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负重伤三个多月后的一天,被认为已经牺牲的肖正国居然从上海回到了重庆,出现在乱糟糟的朝天门码头。天空中飘着细雨,陈山在这陌生的重庆气息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被一名小胡子直接接走了。小胡子是军统第六处人事行政科的,按他的说法,肖正国的船票信息早就被军统上海区的外勤人员掌握。他有一双看上去十分有力的小短腿,走起路来像是装了轮子一般滚动,拎着肖正国的皮箱一个劲往前蹿。那天军统局本部安排接陈山的那辆老掉牙的破车,并没有开往罗家湾,而是把他带到了局本部设在磁器口的秘密审讯室。那是一间废弃的仓库,陈山怅懵地望着这间诡异的屋子时,小胡子突然从背后袭击了陈山。他从背后抓住陈山的双肩,麻利地把陈山扛摔在地上。然后一支枪顶在了陈山的头上,有五个人从角落里冒出来,他们都用枪指着陈山,把他团团围了起来。
陈山记得自己被捆在一根柱子上。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段吊起来的木头,在他眼里,那是一截睡死过去的树。有人推动了木头,那木头就像敲钟一样,狠狠地撞向陈山的胸口。这让陈山痛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胸口涌起了一丝丝的甜,并且想起了曾经断掉的两根肋骨。他十分害怕这一次木头把胸骨也给撞断了,如果是那样,那他将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小胡子最后举枪对准了他的头,说肖科长,你在上海叛变,加入了日谍组织。你把在上海的事情讲清楚。
陈山说,讲不清楚了。你开枪吧。
小胡子说,死比活着容易多了。我舍不得你死。
陈山笑了,说,那你也别问了,我光养伤就养了三个月,没闲功夫投敌。
小胡子,好,那你去死!
小胡子用枪顶在陈山的脑袋上,扣动了扳机,传来的却是一声空响。在寂静的仓库里,这“咔”的一声空响传得很远。荒木惟就是在这声音里出现的,看上去他好象风尘仆仆的样子,被几个人簇拥着出现在陈山面前。后来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说,我想吃面。
一碗面条端了上来,荒木惟用筷子搅动面条,他吃了一碗很辣的面条,吃得全身冒汗。然后他用一块干净的白手帕擦汗。他吸了吸鼻子,把碗一推说,你妹妹陈夏也来重庆了,我想让她闻闻重庆的味道。
陈山说,她在哪儿。
你不用知道。她永远会在一个比你安全得多的地方。
陈山说,让我见她。
完成任务以前,你不可以提这种不合理的要求。荒木惟点燃了一支雪茄,把脚架在了那张桌子上,喷出一口烟来说。她很可爱,咱们当哥哥的,都要对她好一点。
那天陈山被人解开绳子放了下来。荒木惟慢条斯理地向陈山下达了指令,拿到重庆高射炮群的布防图。荒木惟告诉陈山,每次日军大编队航空部队出发的时候,重庆早就掌握情报。浮图关徐家坡上清寺,是指挥部所在地,戒备深严且有防空设施。他们的其中一份防空图,就藏在军统局本部第二处机要室。重庆的地面高射炮群那么厉害,这让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伤透了脑筋。陈山终于想起,荒木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曾经说过,重庆的高射炮像长了眼睛。
管机要室的那个人,叫马三妹。荒木惟笑了,他的眼睛弯了过来,像一位久违的兄长。他走到陈山身边,拍了拍陈山的肩说,想让重庆少死人,就得让重庆先投降。你这是为你的国家做好事。
陈山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看着荒木惟在数名特工的簇拥下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荒木惟停下了脚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说,你是怎么看出这些人不是军统的。
用木头撞我,是不想要让我身上留下伤痕,那样可以让我重回军统。而且军统使用最多的刑具是皮鞭和老虎凳。
还有呢?
刚才那个小胡子,他把我摔在地上的动作,不是中国武术,也不是蒙古摔跤,更不是中国部队里的军体拳术。
是什么?
是柔道。
荒木惟瞪了那个小胡子一眼,说,川口君,看来要送你上前线了。你的演技一点也不好。
荒木惟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陈山用手揉着胸口,望着荒木惟带人鱼贯离开。他的肋骨不由自主地又痛了一下。接下来,整个仓库都显得无比冷清了,很久以后他缓过神来,拎起皮箱,一步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山看到重庆的傍晚已经来临,天从遥远的地方开始一点点黑了过来。陈山开始想念被押到了重庆作人质的妹妹陈夏。就在这时候,短促的警报声从城内传过来,一场黄昏时期的轰炸,开始降临在重庆。陈山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火药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