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九州·云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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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番外·陌路(4)

“你虽然个子很矮,但从眉目之中,还是能看出你父亲的影子啊。”凌方叹息着,追忆着往事,手上却毫不放松,用一根尖锐的石锥从木克的右胸钉了进去。据我所知,这样能抑制秘术师使用秘术,却又令他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丧命。

“我想你已经见过我的兄弟了,不然不可能追到这里来,”老羽人说,“可惜他一定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河络的兄弟不一定非要是河络——他完全可以是个羽人。”

十、凌方

这么多年不动,我的操偶之术还没有拉下啊,否则还没法用牛角的尸体来作掩护呢。可惜这几根偷来的鱼线柔韧度不够好,不然我就是要让这个死夸父跳舞,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也真傻,对于盗贼而言,对形象的识别和记忆能力是极其重要的,我第一眼就发现你的脸型轮廓很像邹天蓝,自然就会时刻留意你的举动。而我却不用担心你认出我来,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从来从没有见到我的真面目,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明我在暗。别忘了,我们兄弟俩当年就是以擅长易容改扮而著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真实相貌。

不错,我来到这里的确只有短短五六年,因为我被你父亲重伤后,伤势一直未能平复。陌路岛上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玄机,在上岛之前还不得而知,在恢复完全的功力之前,来这里无异于送死。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值得惭愧的,这么珍贵的宝物,谁愿意和他人分享?多简单的道理。但我还是低估了你父亲,并为此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也算是我接受了报应了。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遗书上的提示。其实除了明确陌路岛这个地点之外,遗书上只有一条讯息与之相关:“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这短短几个字,我想了四十年也没有答案,只能猜测:既然常人无法触及,那么多半是深埋在地底。

但是后来,这种猜测变成了肯定,因为我想到了豢养老鼠的方法,那是当年我的义兄烟斗迪胡教会我的。我驯服了老鼠,命令它们钻入地下,试试能否寻找出些什么。然而隔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了问题,我所驯服的前三只老鼠,两只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剩下一只则在我的囚室里死去。我知道其中有问题,把老鼠的尸体解剖了,发现它是中毒而死的。

我不动声色,再次驯养了几只老鼠,一个月之后,它们再次失踪的失踪、毒死的毒死。我明白了,有人在暗中和我对着干,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担心我发现地下的秘密,这说明我的思路是正确的。但究竟是谁在和我作对呢?

在仔细观察了岛上的所有人后,我认为瞎子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他成天在岛上乱走,又经常掘土,最有可能下毒。不过他也机警,始终没有被我抓住把柄。我早就想收拾他,但由于对他的实力毫不了解,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今天拜你所赐,我总算是可以和他有个了结了。牛角偷听了你和老莫的谈话,我却偷听了你和牛角的谈话,知道你们全部的行动步骤。既然你要对瞎子下手,我为什么不能坐收渔利呢?我付出了四十年的代价,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现在的糟老头子,应该得到报偿了。

十一、邹铭

凌方不再是平时那副和蔼可亲、婆婆妈妈的神情了。他挥着手,唾沫横飞、侃侃而谈,仿佛是憋了四十年后终于可以说出真话了。他乱草一般的白须白发随着高处的风四下飘散,周围布满皱纹的双眼却闪动着灼热的光芒。木克已经被他捆绑起来,但看起来并不紧张,反倒是始终带着微笑。老实说,见惯了他死人一样的表情,再看他咧开嘴笑,实在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凌方看着木克,“你不过能毒杀我的老鼠,但只要被我抓住机会,我就能干掉你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也是抢夺这枚碎片的?”

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问题。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个伪装的瞎子是当年消失的飞盗,为此我还专门在沙滩上写了字,观察他的反应。当他看到烟斗迪胡的名字时,分明表现得很奇怪,说明他知道烟斗迪胡是谁。要知道当年飞影双盗的名气虽然大,其真实姓名可是很少有人曾听说过的。然而凌方才是货真价实的飞盗,那么瞎子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木克并不理睬他,双目只是凝视着那耀眼的火炬,若有所思。凌方手腕微微动了动,一根鱼线立即勒紧了木克的脖子,松手后,那里的皮肤上慢慢出现血痕,可见这一下力量之重。木克却好似完全没有痛觉,甚至都没有因为呼吸不畅而喘口气:“你是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在这个岛上再呆五年、五十年,也不可能把那枚碎片找出来。”

凌方听到碎片两个字,身子一震。他走到木克跟前,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果然对此事很了解。难道四十年前,你也和我们一样听到了关于那封遗书的讯息,并且打定主意要把它弄到手?”

