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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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短篇小说 花花轿儿出山来 (2)

先前队伍的媒婆,喝退了“一切向钱看”的不肖伙计,才走到轿帘前,嗲声嗲气道:“满香儿,你看我硬是老聋浑了,没有想到这一层!”老太太的自我批评完毕,轿内新娘便嘱咐道:“舅母,你要给我做主,反正不能再让人抢了前头!”声音似哀似怨,亦嗔亦喜。又由于隔了轿帘,便又有几分悠长婉转。余音还未消失,老妇人便响应地答道,和那缠绵的哀怨形成鲜明对照:“哎!我的儿放心!”恐语言表达不力,又挺起胸,一副不辱使命、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

满香之举,虽令这乘轿车的新人儿困惑不解,却并非偶然。原来,她今日发亲,已是走了别人后面。满香的这堂婚事,全是舅母操持,而满香也是乐意把命运系在这六旬老妇人身上。其原因并不因为是乡间女子还无主宰自己婚事的权力,而是和千年来的习惯相关。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对是要听的。何况这“媒妁”,既是伯母,又是舅妈,岂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自然,老妇人是格外的费心,会亲家,换庚帖……一套繁文缛节不用叙说,就是今天这黄道吉日,也是她请了三个先生共同择定。原以为大吉大利是斧头也砍不掉的,却不料智者千虑,也有一失——那满香有个女友叫桂花,不知怎么打听出了满香的吉日,是三个先生斟酌的,便也认定这是个非常好的日子——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就把下月初七的婚期提前到今天。据那古老的传统,桂花和满香是同一个曾祖父下来的,又是隔壁邻居,谁先出门,谁后出门便大有讲究。两家由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两个从小相好的小姐妹竟为此反目成仇。

先是满香对桂花侵占自己幸福的行为十分不满,但看在过去的友谊上,她还是克制住自己,过去和桂花叙旧,然后动之以情:“我们从小耍得好,你就舍不得打个让手?!”桂花的警惕性蛮高,毫不为满香糖衣裹着的炮弹所腐蚀,一边忙着手中的嫁妆一边说:“别的什么我都让你,我巳时发亲,今天说到明天,也不得改动!”满香生起气来:“你原来不是这个日子嘛!多一个月,就等不得了?”语言中已含有挖苦之意。桂花便立即以牙还牙:“你等得,为啥不等十年八年?!”“你不要脸!”图穷匕首见,满香吐出了极脏的字眼!“你不讲道理!”桂花不示弱,也就破口大骂。

两个小姐妹在后屋以满嘴污言秽语为利器,短兵相接。两家老人则又在堂前论理。满香的父母嘴笨,不是外交角色,舅母便见义勇为,挑此重任。

“满香的日子先订,正该满香先出门!”满香的舅母说。

“这‘期会’日子又不是你包了的!”桂花的父亲一点不让。

“事情总要依个大小,你家桂花是妹妹,正该走后头!”满香的舅母据理力争,伴以睖眉瞪眼半耍横。

“一屋两头住,各管各!”桂花的父亲笃志不移。

好一番舌战,那些陈酸苦涩的风俗、传统、规矩、讲究都从旮旯里、灰尘中翻出来,仅仅是为了维护满香或桂花未来的幸福,而这幸福的钥匙也仅仅是在那个黄道吉日谁先发亲。吵了一天,毫无结果。旁观的,劝架的,火上添油的,趁机起哄的围了一大堆人,谁也不怀疑这发亲的先后时辰一定与未来的幸福有关。因此,人散之后,满香足足哭了两个晚上。 泪水却滋润出一个巧计,急忙把舅母和三个“诸葛”先生,半夜找来细细研究,把满香发亲时间改在辰时——比桂花提前一个时辰。天没亮送走三个先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晓,却没想到桂花的心眼更灵!当三个“卧龙”先生像贼样出现在满香屋角时,早被桂花的“扫描器”扫见了。故而今日天才见亮,满香这面迎亲的队伍还不见人影,隔壁就“乒乒乓乓”爆响了发亲炮——原来桂花暗中将发亲时辰改在了卯时。

这一来,便意味着从今天后,满香会事事不如桂花!桂花如大富大贵,满香则会穷愁潦倒;桂花若儿孙满堂,满香则会断代绝根……那时,满香正由着两个嫂嫂梳妆打扮,大红的“露水衣”才穿上一只袖子,便不顾一切冲出来,对桂花的轿子大叫:“不得好!不得好!”骂之不足,顺手拿起吹鼓手的铜锣,原想敲一阵“发丧开路”的死人锣,为桂花送行,乞求祖宗赐灾降祸于她,然而她不懂铜鼓点子,又在气头上,“堂堂”几下,声音却格外的高亢喜庆,自知帮了倒忙,才丢了锣,兀地跑进屋伏在床上一阵痛哭。

