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我们的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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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休(8)

“可是你知道么,两军总帅山名家和细川家的大本营都在京都,且相距都不到半里路,就这样的两个邻居,整整十年居然都相安无事,真要是打得不可开交的那种战争,会有这等好事?”

周吉不说话了。

“而且,当初发动这场‘战’乱的双方总大将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继承者是双方的子孙,细川政元和山名政丰,这两人早在文明六年(1474)的时候就已经握手言和了,等于说,在那一年,所谓的‘战’便已结束。”

“但是大内政弘的军队却一直留在了京都,直到昨天才启程回的国,师傅,这又是为何?”

“他有钱呗,有钱人,想留多久都无所谓。其他的诸侯,包括山名和细川两家在内,都被这十年的动乱给拖成了穷光蛋,所以自然不肯再打。”

“就因为这?”

“那你还想因为什么?你以为打仗最重要的因素是啥?”

“当然是兵强马壮。”

“没有粮草,再强的兵再壮的马,也会被活活饿死的。”

“那师傅的意思是粮草?”

“所以说你脑子一根筋,没有钱,上哪儿去买粮?你让细川胜元他们自己下田插秧么?”

周吉点了点头,表示懂了,然后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其实我知道他是压根就没懂,不光没懂,反而还因为固有的旧观点被打破却又无法建立起新观点的缘故而变得愈发糊涂了,只不过怕我解释得多了麻烦,所以才非常体贴的不懂装懂了一回。

同时我也知道他的疑惑都在哪儿。

首先,他想知道,既然我把东西两方的诸侯都说那么惨,那为何当初他们还要发动这场动乱呢?其次,他还想问我,今后的天下大势,将会走向何方。

要弄清第二个问题,则必须先弄清第一个,而要弄清第一个,则必须得明白这么一件事儿:在这场为期十年的动乱中,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得益者,如果有,那么他是谁?

确实,除了大内政弘因为家大业大之外,其他的各路诸侯基本都是被庞大的军费给拖得困苦不堪,更有甚者早已是负债累累,从这层上来看,十年动乱几乎可说是满盘皆输,没有一个能落个好。

但实际上倒也未必,至少有一个人,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那人便是日野富子。

当初包括本愿寺莲如和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本该调停战争之位的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却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煽风点火,生怕乱子还不够大,这实在是不太符合他的那种优柔寡断且懦弱退让的性格,现在看来,在之前所发生的那一切的一切里,将军不过只是个被押在前面的招牌,真正才背后操控着的,是那个女人才对。

而具体用来操控诸侯的那根线,其实说起来倒也简单,那就是钱。

在大名们打仗打到普遍都用光了自己原本的那点积蓄的时候,日野富子便非常是时候地出现在了大伙的跟前,并且相当豪爽地跟东西双方同时表示,如果缺少军费的话,可以来找老娘借,不管多少都没问题。

因为之前积累的大量财富的缘故,所以这位日本第一富婆的这句话还是相当靠谱的。

当然,这钱是不能白借的,不然对日野富子而言就没意义了,其实她之所以肯借钱给人,其目的根本就只有一个,那便是靠钱生钱。

利息是一年六成,也就是借一百两黄金的话一年之后连本带利要还一百六。

京都街头的流氓放高利贷最高不过三成,这女人不去参加黑帮真是够可惜的。

而此时的大名们早就打仗打到了一个红了眼的田地,全然不是说停便能停的,所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借了高利贷继续打。

事实上除了超级有钱足以自给自足的大内政弘外,基本上所有的参战大名都是日野家的客户。

这并不是说大内政弘就算是逃过一劫了,对他,日野富子也有办法榨出钱来——卖官。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有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之后,总会变得开始去追求一些比较虚无渺茫的东西,比如名誉,地位或是官职。

大内政弘便是这样的人,他在动乱期间,屡屡向幕府求官,日野富子则本着一手交钱一手给官的原则,先后开高价卖给他周防国,长门国(山口县西),丰前国(福冈县东部,大分县大部),筑前国(福冈县西北)四国守护之职以及左京大夫的官位。

