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颂银知道他的能耐,什么难题都难不倒他,又是咱们阿玛又是自带嫁妆的,别的爷们儿花钱都买不来的话,他张嘴就说。他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量,在你看来走投无路了,在他眼里却自有柳暗花明的希望。他不是那种固执的人,他懂得变通,你不嫁我嫁,即便当上门女婿他也愿意。
可惜不现实,容绪死后他成了独子,那份家业要靠他维持。父母奶奶渐渐老迈了,他撂下一家子上佟家过日子,又不是说书人编的段子,一个人能这样肆意地活着!可他这份心还是极难得的,至少让颂银感觉安慰了些,不是因为她不讨人喜爱才被抛弃的,是因为大势所趋,大家都没有办法。
天上细雪纷飞,先前还有风,等正式下雪风倒停了。雪是静悄悄的,落下来的时候没有半点声响,朱红的宫墙衬托出它的圣洁,却也带着难以描述的忧伤。
她眯着眼睛仰望他,“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多好,咱们什么都不顾忌了,痛痛快快为自己活一回。可是你自己知道,到最后都是空话,因为根本不可能实现。咱们都不是舍哥儿,咱们肩上各有责任。以前我还能骗骗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真到了桥头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束手无策。”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昨儿你娘上宫门拦我,这事家里都知道了,眼下不光是你们家不乐意,我们家老太太也再不会松口了,所以咱们是真完了。”
他不甘心,说不会的,“我去和老太太解释,无论如何不要拆散我们。”他拢着她的双肩哀告,“你呢,你是什么想法?这会儿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只要你还爱我,我就能横下心,一条道儿走到黑。”
细雪扑在她脸上,冰凉的触感,浇筑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努力看他,仿佛要把他刻进记忆里似的。真是个如珠如玉的少年郎,二十二岁的年纪,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他和她一样,没有经历过挫折,也没有官场上的腐朽气息,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次感情上的困境是他们共同的劫难,强迫他们一起成长。
她抬手抚抚他的脸,“我舍不得你,一想到你往后不是我的人了,可能落进怡妆表妹的魔爪,我就难受得厉害。我听说老太太和太太想让你把她收房,有这事吧?”
他顿时变了脸色,“我不要她。”
颂银心直往下沉,其实并没有确切的消息,是她有意试探,结果一试,果然试出端倪来了。好好的,收留个外姓女孩儿在府上,多少有这打算。可怜她,可怜得多了就想一帮到底,不说眼下遇上的难题,就算将来她和容实成了亲,这位弱柳扶风的表妹也会是个病灶,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她想像阿玛和额涅那样,同容实干脆利落地一辈子,看来很难实现了。她曾经拿这个要求作为借口拒绝豫亲王,如果到最后容实也难逃这样的安排,那她情何以堪?
她捻酸得厉害,强自按捺了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处置不好我就把同心玉还给你。”
他说别,“我昨儿撵人了,可老太太不乐意,又把她追回来了。没关系,一回不行我再撵一回。我想过了,瞧着老太太的面子,她要是不惹我,我大不了眼不见为净;她要是惹我,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到时候管她是哪门子亲戚,照打不误。”
这个人是行伍出身,要论温柔也有,虽然没多少,却不吝于给她。剩下的别人,哪怕是个姑娘,喊打喊杀的毫不含糊,这点倒令她放心。
她抓住他身侧的衣裳,紧紧抓住,感觉到那窄而有力的身腰,把他带向她,仰起脸,尖尖的下巴顶在他胸前,“我记得我对你说过,如果咱们走投无路,请你等我到三十岁。三十岁我一定想办法辞官,回内宅,安安心心当你的少奶奶。太太昨儿问我等不等得,我没什么等不得的,只是没脸在她跟前说罢了。现在我问你,你等不等得?再有十二年,那时候朝中局势应当大定了,如果你待我还如往夕,我们就成亲,哪怕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一定嫁给你。”
到现在居然变成了苦情的戏码,两个人都眼泪汪汪的。容实说:“真邪性儿了,我娶个媳妇儿那么难!什么都别说了,如果这场政斗下我能活命,你嫁不嫁我我都等你。这会儿非逼你跟我怎么样,我自己也没脸,你原本可以自保的,和我定下了,只怕连累你。太太这么做倒也不算坏,先缓一缓,等我有资格娶你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他起先混沌的脑子忽然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后轻轻推开她,“妹妹,我不能害你。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一切见分晓。你走吧,咱们声势闹得太大终不是好事,只要你坚定,我心里有数,谁也拆不散我们。”
达成共识了,却感觉已经收入囊中的宝贝重又掏出来,充满了危险和彷徨。
颂银退后两步,雪沫子坠落,迷了她的眼,笔直落进她心里。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找不着合适的说辞了。
就这样吧,暂时淡了,正好可以迷惑豫亲王。他们俩平时都忙,忙起来四五天见不着一面,两个月转眼就过了。郭主儿临盆在即,她和容实没了联系,也许豫亲王会更信任她,到时候和容实里应外合,运气好,也许能一举击败他。
她转过身往门上去,他茫然追了几步,“我会一直等你。”
她脚下略顿,没有回头,跨过门槛上了夹道,一步一步走远了。
她和容实分道扬镳的消息最终成了紫禁城里的大新闻,只一天时间,整个宫苑就已经无人不知了。连陆润都得了消息,她去养心殿回事的时候,他会用怜悯的眼神看她,等她从三希堂出来,他在抱厦里候着她。
“你和容大人,就这么完了?”