好在舅母见多识广,思想也就格外“开通”,随即发了一通议论安慰满香:“莫眼红!她虽说占了先,却是搞阴谋诡计来的,祖宗也不得把洪福赏给她一个!再说,天还没有大亮(其实已是霞光万丈),算不得正大光明!就像旧社会发财人讨小,凡是小老婆有啥子好下场?”通过舅母一番解释,满香始止住哭声,众人也一片欢天喜地,真好像满香头上又是福星高照了!然而,解释归解释,事实已是别人占了先,自己的一份幸福业已被人抢走,讲究实际的满香姑娘,难免耿耿于怀。所以早饭只吃了一小点,上轿时又触景伤情地流了一回泪,即便是在轿中,满香也始终觉得周围笼罩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之气。今两堂“期会”不期而遇,并将同行,更非小可!于是满香便发出了“我要走前头”的呼喊!于是舅母及一应众人明白过来,也便有了当仁不让,誓为满香夺取幸福的坚强决心!

这其中缘由,城里新人自然搞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没有礼貌,或者钱少了呢!那新娘就妩媚地笑着,婷婷娉娉走到花轿前,唱歌似的对轿内新娘说道:“小……妹妹,还是让我们先过,好吗?我们是集体婚礼,大家还在等我们呢!”

花轿内先沉默了一会,满香隔着轿帘,看着这位城里新娘极为摩登的衣着和那白白淡淡的胭脂,描得黑黑的细长眉毛,绿莹莹亮晶晶的耳坠和项链,真如仙女般的妩媚。而那西装革履的新郎,也远非自家新郎的那种憨样,不由得百感交集,半晌,才吐出一句冰块般的回答:“你才怪!你想赶前头,我就不想赶前头?”

城里新娘仍然笑着柔声答道:“小妹妹,我们是车子,走得快!”

“小妹妹”却说:“我就是不让!”

城里新郎见新娘的脸色,在“晴转阴”地变化,急忙过去挽了她的手,低声道:“不要……跟她说!”扯过新娘,又添上几张钞票,赔着笑脸,走到乡下新郎面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道:“同志,我们没带多的钱,请你做做工作,怎么样?”

那乡下新郎起初想走,无奈城里新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得红着脸,愣愣地看了对方一会,石破天惊般叫道:“不让!不让!”说着,挣脱城里新郎的手,溜了。

“你,你们本来就该让路嘛!”城里新郎惊疑之间竟有点口吃了。

“我们就是不让!”先前“期会”队伍的人一齐嚷道。

城里新郎憋红了脸,生起气来:“你们这成什么话?你……你们评评,哪有这号的道理?”他把脸转向围观的人群。

然而,这密匝匝的人群,却像与他前世有仇,今生有冤,面孔极其冷漠。他还不知道,他们这种结婚方式,已是大大悖于周围人的逻辑。且他们那奇特、华丽的打扮,又早引起了老太们的反感和戒备。唯恐会从他们身上,释放出一股“妖气”,迷惑住自己的儿女,由此败坏乡下良好的世风。更有些富于联想的业余评论员,则又以他们坐在车里的亲昵举动,发表颇有独创性的讲演说:“还没有正式结婚,就那个样儿!说不定早就……”自然,也有那等少男少女,对披花戴彩的洋轿车和一对天仙般的新人,不胜羡慕。可这些人自知之明的理智极强,羡慕之余,便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难跻身那种人的行列,由是生妒忌,由妒忌就慢慢做起了吃不上葡萄的狐狸。还有几位平常进城做生意的汉子,因强行爬车受过司机的惩罚,便时时希望汽车摔岩,又由此恨及车内的乘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更何况好多人刚才都受过那乡下送亲客一根霉烟之恩!所以此时,对城里的“期会”,不仅冷面孔相待,更有几个素爱以闹事取乐的勇士,倒帮乡下的“期会”队伍展起劲来:“莫让!莫让!就是莫让!”