无论哪一个官儿,都让日野富子赚地盆满钵满。

而且,她所赢到手的,还远不止这些。

文明五年(1473),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宣布退隐二线,将宝座传给了足利义尚,也就是室町幕府的第九位将军。

换言之,在将军宝座争夺战上,依然是日野富子胜了一筹。

至于那位当年一度曾非常风光,还担任过东军名誉总大将的足利义视,这时候早就默默无闻地成路人甲了——由于日野富子那超高的枕边风技巧,就连当年非要他继承自己地位不可的兄长足利义政,也不再把这个弟弟当根葱来蘸酱了。

因为日野富子的枕边风,所以足利义政疏远了自己的弟弟,并最终选择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当日后的继承人。

说白了,这十年的仗根本就是在瞎闹。

全日本都被搞的破破烂烂,唯一的赢家只有日野富子这一人。

不过,她也必定将会最大的输家。

因为关于天下今后的走向动态,那我想完全可以用大祸将至这四个字来形容。

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诸侯之间的战争,不是小孩子的拳脚打架,完了三天就能忘,尽管大家现在都罢手言和,可那纯粹就是因为国力达不够,没法接着打的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因为这十年的动乱,诸侯们的心里,早就埋下了对彼此的不爽之情,等他们缓过一口气,又能再折腾之后,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再小的事端,估计都能互相大打出手。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因为战乱,所以大名穷了,因为穷,势必要想法子弄钱,一来要过日子,二来还得还债。诸侯不是买卖人,想要赚钱的方法只有两条,第一是压榨老百姓,第二是发动对外战争,也就是去抢别的诸侯的,现在全日本都比较穷,抢人家似乎也捞不着什么好,所以暂且只能在内部解决,而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解渴,不仅会惹毛了领地内的农民,同时也会让那些大小豪族们心生怨念,这样一来,便非常容易产生各种内乱甚至是内战。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其实和幕府的支配制度有关。

在这个国家,除了名义上的天皇之外,实际上的最高实权统治者,应该是幕府将军。

当然,只不过是“应该”而已。

在幕府成立初期,将军为了犒赏那些个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将日本各处的土地都如数给了他们,其一是代表着赏赐,其二,则是要他们为自己代守疆土,这便是守护大名的来历。

这种制度并非是本朝室町幕府的新创,早在之前的镰仓幕府便已经有过,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其实却存在着一个非常致命的漏洞。

如果中央政权,也就是幕府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那么兴许还能压得住下面的诸大名,可若是反之的话,那显然就会很糟糕,当大名们的实力在幕府之上的时候,难保这些当年足利家家臣的子孙们不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而且,因为幕府把领地都分了出去,从而使得真正属于他们自己足利家的地盘就变得非常小了,说难听一点,贵为天下第一家族的将军家,实际上能够让他们握在手里的土地,不过是山城国那一小块罢了。

换言之,所谓“幕府实力”,说白了只能指望将军本人的能耐,如果是狠角色,比如足利义满,那就能压得诸侯们服服帖帖,若是二傻子型的比如足利义政,那就只能被人架空着玩弄了。

况且还有日野富子这么一号坑人钱财不眨眼的主儿,虽说大名们在借她那六成高利贷的时候肯定还要说一句多谢将军夫人,但心底里绝对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光从这一点上来看,就能断定,现如今的幕府在诸侯们的心里,那基本上已经是不名一文了,即便他明面上还是将军家,大伙不会拿他怎样,但也不会当他是个玩意儿,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就会出现无视幕府当年所制定的各种条款的人和事——比如公开违背私斗禁止令,互相之间大打出手什么的。

一两个诸侯的战争,那叫私斗;三五个,叫局部战争;可若是天下纷乱迭起,大家一起乱斗的话,那么基本就是人间地狱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足利幕府自然也就绝对无法继续平安续存的,这也是为什么说日野富子将是输家的缘故——她为她儿子争取下来的一切,终将会被毁灭,而其根源,正是出在这场由她一手策划并操控的动乱上。