她掖着两手问:“你也听说了?”
他嗯了声,“容太太在东华门外拦你,这事传起来快得很,几乎已经无人不知了……就因为容大人和六爷布库的事么?”
颂银不想细说,含糊应道:“有了年纪的人,考虑得比我多,也不能怨人家。我和容实一没有父母之命,二没有媒妁之言,无所谓完不完。你说人家的妈都找上门了,我还能怎么样,且走且看吧!”
陆润颔首,背着手看外头天色,喃喃道:“今儿真冷啊,养心殿烧着地龙子,寒气还是往骨头缝里钻。皇上的境况你也看见了,你瞧怎么样?”
颂银朝后头望了眼,刚才回话见了圣躬一面,皇帝潮热得两颊泛红,愈发的瘦了,瘦成了一把骨头。这么下去确实不大妙,宫里妄议是大罪,她不能直隆通说,委婉道:“主子不愿意叫宫里御医看,我上外头领人进来。京城有个回春堂,坐诊的大夫好医术,把他悄悄带进宫,请他看看脉象,换个方子用用,没准就见起色了。”
陆润叹了口气,“不中用,才发病那会儿就乔装出宫叫人瞧了,十个大夫,九个半面露难色。药吃了不少,每况愈下。今儿终于松口了,这程子的叫起暂缓,有本奏南书房,先交军机处共议,议不准的再呈养心殿。我瞧……”他又摇头,欲言又止,“你们是内务府,有些事恐怕要预先张罗起来了。眼下太后和皇后都借不上力,还是内务府悄悄的办吧,没的到时候赶不上趟。”
她怔了下,忽然有种落日将至的恐慌,“你是说……”该准备的是什么,不能明说,各自心里都有数。大行皇帝的棺椁和寿衣是立时就要的,耽搁不得。还有帝陵,五年前开始修建,到现在还未竣工,得去催促催促了。
一时都沉默下来,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她搓了搓手,指尖冻得冰凉。陆润留意到了,对底下太监使个眼色,不多会儿就捧了个掐丝珐琅手炉过来。他提了放到她手里,颂银才回过神来,拢在怀里道了谢,半晌道:“郭主儿还有两个月临盆,皇上知道吗?”
他说知道,“今儿还问呢,我瞧得出他也是急。”
颂银点头,其实这种心情她能理解,哪怕到了穷途末路,也像她阿玛似的,宁愿叫闺女硬扛,也不愿意把家业让给兄弟们。人都是这样,没成家时也许讲究手足情义,成了家各顾各,慢慢那份亲情开始转淡,有的变得稀松,不堪些的,比仇人更胜三分。
她转头问陆润,“皇上的意思怎么样?如果是位阿哥,是不是就册立太子?”
陆润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涌起一种晦暗的,冷戾的光,“立遗诏,找信得过的大臣托孤。”
她吃了一惊,“这么急?”
他低头不语,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颂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担心容实的计划能不能顺利实行。他曾经单独面禀皇帝,因着养心殿似乎有内鬼,怕行动泄漏,连陆润都不知情。他们这些人,说穿了都是依附皇帝而生的,主子健朗,他们的日子就稳定踏实。主子要是有了好歹,重新投靠别人,又得费好一顿周折。谁也不愿意动荡,谁也不需要“富贵险中求”,想安逸,然而没有这样的运气。江山易主、社稷更替,永远大浪淘沙,淘剩下的才有命活着。
陆润半晌不语,隔了会儿又云开雾散了,含笑道:“我原想你和容大人成了事,我在宫里呆不住了,放出去,还有个去处。这会子没了指望,多可惜。”
真要是这个年纪出宫,以他的头脑断不需要依靠谁,他这么说不过是打趣罢了。颂银有些伤感,勉强笑道:“没有他,不还有我嘛,你上佟家,有我呆的地方,就有你一片遮头的瓦当。”
他的笑容温厚柔软,低声说:“我没想到,走到这步还能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我是个百无一用的阉人,活着只为给人当牛做马。”
他的自知之明让人感到揪心,颂银道:“你别这么说,在我眼里你和容实他们一样,是靠得住的人。我遇到坎坷的时候你伸手拽了我一把,那份恩情我永远记在心上。”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真要等价交换,她上回救他一命,足以抵消他在皇帝面前的几句美言了。可是人活着,总有错综复杂的交集和往来,有一才有二,换来他透露皇帝的病情,让他们有了防备,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在养心殿逗留了会儿回内务府,找见阿玛,把皇帝的病势说了,述明斟酌起来,“龙体病情一直对外隐瞒,太医院连病档都没建,咱们这会儿突然置寿衣、寿材……皇上才刚而立之年,早了点,怕惹人怀疑。”
惹人怀疑也一定得办,说不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万一急用拿不出来,到时候太后抖起威风来,免不得吃挂落儿。颂银琢磨了下道:“景山脚下的冰窖厂有一溜围房空着,把那儿隔出来,匠作处的人进去打造,谁也不会知道。这种御用的东西,光上漆就得八十一道,照着陆润的意思,只怕捱不过这一冬,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述明听了道好,“那这就打发人去筹备,用什么木材,上什么金漆,都得好好挑选。”说着转出去叫佐领,“上回川贵进贡的那批金丝楠里,有两块上千年的好料,你这就去,挑出来装车,回头要用。”
佐领应个嗻,匆匆办去了。述明进屋问:“你上景祺阁了?郭主儿怎么样?”
