赵良嗣一副讨好的笑容,恭维道,“此次诰封,足见皇上圣明。此刻京城已经传遍,就连升斗小民也夸赞皇上的恩德,实可垂范天下。”
“赵良嗣,说说你的急事儿。”
“禀皇上,七天前,前辽国萧莫娜手下的京西节度使兼镇国大将军张觉在营州叛了。”
“叛了?叛了谁?”
“燕京被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攻占之后,张觉就给阿骨打献上了平、营、滦三州。阿骨打把燕京还给我大宋后,就下令把平州立为大金国的南京,并下旨让张觉仍当平州节度使,兼领营、滦二州。阿骨打率大金军离开平州不到十天,张觉就背叛了大金国,并杀死了前辽宰相左企弓等五位降金的重臣。”
听到这里,赵佶把手中的茶盏递还给宫女,从御座上起身,踱到赵良嗣跟前,兴奋地问:“张觉叛金,有没有归顺我大宋的表示?”
“叛金之前,张觉让儿子张劲秘密到了一趟燕京,与郭药师私下接洽。”
“他们说些什么?”
“下臣不得而知。”
看到徽宗皇帝脸上有些茫然,坐在左下首的蔡京便开口说话了:“你赵良嗣不得而知,不等于此事的底牌我们不知晓啊。”
蔡京心中虽然得意,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说:“皇上,记得正月间大金国特使完颜娄石来汴京参加朝会大典的事吗?”
徽宗点点头:“记得,那位完颜娄石,还在宣德门外闹事,打伤了禁军头目。”
蔡京继续说道:“正是那一次,老臣遵皇上的旨意,在家中设宴招待完颜娄石一行。在几位陪客中,有林灵素、梁师成等。老臣还特地请了前辽降将郭药师作陪。”
“郭药师,就是那个奇丑无比的将军?”
“正是,皇上。”蔡京拭了拭干涩的眼角,接着说,“我让郭药师来,是给他布置了一件秘密的差事,即暗中与张觉接触,想办法让他叛金。”
徽宗皇帝踱回到御座上坐下,略略有些惊讶地问:“爱卿,原来张觉叛金,是你预先筹划?”
蔡京觑了一眼王黼,见他眼含醋意,便故意表现出淡然,说道:“皇上,朝中部院大臣,各领职责,每一位大臣多为朝廷担责、分忧,皇上就可以享受燕闲之乐,天下垂裳而治。”
尽管如此,王黼仍然感觉不爽,挑刺儿说道:“张觉虽然叛金,但也没有明确表示愿意归顺大宋。赵良嗣,是不是这样?”
“是的。”赵良嗣鬼精鬼精,回答的话两边不得罪,“下臣此次从燕京匆匆赶来面圣,是奉童太师之命,就张觉归顺大宋之事,请皇上颁下旨意。”
蔡京问:“张觉有何条件?”
赵良嗣回答:“据张觉儿子张劲讲,他父亲想得到皇上的亲笔御笺,给出承诺。”
徽宗问:“什么承诺呢?”
蔡京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着说:“燕云十六州,在最初的宋金两国密盟中,本说灭辽之后全部归宋。但完颜阿骨打灭辽之后,因平、营、滦三州不属于石敬瑭割让,所以不肯归还,并在那里建立金南京,欲与燕京对峙。这次张觉若携三州来降,十六州才完璧归赵。张觉此举可称不世之功。在他之前,郭药师率领他的八千怨军以及涿、易两州叛辽归宋,皇上赐给他一百斤黄金、四位美妾以及若干珍宝,并封官为河北招讨使,那八千怨军仍然在他麾下。所以,郭药师感恩不尽,死心塌地归顺了大宋……”
蔡京尚未说完,王黼插话道:“太师为了笼络郭药师,也选了府中一个名叫香环的丫鬟嫁给了郭药师,郭药师受宠若惊,认了太师这个干爹。”
王黼的话中有揶揄之意,却没想到徽宗皇帝借机大加赞赏:“左元仙伯为了朝廷,不惜献出府中美女,真是一心为公啊!”
蔡京感激地看着徽宗,抱拳揖道:“为皇上当差,老臣断不敢存有二心,如今对待张觉,当以郭药师为例,不可轻慢。”
“如何才不轻慢呢?”
“这个,还是先听听王大人的高见。”
“王黼,那你说。”
王黼见皇上问上脸来,又是枢密院分内之事,无法回避,便答道:“请郭药师策反张觉之事,蔡太师的确与我早有通气。郭药师离开京师回涿州复职,臣也面授机宜。相比较,张觉携三州、四万人马来降,功劳远高于郭药师。但郭药师归顺时大辽尚存,三国形势阴阳未判,其勇气与谋断尤其难得。”
徽宗觉得王黼有些绕弯子,便下了旨意:“王黼,你这话等于没说。关于张觉的奖赏,一定要体现我大宋的上国风范。究竟如何赏赐,太师你会同左元仙伯仔细斟酌,然后呈报朕这里裁定。”
两位大臣一同回奏:“臣谨遵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