木克轻叹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也吃了那么多苦头了,为什么不能安享晚年呢?以你年轻时积累的财富,已经可以舒舒服服活下去了吧,带着一把老骨头来到陌路岛这样的鬼地方,图的是什么呢?那枚碎片再值钱,也不值一条命吧?”

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他真是四十年前就来到这里,那也就罢了,风烛残年之际还要来争这碎片,代价未免太大。凌方哼了一声:“钱?财富?你们别看我已经老了,只要需要,我还是能轻易地把一座皇宫搬空。可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堆满一坟墓的金钱有什么用?”

我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找到了这块星流石,你就不会死了?”

凌方得意地笑了:“不愧是邹天蓝的儿子,反应够快。你说得不错,这块星流石,历史上的确曾经造就过长生不死的人。”

我悚然抬头,看着凌方写满狰狞的脸。凌方由于兴奋而呼呼喘着气:“一切都是天意。我曾经潜入过大内的藏书库,希望能找到一些值钱的古书,却无意中发现了关于星钥来源的记载。这段记录原本保存在当年衍国的国库中,但蛮子们对书本纸张不感兴趣,居然稀里糊涂就被忽略了,后来辗转被收入我朝大内,也并没有人读到过。”

“按照这个记录,星钥是由云湛的叔叔传给他的,而他叔叔当年曾经遇到过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怪人,并因此有过深入云州的奇遇。据说,在当年的云州,曾经存在着一块巨大无比的星流石,可惜后来碎裂了。然而正是那块星流石的神奇力量,才造就了那个跨越三百年的不死之身。”

“所以你想找到星钥,也就是这枚碎片,来延长自己的生命?”我一面问,一面在心里感到无比可笑。衍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说书人口中的羽族游侠云湛和公主石秋瞳,也未必真有其人,古人一些夸大其词的记录,如何能够轻信?在这个乏味无聊的时代里,那些历史的遗迹总喜欢披上鲜艳的彩衣跳出来作怪,在街头巷陌传播着、欺骗着人心。

凌方看出了我的心思,怒气明显地涌上了他的面颊。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枚所谓的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碎片,已经是这个离死不远的老家伙心中沉重的寄托。我不能在这方面去怀疑他、刺激他,那样完全是自讨苦吃。幸好他并没有理睬我,而是转向了木克:“明白了么,我一定要从你身上挖出星钥的下落,无论用什么方法。”

木克淡淡地一笑:“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星钥带来的长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你真正获得它的时候,你大概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生命的轮回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真神早就拟定好的,违反它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苦。”

凌方挖苦地看着对方:“听你这话的口气,就好像你亲自尝试过一样。”

木克的笑容更浓:“我们河络有一句谚语:‘入口之前,无人知黑菰酒是酸是甜’。”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忽然间起了匪夷所思的变化——被凌方的石锥所钉着的右胸,忽然间整个凹陷下去,仿佛是那一个部位的血肉和骨头都一下子化为了灰烬。凌方面色大变,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动作,木克已经念出了一句咒语。

凌方的动作僵住了,皮肤的颜色变得灰暗而怪异。他挣扎着、扭动着,还想扑上前去,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反而是肤色越来越暗,呈现出沙石的质地。终于,随着一声不甘心的低吼,凌方的整个身躯全部化为了沙土。木克轻轻吹了一口气,这具沙人便倾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一地的黄沙。

木克用秘术解开了鱼线,再将我放开。我怔怔地站起来,想着父亲的仇竟然就这样诡异地了结了,心里反而一阵空虚,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木克抚摸着胸口的洞,喃喃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之身了,人们真的想要这样的长生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终于忍不住了,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正如凌方所说,河络的兄弟并不一定是河络,”木克缓缓地说,“同样的,人类国家的重臣也不一定非要是人类。当河络受到国君宠信时,完全可以被赐名为‘席真’。”

“是的,眼镜木克就是席真的后人,当年留下这封被夺走的遗书的人,就是木克的父亲。”