“身强体健的,好得很呢。”她收拾桌上的册子,把散落的零碎捋进抽屉里。如意云头锁搭一拉开,就看见那个安放葫芦活计的盒子,她顿了下,垂手描画轮廓,心里怅然,准备好的东西没能送出去,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了。想起那块同心玉,摘下来收进了盒子里,有种和以往告别的感觉。她叹息着,把抽屉关了起来,“她说要她额涅和舅母进宫,我想也好,产房里人多,要是个阿哥,没人敢动手脚。阿玛,陆润说皇上有打算,只要阿哥一落地,即刻就立密诏,容学士少不得又是顾命大臣,这么一来也算柳暗花明吧?”
述明一哂,“明个屁,一尺三寸的皇帝谁来抱?郭贵人?那主儿傻得五谷不分,抬举不了。给皇后?皇后身上罪行还没赦呢,到时候太后出来说句话,小皇帝落到慈宁宫,最后是腌咸菜的好佐料。”
颂银却不这么想,形势的确严峻,但阿哥只要能登极,就说明那时候豫亲王已经完蛋了,太后再厉害也是没牙的老虎,几个辅政大臣就能解决她。
她毕竟还存着希望,想探一探阿玛的口风,便道:“我回来的路上遇见容实了……”
述明一蹦三尺高,“那小子还敢见你?”
颂银忙说:“容太太来找我他并不知情,有什么不敢见的?阿玛您是讲道理的人吧?您讲道理我告诉您,您不讲道理,我就干脆不张嘴了。”
述明为了探听内幕,不讲理也得变得讲理了,“行啦,哪儿来那么多弯弯绕!你的婚事到最后还不是爹妈做主,你不说,打算来个私定终身不成?”
颂银无可奈何,偏头道:“他让我问问您呐,我们家缺不缺上门女婿,他愿意倒插门儿。”
述明傻了眼,“是我听错了?他来倒插门儿?说实话,上门女婿咱们要,可他敢来咱们也不敢接着呀。一品大员、容家的独苗儿,咱们这么干和掘人祖坟什么差别?容蕴藻见了我,非咬下我一块肉来不可。趁早别打这个主意,你们两个小的要好也没用,家大人都咬着牙呢,还能处?就跟一只碗磕裂了,再锔也是破的,不能以次充好了,明白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当然是明白的,也知道容实说那些傻话是为逗她高兴。他再不靠谱,也没有撂开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父母,光图自己快活的道理。她瞧上他,就是觉得他有担当,是个爷们儿。如果他真来倒插门,她反倒觉得这人失了真,不那么值得爱了。不过这样一来,她看懂了阿玛的立场,阖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再和容实来往,她的这段感情何去何从尚不知道?难道果然要打水漂了吗?
她瞬间气馁,低声道:“我要是还想和他在一起呢?是不是豫亲王倒了台,家里就不会反对了?”
述明皱了眉,“你挺机灵个人,到如今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既然有了成见,哪怕天时地利人和,也不顶用了。老太太的脾气你不知道?说一不二的主儿,你能让她回头?”
她陷进绝望里,昨儿老太太还打算指派人上容家骂街来着,不满容家老太太和太太,连带着容实也不受待见。可她又觉得不能放弃,她信得过容实,只要障碍扫除了,凭他那股死皮赖脸的劲头,应当不会比阿玛当年差。连阿玛都知道买鸽子讨好丈人爹,他就不会吗?