那乡下队伍见舆论也在自己一边,更来了精神。老妇人抑扬顿挫地发出一声号令:“起轿——”

众人又一齐吆喝:“要得!摸到起——”

于是,一队人各就各位,按了先前的行列,在公路上慢悠慢悠地蠕动起来。所不同的是,先前向阳坡上走的纵队,如今列的是横阵——这自然是为了阻止洋轿车抢前。

起先那洋轿车里的人,还以为这乡下的迎亲队伍,不过同一小段路,无可奈何之余,也不多争执,任轿车像小脚女人般,跟在他们后面慢慢爬行。走了一截,好不容易向一个看热闹的人打听到这前面迎亲队伍不让路的朦胧内幕,又知道要同走的路还远得很!司机和陪客耐不住了,跳下车来,抢到队伍的前头,大声喝道:“停住!”

“啷个?!”立时就有十几道目光冷冷地对着他们。

“哎!各位老乡,何必呢?凡事总得以理服人!这两位同志,带头婚事新办,我们都该向他们学习!时间不等人,大家就让让吧!”人事科长尽量和颜悦色,晓之以理。

“时间不等人,为啥不早来?”这边有人反问。

司机的脾气暴躁,一听,便吼起来:“你们违反交通规则!”

这边的小伙子立即反驳说:“你那车子拉的是首长,还是军货?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洋轿子嘛!我们这轿子,先前说不定也是从外国进的洋盘货呢……”他们人多气盛,小伙子在那里辩理,后头婆婆客就叫了起来:“走哟!走哟!你嫌我们走得慢,原轿子打转嘛!”有人还出言不逊:“赶回去吃你妈的回门酒,正合适!”

司机没受过这号侮辱,一红脸,便挽衣扎袖冲过来要找那说怪话的人。

这边不怯阵,喊道:“啷个?你敢打?要打就打!”一个婆婆客——新娘的二嫂,还立即脱了布鞋,提在手中,准备战斗。

两方箭在弦上,城里的新郎新娘马上赶了过来,横在中间。新郎一手抓司机,一边又劝解这边的人:“何必呢!大家都是办喜事,难道愿意把喜事办成悲事?大家都讲点精神文明,好不好?大家都要讲理嘛。”

这边的人又齐声喊:“不讲理就不讲理!反正我们走了前头!走——”几十个人一齐喊,那喊声犹如经过操练,洪亮、整齐。唢呐、锣鼓也助阵似的一阵齐鸣。一队人就又昂首挺胸,脸上释放着说不出的得意光彩,慢慢向前移动了。

不用说,那花花轿儿中的新娘,已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偷偷从轿帘的缝隙向外瞥去,先见一团紫色的金辉簇拥在跟前,次后终于看见了城里新娘一张晦气的脸,便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城里新娘确是满肚子不高兴!她虽然不明白前面一队人为何如此,却觉得受了羞辱。回到车里,便向新郎埋怨开了。怨他在城里东耽搁西拖延,九点多钟才出门,弄得来碰上这群不讲理的乡巴佬,又怨他不该停车下去看热闹,研究什么民间风俗。现在一步一步地在路上爬行,丢人现眼不说,错过了开会时间别人还笑话……这种怨恨情绪原是可以传染人的,新娘还没唠叨完,司机便思想开了小差,想到自己今天吃了大亏!似这样慢慢爬行,多烧好多汽油(而现时汽油又全靠买议价),并且耽搁时间,一时便叫将出来:“今天真他妈……”刚想说倒霉二字,忽又意识到自己的车里坐了一对新人,便又憋住,又终于按捺不住,大叫“气人”,一边就将喇叭乱按,想去扰乱前面的鼓乐声。

好在随车来的陪客——人事科长,见自己这一方士气低落,此时便灵活机动地做起思想工作来,先安慰了新娘一通:“好了好了!别生气。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也不能责怪小王!碰上这些迷信的农民,也是一件开眼界的事,对不对,都不要埋怨谁!这阵才十一点多钟,开会是下午两点,来得及,来得及。”又对司机说:“小伙子,把录音机开起,让我们的新郎新娘听听音乐,愉快点!”那新娘平素就很听这女干部的话(所以才请了她做陪客),听了她的劝解,也便平下气来,而司机也认了命,话平气顺,便又欢喜起来,按下录音机按键。霎时,一阵激越、高昂、雄壮的现代爵士音乐,从车内飞出,马上就压倒了那古老的唢呐和锣鼓曲子,虽不和谐,却也增添不少喜庆气氛。前面的吹手、鼓手一阵兴奋,又一齐卯起劲,于是那呜呐呜呐、哐才哐才的胡乱响声,也渐渐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