这番话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说“我”,而一定要说“木克”?他自己难道不就是木克吗?我正想发问,木克却已经用行动解答了这个疑问。他把看塔人的尸体拖了过来,将裤腿撩起来,我惊讶地发现那上面装的是假腿,再一看,双臂双手也是假的,只是其中藏有机械,所以看来很灵活罢了。

木克已经手脚麻利地将这些东西都卸了下来,并且从看塔人的脸上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一个老年河络就这样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眼镜木克,而我,其实是看塔人。”看塔人望着地上这具小小的尸身,眼中渐渐有泪花渗了出来。

十二、看塔人

飞影双盗得到那封遗书,也是从别人手里偷到的,他们并没有直接和木克的父亲打过照面,自然不会知道他其实是个河络。否则的话,以凌方的智慧,他应该能猜到木克的身份。

是的,木克的父亲去世时,他正在北陆游历,而遗书原本到他去世才能拆开。按理而言,他应该完全不知道遗书的内容,但他从小修习秘术,好奇心又重,其实早就已经透过信封读到过其中的内容了。当知道遗书落入了飞影双盗手中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夺回来,但那时他秘术未成,去和两个老手过招,无异于自寻死路。木克没有办法,只能提前来到陌路岛上,做好防范。

有关这枚星流石的一些历史,我想你已经大致清楚了,但还有些细节你未必知道。木克那位好奇心过重的先祖,在使用了星钥并造成灾祸后,自己却并没有死。但他的内心愧疚不已,一直委托兄弟宣称自己已死,然后远离大陆来到陌路岛,从此守护着那枚碎片。他一心赎罪,既打算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星钥,同时也想要通过惩罚自己来略微减轻负罪感,于是利用了星流石的能量,从此获得了长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长生呢?简而言之,不过是用星辰力强行维持身体形态,时间稍长,普通的肉体根本不能承受,只能完全抛掉肉身,用陶土之类的制作假身体。这样的身体,无痛无伤,无爱无欲,而且终身不能离开星流石的力量范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猜得不错,那就是我,在木克到来之前的数百年,我一直都是陌路岛上的看塔人。我亲手修建了灯塔,然后深居简出,从不和人来往,制作简单的傀儡人,偶尔让他们露面,冒充是我的妻儿,并且每隔数年就换一个样貌年轻一些的身体。这样在旁人眼中造成的效果是:看塔人一家代代相传下去,世代守护着灯塔。这也是席家一直流传的秘密,但他们只是知道家族有一个分支一直呆在陌路岛上而已。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灯塔的操作与维护。所以到了陌路岛改成流放地,我仍然被委托管理灯塔,直到木克这个傻孩子到来找我。一切由这枚星流石造成的罪孽,追根溯源都应该怪我,我不能让我家族的后人为了我而在囚牢里受苦。于是我让他装扮成我的模样去看守灯塔,我则做了一具和他差不多的身体,成为了流放犯。

我一直等了三十多年,才等来了凌方。我看他养老鼠就知道他并没有猜到碎片藏在何处,但为了让他延续这个错误的思路,我故意下毒毒杀他的老鼠。他对我早有所怀疑,却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不是遇到了越狱这回事,大概状况还会继续维持下去。

你问我碎片是不是就在灯塔里?这不是废话吗。不是为了碎片,我为什么要一直守在这里?

十三、邹铭

那么星流石碎片在哪里呢?

我左顾右盼,想要寻找到一个答案。其实我并没有占有碎片的野心,父亲的仇报了,我的心愿也已经了了。但是这枚碎片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包括夺走他们的生命,我实在很想亲眼见到它,哪怕只是一眼。

“你恐怕见不到它,”看塔人抱歉地说,“还记得遗书上说了些什么吗?”

我记得。“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凌方以为所谓“非常人所能触及”是指的深埋于地下,但他错了。那么灯塔之中,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触及的呢?

最后我的视线转向了火炬,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据说,从这座灯塔修建之日起,这跳动的火焰就从来未曾熄灭过,通过铜镜远远地反射出去。它曾经为无数的船只指引过方向,让焦急的水手们在风浪与海雾中看到家的方向。它几乎已经成为陌路岛的象征。

我笑了起来。火焰的温度让我感到很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还在东陆的家中,还坐在小火炉旁,看着父亲喝茶的姿态。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尽管父亲已经不在,我还是很想回去。陌路岛上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正如诗人所说,从你踏上陌路岛的那一刻起,人间自此如陌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