心里装着深情,日子却归于平静。有时候会突然一阵心慌,手上正忙什么事,乍然听见脚步声,总忍不住回头。以为他来了,其实没有。已经习惯他硬往上凑了,现在渐渐少了,渐渐没有了,说不出的失落和失望。
她的寂寞不动声色,差事照样办,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乱在心里,别人看不见。阿玛已经不要她上夜了,因为上次出过豫亲王留宿的事,他能来一回,就能来第二回。
说起那个豫亲王,颂银对他的评价只有几个大字——真不是东西!他这么缺德,得不到的不说毁了,就让你坏了名声,如果容家不要她,她再不肯嫁给他,那就真要当老姑娘了。唯一的出路大概只有嫁外埠,比方科尔沁啊、察哈尔啊,那里的爷们儿糙,不像关内眼里不揉沙。女人婚前出了点什么纰漏或是嫁过人,人家基本不放在心上。
相思苦啊,就像害了病,常常干什么都有气无力。她知道他在忙,郭贵人临盆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好多地方要部署。那么些侍卫,虽然三殿之后换上了正黄旗和正白旗的人,但谁又能吃得准人家心里所思所想。他必须挑亲信出来,这个门那个门,一道一道就像多重的锁,锁上就能保证有来无回。她掰着指头算,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她这里要办的事也都齐了,内务府必须挑选稳婆、乳母、保姆。凤子龙孙们都有定例,也是人员庞杂,必须逐个审查,以保万无一失。又因为临近年尾了,节下要张罗的事儿也多,光是辞岁的一场大宴就够她忙的了。这几天是不得闲了,到了下值的时候,或是夜深人静了,想起来一阵儿,掏心掏肺的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狠狠抱上一抱。
天渐暗,积雪成丛,下值后还得上冰窖胡同看看棺椁打造的进程。其实拼起来不费什么事,麻烦的是雕花和上漆,全靠工夫硬耗。
为皇帝做棺这种事儿秘密进行,那溜围房的窗户都得加固,桃花纸内蒙麻布,防着有人捅窗户纸。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引她进后院,那些匠作处的太监见她进门都打千儿,管事的带她瞧,说:“上用五棺二椁,五棺完成了一多半。就是外头一个大椁费时候,光用漆就是二十斤。眼下只剩一口内棺,照着小总管的吩咐日夜赶制,不出五日就能全做完……您来瞧瞧这彩画和雕工,棺身上绘八仙、引魂人,材头上刻团寿,还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听您的示下。”
颂银举灯仔细看,里外材料全是上等楠木,木纹中的金丝在烛火里闪耀出细密瑰丽的光泽。拿手一敲,沉闷的笃笃声,仿佛浸在水中似的,激不起回音来。她点了点头,“上用的含糊不得,没旁的,审慎用心,就成了。回头大总管再来瞧,我这里觉得都好,不知他怎么看。这漆要晾多少天?”
管事的说:“要能搁到当院放风,四五天上一遍漆。要是闷在屋里头,天儿冷,七八十来天,也没准儿。”
要上八十一道漆,算一算,那得耗时多久?她说:“抬到院儿里去吧,着人看着,不许人进冰窖,违令的抓起来。”
管事的应了个嗻,她略逗留一会儿就离开了,景山和补儿胡同一南一北,得跑上好半天。
夜深了,她歪在轿围子上打盹,夏天还能偷溜进慈宁宫花园睡个午觉呢,冬天不能了,一到天黑她就犯困。闭着眼睛随轿子摇晃,听轿夫的鞋子踩在积雪上吱嘎作响。正是昏昏欲睡,不知怎么停下了,直觉应该没那么快的。打帘往外看,这里不是家门前,怎么半道上停下了?难道是路坏了不好走了?
她问:“怎么了?”
轿夫叫了声二姑娘,吞吞吐吐的,轿子既不走,也不下肩,想是被挡了道。
她掫起毡子瞧,对面一顶精美的八人抬大轿拦腰横跨胡同,把原本不宽的去路堵了个严实。她心里一蹦,暗说大夜里的,别再出什么事儿。惹不起躲得起,把毡子放了下来,吩咐轿夫绕道。
那边慢悠悠传出个嗓音来,不怒自威,“你敢。”
她早就料到是他,他出了声,也不感到惊讶。只是找上门来了不得不应付。要问她的心里话,就他以前的所作所为,但凡她有能耐,早打他个肠穿肚烂了。可这是位碰不得的主儿,暂且不能得罪,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她只得让轿夫停轿,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轿外了,金冠玉带,及地的青狐大氅把那身量拉得愈发长了,站在那里像尊佛,眼里一轮沉沉的光晕包罗万象。
颂银上前蹲了一安,他竟从那却步一福里窥出了不满,“现如今不在我旗下了,见了我不打招呼就要走?我好歹是你的旧主子,莫说你,就连你阿玛也不敢这样。”
他又来卖弄主子的威严了,颂银无可奈何唯有退让,“六爷说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先前您没露面也没出声,我不知道是您在,要知道了,怎么也得来请个安。”她抬眼看了看那轿子,依旧那么嚣张地拦截着。她迟疑问,“六爷是恰好路过这儿?恰好碰见我?”
