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时光深处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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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继父

有一种忽略,当你察觉时,疼得彻骨痛得揪心。而那种忽略,恰恰是你最容易忽略的。只因彼此,是无间的亲近!

你不能原谅自己,你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冷漠,应该是至亲至爱的人,却偏偏被自己忽略。

是的,你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忽略。更因为忽略的恰恰是最疼最爱自己的人,也是自己最疼最爱的人。

听母亲说,他进门时我只有五个月大。对“父亲”的记忆,别说我,就连比我大两岁的三哥、大五岁的二哥,都说记忆里只有他。

他在离我家不远的钢厂上班。河南人,矮小,黑瘦,长得倒很筋骨。似乎不管见了谁,都是一脸讨好得有点卑贱的笑。

多年后,看着他蒙着黑纱的照片,母亲总是感慨:要不是那些女人家眼角浅,光看男人长相,这么好的一个人,还会上门到咱家过日子?还能轮得到咱娘儿五个享福?母亲可不是在心里默想,而是自言自语。

不只是母亲想不明白,我们兄妹在一起说起他,也是泪水涟涟。觉得他好像就是为了我们才到这世上辛苦地走了这么一遭,遭了那么多罪。

记忆里,他一下班,随便吃点儿,就到街口摆摊——修自行车捎带配钥匙。我呢,一直在旁边玩。没活儿干时,他就笑眯眯地瞅着我,那目光就柔柔软软地洒了我一身。有时,他会喊,妮儿,甜一下去。我就欢快地跑向他,从那油腻腻的大手掌里捏起五分钱,买几颗水果糖。一剥开糖纸,我会举到他的嘴边,让他先舔一口,也甜甜。他会用干净点儿的手背蹭一下我的小脸蛋,说,爸不吃,妮儿吃。妮儿嘴里甜了,爸就心里甜了。

天黑了,准备回家了。不用他说,我就爬上小推车,不歇气地连声喊着“回家喽——”“回家喽——”。

直到去世前,他还在街口摆摊修自行车。

他还能修理各种电器,巷子里的人经常跑到家里麻烦他。我有时就纳闷,问他,我真想不出,你还有啥不会的?他就笑了,说,爸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

他对自己啥都不讲究,啥都是凑合。

母亲常常说起他每月工资一个子儿不留地交给自己的事,说时总是撩起衣襟抹眼泪。母亲说,人家男人都吸烟喝酒,他咋能不眼馋?还不是咱娘儿五个拖累大,得攒钱。母亲也常在我们面前唠叨,说你们呀,要是对他不好,就是造孽。妈一个妇道人家,咋能养活得了四个娃娃?早都饿成皮包骨头贴到南墙上了!

在家里,母亲很敬重他。他蹲在哪儿,饭桌就放到哪儿。我会以最快的速度给他的屁股下面塞个小凳子,哥哥们立马就围了过去。母亲边给他夹菜边说,你是当家的,得吃好。他又笑着夹给我们,“叫娃儿们吃,娃儿们长身体,要吃好”。

他几乎一年四季都是那身蓝色厂服。母亲要给他做身新衣服时,他总说,都老皮老脸了,还讲究啥?给娃儿们做。

“百能百巧,破裤子烂袄。”街坊嘲笑他,只知道挣钱舍不得花钱。

“再能顶个屁,还不是在人家地里不下种光流汗?不就是不掏钱的长工么?”熟识的人讥讽他,没有自己的孩子还那么撅着屁股卖命地干。

流言蜚语咋能传不进他的耳朵?更有甚者跟他说话直接带味儿。好几次,母亲没话找话硬拉扯到那事上想宽慰他,他只是笑笑,说没事,手底下的活儿都做不完,哪有闲工夫生气?

他不是脾气好,是压根就没脾气。

邻里街坊说话不饶他倒也罢了,欺生。可爷爷奶奶大伯叔叔们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上门的,在本家的大小事上都不给他好脸色看,这就没道理了。可他,见谁都是乐呵呵的,才不理会别人紧绷着的脸。母亲为此很生气,说这一家子孤儿寡母不是你,日子能过前去?给他们姓李的养活娃娃,凭啥还要看他们的脸色?断了,断了,不来往了!

他倒给母亲和起脾气来。说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计较啥?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发脾气,还是因为大哥的事。

大哥看上了个姑娘,家里俩姐妹,姑娘的父母也看上大哥忠厚,想招他上门。大哥自己都愿意了,可就卡在了继父那儿。

我能给你们几个当得起爸,就能娶得起媳妇盖得起房!他摔下这句话就披着衣服走了。母亲后来找了大哥,当时我也在场。母亲说,你爸死活不同意你给人家上门。你爸说了,招上门的女婿,腰就直不起,就叫人下眼看了。

大哥沉默了。大哥抬起头时,眼睛红红的。

事实上,在抚养我们长大的过程中,他划了两个院子,每个院子里盖了一排五间的厦房,也重新盖了老屋,我那三个哥哥,不偏不倚,一人一院,媳妇们也都娶进了门。

他是在我出嫁后的第二年走的,前一周还跟我说自己身子骨硬朗着哩,家孙抱完了,就等着抱外孙哩。那天,他正补着车带,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难过得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的记忆里竟然没有他衰老的过程,只有他不断劳作的身影!皱纹何时如蛛网般吞没了他?牙床何时开始松动以至于嚼不动他特喜欢吃的茴香味儿的干馍片?他胃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时想到过叫醒我们唠唠嗑儿来打发疼痛吗……

倘若他病在床上,我们服侍了些日子,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可是,可是爱一直是单向流淌啊,我们究竟关心过他多少?!

我没有生父的丝毫记忆,我记忆里的父亲就是他,也只有他。听母亲说,连大我七岁的大哥,在他进门后不久,也再也没说起过生父。

他走的情形我永远记着。

大伯叔叔们不让他们的孩子给他穿孝服,我们兄妹四个磕头挨个儿求过,他们依旧不答应。当着本家那么多亲戚,大哥说话了:他就是我们兄妹四个的爸,我们四个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是我爸养大的。这一次不给我爸披麻戴孝,也行,就断亲,断个彻底!你们去世,我们兄妹四个,也不会到灵前的!

事实的确如此。您该满意了吧,爸?

您的丧事也办得很体面,我们除了给您风风光光地办丧事,还能为您做什么,爸——

您没给我们生命,却给了我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