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
我正要发问，她的身影忽然在月色中逐渐消融，宛如阳光下的小雪。她自知时间不多，含着泪比划着唇形对我说：“多谢你照顾白叆，我对你……”后面的唇形我看不清楚，我猜想她大约是想感激我。
可这就奇怪了。妘公主常年居住千年岛，我是她的近身侍卫，跟随公主很少在宫中住。两位公主小时候的确在一起玩过一阵子，可后来因为柳王后和容妃处处敌对，白公主懂事后也有意避着妘公主和我，不再与我们往来。那鹔鹴鸟儿化成的女子竟然感谢我照顾白叆，究竟是何意？
有可能白叆是鹔鹴中的另一只。
我一个激灵，明明记得排查过白叆，她并不是羽族成员。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我多年没有使用术法，久而久之生疏了，于是决定再去探个究竟。
波宏族是禁止使用术法。法术石大祭司的特权，多用来祈雨祈福，保佑波宏军队赢得胜利。我小心翼翼计划好如何接近白公主。
两天后本该是白公主的六容礼。柳王后多年来处心积虑，成功挑拨了波宏王和容妃的关系。容妃向来置身宫廷争斗事外，不向柳王后低头，也不肯放下冰冷的姿态去跟波宏王交谈。从来都是波宏王开口跟她说话，她再简单几个字打发。经这一挑拨，波宏王彻底不来看容妃，于是就没有人操办白公主的六容礼。容妃恰好病倒，白公主就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后花园坐了一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裙，看似睡着了，她面前怒放着一池的荷花，个个娇艳欲滴。
在波宏族，死亡的颜色是黑色，葬礼的颜色也以黑色为主，譬如盛放逝者的镜馆上头刷黑色漆至少要占据四分之一。可白公主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穿黑色。
我趁白公主入睡，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她身上沾了荷花的香气，睫毛柔柔的，脸蛋儿微微长出了大人的样子，下巴尖儿惹人怜爱。她是个不得宠的六岁女孩儿，跟锦衣玉食万千宠爱的妘公主相比，落寞太多。
我靠近她，依旧感觉不到羽族的气息。
我将法力凝聚在指尖点向她的眉心，法力升华出的氤氲中她的前世是一片空白。她仅仅是第五世的人，如果有前世，在法力中应当看得出来。
我还没收回手指，她就睁开了眼。我跟她靠的很近，她的脸上泛出红晕，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眸灵气流转，她一把抓了我的手：“玥焕你做什么？要把我推下池塘去么？”
我惊讶于她小小年纪警戒心这般沉重，骗她道：“我怕你掉下去，想扶你。”
她人虽小却不笨：“你是要扶我的脑门儿吗？”说罢她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她拍着手咯咯笑着：“脸红了脸红了。”看四下无人，她没有拒我千里之外的意思，反倒拍拍身边空着的长椅叫我坐下。她不管容妃与柳王后之间的争斗，擅自邀请妘公主身边的我靠近她。我想，她一定很寂寞。
看着满池荷花，再看看她小小的黑色身影，我于心不忍，提气踮脚踩着水面给她摘下几朵，将一捧花给了她。
这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我点点头。六容礼是波宏族人一生最大的庆典之一。波宏族人好庆典，一年十二个月每月都有仪式活动，加上六容礼、九辞礼、成人礼、婚礼等等，整整编纂了三大本厚书。六容礼这天，莫说皇族公主，就连寻常百姓家也会摆出筵席，平日里省吃俭用在这天为儿女买件礼物。
我心中愧疚，觉得这折下来的荷花送不出手，总觉得这个可怜的小公主无辜受了我的欺负。
可是她却十分开心，抱着荷花十分夸张地吸着香气，然后竟然扔下怀中的荷花抱住了我。
我任她抱着，她矮我一个多头，低低趴在我怀里抽鼻子。我想起那晚上黄衫鹔鹴女子现身感激我照顾白叆，便自己告诉自己，就算白公主不是那只鹔鹴，也一定要对她好。
白公主松开抱住我的手对我笑：“六容礼上头是要许愿的，我现在许给你听。”
我点头：“六容礼上的愿望是要实现的。公主想要什么？我帮你实现它。”
眼前的小公主俏皮一笑，凑到我耳边轻轻吹风：“我要你娶我，你愿意么？”
一阵清风吹过荷塘，一尺荷花微微荡漾。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笑着跑开：“我开玩笑，看把你吓得！”
我这才反应过来。大约一年前，白公主跟皇子安阳、妘公主还有一群贵族少爷小姐们玩游戏，玩过家家结婚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来娶她，白公主赌了气要报复，接下来好几个月一见到那群贵族少爷就叫他们娶她，宫里的皇族少爷们被吓得不轻，见了都躲着她。其中还有一位少爷跑回家跟他那位高权重的父亲哭诉，说打死也不娶白叆。那大臣以为这是波宏王的意思，赶紧进宫希望收回成命。搞了半天，大家才知道一切都是白公主无中生有。白公主受了一番训斥，再没跟这群少爷小姐玩过。
刚才她那一番言辞，大约也是在捉弄我吧。
白公主六容礼之后，容妃那边逐渐有了动作。白叆九岁时容妃联合琛璃反叛，波宏王在大祭司的帮助下镇压了叛军，处死琛离，将他儿子囚禁，并把容妃迁至青仙山幽拘，白公主也跟了去。临行前我没赶得上见她一面，那时我与妘公主在千年岛，妘公主刚刚能同时弹奏九架碧溪琴。
东海中的千年岛上有一棵千年树，树上千年花开千年花落。这座岛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创世之初，在第一世，千年树的种子在这岛屿上生根，逐渐发芽，最终长成了参天的壮丽奇观。千年树的每一个轮回都长达四千年，一千年长成，一千年开花，一千年花落，一千年枯死。妘公主的诞生让原本步入枯死轮回的千年树重新抽枝展叶。我陪着妘公主住在这里。满天的花雨中，我朝着青仙山远望，不知怎么记起了当年宫中荷花池边黑衣女孩儿的笑颜。
我真是愧了黄衫鹔鹴女子的那一句道谢。
掐指一算，主人被封印已有一十三年，我守着妘公主脱身不得。我想等公主长大一些，我就帮她找回前世的记忆，然后带她去找主人。我看着在花雨中苦练琴技的粉衣小公主，想着还得赶紧找到另一只鹔鹴，好叫她们姐妹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