他说不是,“我就是来堵你的。”
她额角一跳,这话倒毫不遮掩,敞开了说也好。她努力压住了火气,“六爷找我必然有示下,听您吩咐。”
他慢慢踱了两步,“没什么,许久没见你了,想你,来见见你。”
她脸上一红,左右看看,两边的轿夫加上他的戈什哈,足有二十来人,他就直剌剌地说出来了。她简直觉得丢人,他办事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大概只有在想利用你的时候会含蓄些,其余的,只要他高兴,直接扔到你脸上,你不接也得接着。
她尴尬笑了笑,“六爷体念我,大约知道奴才近来忙,没得闲上府里请安。”
他又说不是,“我是听说你被容家回绝了,特特儿瞧瞧你。”
原来是看热闹来了,她感觉怒火熊熊往上涌,这个始作俑者,用了这么多手段做成了缺德事,这会儿安然来查验成果了。她打量他的脸,他眼角含笑,十分自得的神态。她急促地喘气,恨不得抓花他的脸,叫他再使坏!可是不能,她还有理智,她依旧不敢得罪他。
“我好得很,谢谢六爷关心。原本我和容实要成亲,得上您那儿调档,现在不用了,等我瞧上了别人,说嫁就嫁了。”
他哼笑一声,“因为你的旗籍不在镶黄旗了?我那个档子房烧了个精光,你们的户籍册子一天没交付正黄旗,你一天在爷手上。”
颂银简直要憋不住了,她梗着脖子气愤地望着他,“您究竟想让我怎么着?和容家已经不成,您怎么还不满意呢?”
“我自然不满意,因为你还没嫁我,我不高兴,就和你作对、为难你,直到你当我的福晋为止。”
这人是不是疯了?有他这么结亲的态度吗?就因为他是天潢贵胄,得不到就逼,把人逼得没了退路,叫人别无选择?
颂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您今年多大了?我记得过完年二十五了吧?”
他说是,“你问爷的年纪干什么?”
“那也不小了呀,干的事儿怎么这么膈应人呢?”
他吃惊不小,以为她不敢这么和他说话的,没想到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终于要发作了。
他抿唇一笑,妙得很,他就是想见识一下她的真性情。如果他这样不择手段地欺压她,她还能同他虚与尾蛇,那就说明他看错了,她是个面人儿,将来也不会有钢火。可掌着内务府的女官,怎么能是那样的!她想说他幼稚是不是?只不过嘴上还留着神,不敢那么直接。
他点点头,“是不小了,那又怎么样?爷就爱整治你们俩,看见你们好我就不高兴。”
颂银气得厉害,瞧了四周围一眼,“我不能骂您,要不咱们也交个手吧,打一架就痛快了。”
他立刻拿轻蔑的眼光打量她,“你胆子不小,爷输谁也不能输你吧!不过今儿不和你打,我被容实弄伤了胳膊,下不得场子了。你把账记上,等时机到了,管叫你痛快。”
他一语双关,颂银不是傻子,全听出来了,顿时恼得面红耳赤。边上那么多双耳朵听着呢,她大声一喝,“都给我滚远点儿!”
众人面面相觑,豫亲王抬了抬手,“听福晋的话,都散开。”
谁是他的福晋?连容实都没管她叫少奶奶呢,他的福晋倒叫得爽口!
她攥着两手说:“我和您说了不止一回了,您这么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什么?就算我和容实断了,也没您什么事儿,您早早儿歇了心吧!”
他冷冷哼笑,“你都到了这份上了,还傲性呢?你不嫁我嫁谁?你能嫁谁?谁又敢要你?”
她高声说:“我嫁不掉就当姑子去,为什么非得嫁人?我用不着依仗男人,我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是啊,她说得响嘴,将来内务府都是她手上的玩意儿,要多少钱没有,还指着男人养家吗?他也被她激怒了,这种时候为什么不顺着台阶下,非要跟棵朝天椒似的,逮谁呛谁。
天上又下起雪来,飘飘洒洒的,撒盐一样。他瞧她穿得单薄,解下大氅给她披上,她浑身长刺,不许他碰,不稀罕他的示好。他这人就是这样,她越反抗他越是非得办到不可,使了蛮力把她狠狠裹起来。她嘴里不屈地叫着,“往后我和您两不来去!”
他充耳不闻,“男人的事儿女人别管,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想说他分明布库输给了容实,有什么脸说这句话。可是她吃不准,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落败,好叫容家女人们如临大敌,自发地来退她的婚。其实换个视角看,的确胜利者是他,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叫他们内斗,把她放到一个十分难堪的位置,迫使她妥协。难道在他眼里这就是喜欢?是爱吗?
她哽咽了下,“您对我有感情吗?”
