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说起十八年前自己毕业的学校渭南师专,即使在今天,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它的“不入流”而觉得脸红,倒常常一说就是“我的师专”。
渭南,是关中平原上的一座小城市,渭南师专就坐落在这座小城市东南方已进入郊区的绵延起伏的大塬之下。倘若自北而南漫步校园,会一直拾级而上,这是座依塬势起伏而建的学校。
简陋而报刊云集的中文阅览室很是狭长,空气似乎也不怎么畅通。可里面的我们,早去的有座位便如捡了天大的便宜般脸上洋溢着窃喜,晚到的没座位站着也尽是幸福。我呢,常常是带俩夹好咸菜的馒头和一瓶水,就可以不疲不倦地坐一天。
我忘不了,阅览室曾经冲击并考验了我的道德底线。
我习惯于边阅读边做读书笔记,大量的书写内容常常令我手指、手腕酸痛。每每写累了时,看着书刊上的那些需要我抄写的美文佳作,心儿就蠢蠢欲动。偷偷地撕下来的确很轻松,如若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我又怎么可能看到好文章呢?
——心儿打个颠倒,抽身事外,也就看见了自己的狭隘。
晦暗却藏书颇多的图书借阅馆,也是我常去的地方。经常在此办公的是那个带着黑边大眼镜的年轻女老师,看上去身体不大好。据说是学校的子弟,这份工作恐怕是照顾性的安排。我应该是给她添麻烦较多的一个学生吧?至今回忆起来,留给我的,还是那位女老师的善解人意。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苛刻:从周一到周五,除了上课外,就是泡中文阅览室。另外,一周至少看文史哲方面三本书。那时,借阅馆的规定是一次最多只能借三本书。因为我的频频借阅,不苟言笑的她给了我赞许的微笑,便默许我四本五本也可以借阅,也不论我从借阅卡上查出什么书,她都会不厌其烦地转几圈甚至踩着凳子帮我找。她所做的这一切,我在借阅窗口外都是可以看见的。
——刻苦的学生能遇到善解人意的老师,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实验楼是理科生们的舞台,我从没进去过。听化学系的一个老乡说,实验室里的管理员老师,在里面多是看书或擦拭、摆放仪器,静静的,就等着有兴趣的学生一展身手。
我的师专真是魅力无穷,连外面的人也愿意玉成在师专就读的学子们。瞧,走来一个拎着两个大黄旅行包的中年男子,他呀,是书贩子老赵。
听说老赵是从效益不错旱涝保收的国营单位辞了职,提着两个大黄旅行包做起了书贩子。老赵的书,全是正版名著,又都是半价。那年头,“打折”这个词语还没有进入生活,老赵就给清贫又喜欢读书的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老赵自己更快乐,他幽默地说,挣钱多少是小事,俺是贩卖知识的,图个品位——俺是不是和知识一样的金贵?
如果说卖书真能为老赵带来些许效益的话,那他还从事一项纯粹体力劳作仅仅是为了方便我们的工作——义务进行图书交流。你不想保留《三国演义》了,想换本《水浒》,他就帮忙着找人换书。
那时,隔一阵儿,我们就问,老赵几天没来了?——老赵几乎等同于我们共同的亲戚!老赵曾说过,我就爱看娃娃们看书的样子。
想起老赵,我就想起剑桥大学的旧书商台维。1896年,这位旧书商来到剑桥,摆了一个小书摊,从此一待就是四十年,直到1936年去世。剑桥的老师宿儒为了表扬他对剑桥的贡献,共同为他举办了一场大型餐会,以台维先生为上宾。台维去世后,剑桥人为他出版了《剑桥的台维》一书!
老赵像台维一样可敬,他把卖书这件事做得庄严而伟大,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播撒着文化。只是遗憾的是,我的师专却没有为这样一位默默奉献者撰文以正名。
推算一下,老赵大叔如今也怕六十多了,您过得可否康安?每一个帮助过我们的人,都应该铭记在心的。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将您感谢!
曾到西北大学中文系找老乡玩,老乡恰巧没在,在等她回来的时间里,我和她的舍友一起谈论文学。
我完整地背诵着赫尔德对莎士比亚的评价“……有一个人使我心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庄严场面:高高地坐在一块岩石顶上!他脚下风暴雷雨交加,海在咆哮;但他的头部却被明朗的天空照耀着!那么,莎士比亚就是这样……”;我剖析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如何落得四处碰壁,留下千古笑柄;我赞叹托尔斯泰改变了自己的贵族生活,根绝一切享乐,自己去锯木、煮汤、缝靴子,要用自己额上流着的汗来换取面包,并终身与文明的罪恶和谎言对抗;我说我永远都会以桑提亚哥的思想为行动指南,不是吗,“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
记得当时,面对我的侃侃而谈,她们惊奇地问我在哪所大学就读。当我响亮地说出“渭南师专”后,她们惊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师专为什么就不可以走出因勤勉而让她欣慰的学生?我不是第一个,更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当然,自己走过的路,又怎能忘记?
起伏的南塬啊,不仅仅使我的师专舒适地躺在您的怀里,调皮的我,常常闯进您的心窝里挠痒痒,您感觉到我带给您的快乐了吗?
一毛钱的咸菜丝稀稀疏疏可以夹三个馍,装进塑料袋,外加一瓶水,我就顺势攀缘而上,闯进南塬深处。报纸一铺,盘腿而坐,摊开书,就实实在在地拥抱了我的快乐。有时,爬上树,倚在树杈间看书。除了有事外出,几乎所有的周末都是这样度过的,借阅的书籍也就是这样被消化的。
不过,南塬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风水宝地,学生们三三两两的,点缀在南塬上,来者不拥挤,南塬也绝不寂寞。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茂密的树杈间看书,一低头,才意识到自己遇上麻烦了:靠树身而坐的,竟然是我熟识的老乡婷,那个男孩看上去很腼腆。具体是哪个系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问题似乎越来越严重:我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不说,还不能活动一下身子,这些都是其次,我的沉默与坐功是出了名的。可是,有些生理需求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需要放松一下!
记得最后的结果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天。我强忍着自己的痛苦玉成了老乡。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我突发奇想,以此写了篇爱情题材的小小说,换来二十块的稿费。
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爬树读书了。
师专三年,南塬,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冬日是向阳的山坡,夏天则是庇荫处,不算薄薄的那层报纸,真正的幕天席地,坐着倚着躺着,率性而为,好不舒服。
今天,我曾带过的学生仵琳将走向自己的大学。相对于人,条件并不是最重要的,不管在哪里,都要活出最精彩的自己。我给她讲过《送东阳马生序》,今天,又特意为她写了《我的师专》,都是可以带上开始大学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