总之,那场所谓的应仁文明之乱看似是结束了,但绝不意味着天下就此太平,恰恰相反,这正是一场更大更乱的灾难的开端。

虽然已经一把年纪的我或许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只有在书上才出现过的乱世,但我坚信,这一切已然不远矣。

文明十三年(1481)

十一月二十日

自应仁之乱结束之后,全日本便开始过上了一段很长时间类似于不死不活不痛不痒的日子,即既没有大乱子,但生活质量和从前却又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意思。

大家虽然觉得苦,却倒也挺满足,毕竟穷归穷,但好歹还太平,正所谓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真要再像十四年前那样一夜之间天下大乱,那恐怕连今天这种质量的生活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虽然我依然坚信,不是不乱,时候未到。

不过对于我而言,这几年却是相当的幸福和快乐。

因为有她在我边上。

尽管外面的谣传并没有因为时间这玩意儿而减弱,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但这却丝毫不影响我和她的甜蜜关系。

而且每次有重要客人来访或是节日出席各种例会,我都会让她坐在我的身边,似乎是打算藉此来告诉全世界,这是我的女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

日子一过,便是十七八年。

这些天因为眼瞅着快要到新年了,虽然不景气,但家家户户还是依然开始准备起了过年要用的各种东西,酬恩庵自然也不例外,昨天上午,她对我说,周吉想买门松,不知该挑哪种好。

所谓门松就是在过年时候捆在大门口的一种植物,一般来讲这户人家的主人年龄有多大就捆上多少道儿,如果酬恩庵的话,那就得捆八十八道了。

“不要,我讨厌那种虚伪的东西。”我摇了摇头,“你不觉得门松捆越多,就代表离死越近么?”

一听这话她赶忙就来捂我的嘴:“不捆就不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嘛?”

“什么叫不吉利,人总归要死的不是么?命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借来的,无论借期长短,终究是要归还的。”

“借……?”

“昨月昨日道借用,今月今日道奉还,借时为五还时四,本来无一物,空道莫须有。”

她“看”着我,眼神相当放空。

“想不到大师也有那么悲观的时候呢。”

“这不是悲观,这是现实。你不觉得最近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么?搞不好明天一早你醒来的时候,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她不做声了。

“哀愁也没用,毕竟都这把年纪了。”我安慰她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大师。”她缓缓地开了口,“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样子过,所以想听你告诉我。”

“恩……一开始觉得你像海棠,后来么,觉得你像水仙。”

“现在呢?”

“木耳,银木耳。”

“那是什么?”

“一种从大明传过来的食物。”

她的神情相当不满意:“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完全没明白。”

我摸着她的头发:“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如果这个天下总共有十分漂亮的话,你一个人便占了七分。”

“七分漂亮的银木耳?”她笑了起来。

“恩,七分银木耳。”我也笑了,“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应该是看不见我的吧?可为什么就会知道我是和尚然后又叫了我一声大师呢?”

“啊……你说的是那一回啊?”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就笑出了声来,“大师,你应该还记得吧?是你自己先说的‘贫僧’吧?”

“好像还真的是……”于是我也想了起来。

“大师,你也有那么不机灵的时候呢。”

“啧,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样。”

其实,如果真要说我在离开人世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话,那也只有她而已。

这应该是年龄差太大的唯一坏处吧。

没辙,人扛不过天,欠债的倔不过讨债的。

这两天身体愈发感到沉重了,连提笔写东西的力气都没了,估计是快不行了,这多半该是最后一篇了日记了吧。

要不趁着还没咽气,先写个辞世诗什么的,也省得真到了临终的时候手忙脚乱没灵感。

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末期粪土暴晒敬梵天。

那……就这么着吧。

遗嘱(给周吉和太郎)

一、酬恩庵就交给你们打理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小森。

一、追悼会的时候最好别哭,万一哭的话离我远点,千万别把眼泪鼻涕什么的弄我身上,不然我爬起来抽你们。

一、遗体要火化。

一、这条最重要,周吉你要是做不到的话以后别说是我弟子:我估计朝廷和幕府那边都会派人来参加追悼会,所以在我死后,你记得在寿衣里塞几个炮仗,等到火化的时候,吓死那帮王八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