他说有,“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有能耐的女人,现在我觉得你是个有能耐的好女人,适合给我当福晋。”
“那您不问问我喜不喜欢您?”她眼泪汪汪说,“您能把我当人看吗?能尊重一下我的决定吗?您要我跟您过日子,您起码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见,看看我瞧不瞧得上您呐。”
他一听不悦,“用得着问?你凭什么瞧不上我?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我是和硕亲王,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想当主子娘娘吗?当个四品的破官儿,后脑勺插根单眼花翎,成什么气候?爷让你戴东珠朝珠,叫所有女人都羡慕你,这样还不够?”
他以为许个皇后的宝座就能收买她了,想让她当皇后,也得看他有没有造化当皇帝!
他隔着大氅抱住她,被她一脚踢在了胫骨上,“您瞧我像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要说名声,本来我还有点儿,我是整个大钦唯一的女官。我不靠端茶送水,不靠自荐枕席,我也能在紫禁城立足。可后来全被您毁完了,你让我丢尽了脸面,现在您还来和我说这个?”
他忍痛扣住她,天上下雪也不管,两个人淋得一头白,他胡乱给她掸了掸,好言道:“你有什么怨气,想发泄就发泄吧,发泄完了你还得跟我。你不想争口气给容家瞧瞧?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她挣扎了半天,终于把他的大氅扯下来扔在了地上。她不喜欢他的味道,以前还觉得清润甘甜,现在只剩厌恶。尤其他还是个颠倒黑白的人,她愈发嫌弃他的品格了,“人家在感情上头没有对不住您,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容实诚心投奔您,您就这样对待人家?我虽然和他没能修成正果,可我的心是公正的,我觉得您这么做不厚道,您应当用人不疑,难道不是吗?”
他却说得俯仰无愧,“谁让他和我抢女人。”
颂银竟不知说他什么好了,“不是他和您抢,是您和他抢。敢情李树种在您家门前了,就你一人占理。”
他虎了脸,“我忍你半天了,你给爷知足点儿。你上回说了,我有旁的女人你就不跟我,我告诉你,那两个侧福晋爷碰都没碰,就等着你呢!你再聒噪,立马带回家洞房,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还能怎么样!”
她又哭又跳,“我不干,您敢乱来,我就咬舌自尽!”
她简直有点疯狂,那股撒泼的劲儿叫人叹为观止。他被她闹得脑仁生疼,忙压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过那么一说,你就这模样?你别以为这么着我就会对你倒胃口,你折腾吧,就像上回装神弄鬼似的,我早就看穿了,你别白费力气。”
颂银灰了心,这么说来他已经刀枪不入了。不知他对她有多深的了解,一口咬定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再丑化自己也没用,他根本不相信。
她傻呆呆发怔,脸上还挂着眼泪。他抬手给她擦了,轻声笑道:“爷看上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江山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打定主意娶她,那就只把她当女人看待,权谋的事不会再同她说了,从今而后只谈情,不谈政治,这样的决心算大了吧?可他不提,她却又要问,“郭贵人不久就要临盆了,六爷怎么打算?”
他把手指抵在那绵软的唇瓣上,示意她环境不对,莫谈国事。然而一触之下心头骤跳,那两片红唇的滋味他知道,足以令人销魂。他有一瞬很冲动,想去吻一吻,又怕她发狂,只能暂且按捺。捡了地上大氅重新给她披上,警告式的说:“不许扔,扔了现在就跟我回豫王府。”见她还算老实便不为难她了,转头看了她的小轿一眼,“天色已晚,回去吧,别叫家里大人担心。咱们来日方长,改天再叙。”
颂银知道这回难办了,她的那些质问对他不起作用,他一副“老子就是故意的,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嚣张到这个程度,谁能把他怎么样?她呼出一口浊气点头,“我并不是想违逆您,我敬重您、佩服您,就是不能爱您。”
他嘲讽地笑了笑,“你还粉饰太平呢?其实你讨厌我、恨我,那才是不爱我的根本。你曾说过,心里只能装一个人,容实先入为主,我晚来一步。可么要是这个人消失了,你那间屋子是不是能重新让我进去?”
她心里惊惶起来,害怕他对容实下毒手,两眼盯着他说:“我情愿空关,您也进不去。六爷,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喜欢心善的人,我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和自己的男人一条心。”
他看着她,被她那句喜欢心善的堵得说不出话来。要论善恶,自己在她面前确实一直是以恶的一面出现,现在弥补也来不及了。只是她说“自己的男人”,还没个子丑寅卯呢,容实就是她的男人了?他郁闷了半晌,别过脸唾弃她,“不害臊!”
颂银窒了一下,“不害臊就不害臊吧,我和容实有过一段,眼下虽断了,我还是希望他好好的。等他娶亲生子了,没准儿我就慢慢把他给忘了,可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得在我心里扎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他斟酌了下道好,“我不动他,助他早早儿娶亲,这总行了吧?”
真是个有法子的人,说风就是雨。颂银看了他一眼,“他被逼成婚我只会更同情他。”她不愿意和他多说什么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再多的解释都是鸡同鸭讲。她转身回自己的轿子,走了两步,甘松的味道令她心烦意乱。她重又折回来,解下大氅递还给他,“您自己披着吧,仔细着凉。”
没看他的神情,他又说了什么,她连耳朵都关上了。坐进轿子里,把厚毡一放,再看不见他,世界总算清静了。
也不知是不是豫亲王又使了什么坏,小年那天听说容家到处相看姑娘,要给容实说亲了。颂银得了消息,心头波澜起伏,坐在案前发了会儿呆,自己安慰自己,容实对她的心她信得过,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就是老太太和太太打定了主意不想聘她了,以前那么抬爱,如今一下子扔进了泥沼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小小的年纪,着实感受了一回,也算开眼界了。
再要不了多久了,郭贵人的产期就在眼前,一切终会有个说法的。她不理会那些,强打起精神来,御膳房把除夕筵宴预备的物料数额送进来让她过目,她照单念着:“猪肉六十五斤、菜鸭三只、羊肉二十斤、鹿肉十五斤……这是一桌的用量?”
膳房管事太监说:“单是万岁爷御桌上的用料,另有皇太后和皇后、妃嫔们的,另造了档,您往后翻翻。”
她点点头,心里却感觉惆怅。今年的大宴皇帝还能主持吗?他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多日不视朝,朝野终会起猜疑。他即位以来算得是十分勤勉的,御门听政几乎不间断。如果短期内不得好转,病势终会隐瞒不住,一位无嗣的帝王,怎么挽留人心?
内务府不管前朝的事,但耳闻还是有的,豫亲王因旗下奴才借贷官银放债的事受牵连,这程子交了差事在王府思过,可他人虽不在军机处,触手却无处不在。冰窖胡同打造梓宫的消息他已经得了,那天和阿玛说话,话里话外隐约提及,知道胜券在握,愈发的按兵不动。
眼下就是这个情形,看老天爷更偏向谁。如果皇帝能捱到阿哥落地,铲除了豫亲王,那么皇位就还在这一支;如果皇帝的身子不争气,等不到那一刻,那么皇太弟继位顺理成章,紫禁城的天就要变了。
她托着陈条茫然看外面,要扶植一个襁褓里的皇帝何其难啊,大家都得咬着牙往前奔。这会子皇帝的遗诏应当立好了吧?已经交到容大学士手上了吧?
她阖上册子递还他,叫他瞧着去办。从御膳房回来,在隆宗门上遇见了阿玛,他刚去养心殿请了安,抬眼看看她,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爷俩慢慢往回走,颂银道:“您瞧圣躬……”
述明叹了口气,“就剩一把骨头了,看来时日无多。”
“听说召见军机大臣了吗?”
述明摇头,“据说整天的睡,我进去也没说上话,陆润领着远远看了一眼,大概喘不上来气儿,嘴张得老大。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么着还不如死了呢。都这个时候了,非拽着干什么?留也留不住了,还不如传位给六爷,大伙儿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就完了。”
佟家必定是死不了的,毕竟没有正面和豫亲王为敌过,他有不满,也就是让玉进宫和抬籍这件两事。要死的是容家,燕绥一上台,他们是个什么下场,真说不好。
“是该整治整治了,让他们家到处物色媳妇儿!”说起这个述明比颂银还生气,气的是自己的闺女不能赶在容实之前嫁出去。譬如婚事告吹了,一方先成家,剩下那个看表象就一定是被抛弃的,“他们家那么心急火燎的干什么?着急和佟家撇清关系?还是欺负咱们不好嫁,想看咱们笑话?”
颂银见阿玛义愤填膺,自己倒没那么生气了。说不好嫁,她的确是不好嫁。以前当着官,哪个婆婆也容不下一进门就能和婆婆分庭抗礼的媳妇。后来呢,名声这么糟,更没指望了。
她笑了笑,“我嫁不掉正好,您不是要留我管家吗,我跟您似的,在内务府当一辈子差。回头从小辈里挑个聪明的哥儿好好带着,把家业传给他。”
述明说:“还是的呀,传来传去,传给别人了。我指着你将来有儿子,传外甥也比传侄孙好。再说天下父母心都一样,谁不盼着儿女好,我愿意你当一辈子老姑娘?”
她嗐了声,“愿不愿意的,不都是那样了吗。别较真了,谁让您没儿子!”
说到根底上了,没儿子是永远的痛,不过早习惯了,命里无时莫强求。述明背着手迈进衙门,“今儿中晌吃什么呀?”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回事”,敬事房太监到跟前打了一千儿,“回大人们,景祺阁传消息出来了,郭主儿破了水,要生了。”
“赶紧看看去。”述明冲颂银使个眼色,“仔细着点儿,不能出错。”转头又问,“皇上那头回禀没有?”
太监说:“回了陆大总管,这会子必然知道了。”
颂银忙往外走,边走边示意亲信给容实传消息。她曾经无数遍的设想过这一天,事到临头,仍旧感觉急迫和失措。宫妃产子很寻常,但搁到现在却意义重大。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这件事关乎很多人的生死存亡,胜败只在朝夕之间。
年下放过几天晴,接下来又是无边的风雪,正午时候天也是灰蒙蒙的。颂银加紧步子往景祺阁跑,派来伺候的人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那一向乏人问津的冷宫骤然热闹起来。郭主儿的额涅和舅母在她临盆前一个月就已经进宫陪护了,虽都是当家太太,自己家里把得了舵,在宫里处处是能耐人儿,她们像落进了海心里似的,没有依靠。见了颂银上前叫了声小总管,“您瞧……”
颂银安抚她们,“不要紧的,接生的都经由内务府千挑万选,靠得住。太太和舅太太只要瞧好了贵人,等小主子落地赶紧接手抱过来就成。”
郭太太战战兢兢的,“我心里有点儿怕,皇上会来吗?”
颂银慢慢摇了摇头,“来不了,宫里有规矩,皇上在养心殿等消息,回头由太监往御前报。”
进门瞧郭主儿,她躺在那里,眼睛明亮,“我要生了。”
颂银嗯了声,“有点儿疼,您坚持住,熬过去就好了。”
“我能生个公主吗?”她还一心惦记着慧妃的女儿,因见过一回,一门心思想要个那样的漂亮孩子,将来好打扮她。
颂银说:“这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要是老天爷想让小主子有一番成就,恐怕不能是女孩儿了。其实阿哥也很好,聪明能干,大点儿就能保护额涅了。”
她却忧心,“万一像西门大官人似的,那可怎么办?”
颂银愣了下,发现不该给她看那种书,看得一脑子乱七八糟。不过还真说不准,皇帝这爱男人的毛病不知会不会遗传给孩子……但现在终不是担忧这些的时候,先让孩子落地是首要。她一味的宽慰她,“那话本子怎么当真呢,都是写了供人取消的玩意儿,您且放宽心吧!咱们眼下要着急的不是这个,是先把小主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余下的往后再说,好好带他,别让他像您似的瞎看闲书,就成了。”
郭贵人受了冤屈,“那些闲书还不是你带给我的嘛。”
她喏喏应着:“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不让您看这个了,您先静下心来生孩子吧!”
阵痛突来,她皱眉吸了口寒气,“不成,等往后你要淘换更多给我。我在宫里寂寞,有了那些话本子才好打发时间。”两手拽着红绸,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你说……给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生孩子,我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真说不上来,这就是宫里女人的宿命。一般进了宫,不都这么活着吗?
她蹲踞着替她擦了擦汗,“别想那么多啦,就想着您的公主吧!要不了多久您就能和她见面啦。”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我不害怕,我有劲儿,一定能把她生出来。”
颂银退出来,见各处已经有禁军防守,往门上一看,容实就在那里,压着腰刀,鲜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神色凝重,对她轻轻颔首,她心里安定下来,知道他都布防好了,郭贵人这胎不管是男是女,至少能保他安然无恙。
她转身命人往阁里送炭盆,因炭燃得烈,产房窗户得开一条缝用来换气。她站在窗下指派太监站班,“盯紧了,出半点差错大家都活不成。一伙里彼此也得留神,谁要是有可疑,外头侍卫处的人等着请君入瓮。”
众人齐声应嗻,她这话不光是说给外头的人听的,也是说给里头伺候的人听的。各自留个心眼,就算混杂了豫亲王的人,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再往门上瞧,他已经不在了,想是已经往南边请旨去了。
颂银在檐下站着,心里油煎似的。她阿玛匆匆赶来,各处都打点好了,专门来听信儿的。朝阁门上瞧了眼,“怎么样了?”
她说:“才着床的,且早着呢!”听见里头哀哀一声悲鸣,心头紧了一下。朔风渐起,她跺了跺脚,觉得身上的血都冻住了,舒展不开。
述明走近一些,轻声道:“养心殿里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要照我的意思,这会儿应该宣内阁大臣进宫候旨了,可那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颂银感到惊讶,“容大学士也没来?”
“不得旨意,谁能进来?”述明摇了摇头,“万岁爷许是病糊涂了,这程子养心殿反倒束手束脚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皇帝不下令,只怕容实也施展不开手脚。她忽然感到惶骇,“阿玛,万岁爷是不是已经……”
述明瞠着两眼喃喃:“不会吧……难不成就等着郭主儿这胎?”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御前的事儿他们都隔着一层,这会儿大概只有陆润知道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