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说,“我一点都没有不宁。而且,我记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怎么突然间变了。”
“或者这世界上没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地注视着窗外一个渺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有种奇异的,专注的表情,“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与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诞生,草木茁长,地球运行。这力量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的……”
“好了,”我打断她,“你只是失恋了,失恋把你弄昏了头,赶快从你的宗教里钻出来吧!”
她笑了,静静地说:
“我正要钻进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问:
“目的何在?”
“信教还要有目的吗?”方瑜说。
“我觉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说,“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谪凡尘?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信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呢?……”
“我不跟你辩论宗教,人各有志,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好!”我说,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说,“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获得平静了?”
“我相信。”
“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说,“能获得平静总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视着我说:
“你呢?”
“我不平静,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
她点点头。
“我了解你的个性,”她说,“你永不可能去爱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皱着眉说:“奇怪,我有一个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说:
“方瑜,你可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会成为个预言家!”
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饭,方瑜送我慢慢地散步过了川端桥。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个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车子,可是,我没有碰到。这种“巧合”好像不能再发生了。
回到家里,妈开了门说:
“快进去吧,书桓在你房里等你!”
“他来多久了?”我愉快地问。
“大概半小时!”
我走上榻榻米,穿过妈妈的房间,走进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兴地说:“书桓,我们看电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书桓坐在我的书桌前面,脸对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记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我从没看过如此仇恨的一对眼睛,从没看过这样燃烧着耻辱和愤怒的脸庞。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嘴唇紧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条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伫立在那儿,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知道问题出在那本日记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时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就只能瑟缩地靠在门边,和他相对注视。
终于,他动了一下,把我的日记本丢到我的脚前,我俯下头,看他刚刚翻阅着的那一页,我看到这样几句话:
“我争取何书桓,只为了夺取如萍之爱,我将小心地不让自己坠入情网,一切要冷静,我必须记住一个大前提,我的所行所为,都为了一件事:报复!”
看到这一段记载,我觉得头昏目眩,额上顿时冷汗涔涔。我了解书桓骄傲的个性,就如同了解我自己,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书桓之间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门上,我只感到软弱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书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他仔细地,狠狠地注视我,咬着牙说:
“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我何书桓,居然也会被美色所迷惑!”
他的声音喑哑,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如果我不是真正地那么爱他,我就不会如此痛苦,这几句话撕碎了我,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紧了我,我觉得他会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然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我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夹着多大的痛苦和伤心!一字一字地说:
“为了报复一个对你毫无害处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该早看穿你是个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厅时,就该认清你的狠毒心肠!”
他骂得太过分了,由于他骂得太厉害,我也不想再为自己做徒劳的分辩。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滚下来,他冷笑着说:
“你别猫哭耗子了,我不会被你的眼泪所欺骗!我告诉你,陆依萍,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狠狠地抽了我两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只得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使他软了心,我觉得他的手在抚摸我被打得发烧的面颊。我张开眼睛来,于是,我看到他满眼泪水,迷迷蒙蒙地望着我。我用舌头舐舐发干的嘴唇,勉强地说:“书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记,你会发现……”
“不!”他大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够了!”他盯住我,挣扎着说:“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开我,从我的身边跑出去了,我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没有理。我听到大门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跑远的声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屈起膝盖,把头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静静地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
妈妈走了进来,她怯怯地说:
“好端端的,你们又吵起架来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两天好!”
我把头抬起来,定定地望着妈妈说:
“这一次不会再好了,妈妈,把你给我做的嫁衣都烧毁吧,我用不着它们了。”
“怎么了?”妈妈有点惊惶,她蹲下身子来,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闹孩子脾气,等过两天,一切又都会好转的。”
我悲哀地摇摇头,冷静地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妈妈,我和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以后,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迹那样深,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烧毁了我的日记本。但烧不毁我的记忆。午夜梦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唤他,低低地,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会把我的低唤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每当我这样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时候,我就会幻觉有人敲门,幻觉他在那围墙外面喊我。好多个深夜,我会猛然冲到大门口去,打开门,看他会不会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样靠在电线杆上。但是,他不再来了,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内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书桓看到我那份日记之后所受的打击。我曾说过,他的骄傲倔犟更胜过我,那份日记暴露了我最初要攫获他的目的,这当头一棒使他没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对他感情的转变。我猜,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信心和骄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设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我的答复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临走所喊的话:
“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爱与恨之间,所隔的距离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从“爱”的领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那么爱他!我只要一闭起眼睛,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个含蓄深沉的表情就会在我面前浮动。于是,我会感到一阵撕裂我的痛楚从我的内心向四肢扩散,使我窒息,使我紧张,使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
我无法吃,无法睡,无法做事,无法看书。妈妈的关切徒然使我心烦,妈妈变着花样做的菜,我只能对着它发呆。于是,有一天,妈妈出去了,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既沮丧又忧愁。我不关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不关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阳即将殒落我都不会关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着我的手说:
“依萍,你到底和书桓闹些什么别扭?好好的,都要准备结婚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这是一道伤口,我愿意自己默默地去忍受这痛苦,妈妈一提起来,我就像伤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发疯。
“我不能不管。”妈妈静静地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看着你痛苦!”
“我根本没有痛苦。”我愤怒地喊,“妈妈,你别管我们的事!别管我们!”
“依萍,”妈妈把她温暖的手压在我颤抖的手背上,从床头拿起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说,“看看你自己!”
我望着镜子,那里面反映着我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我望着镜子,望着、望着……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镜子里的我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妈妈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轻声地说:
“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妈妈说,“妈妈,你不该去!我不要求他施舍我感情!”
“依萍,”妈妈说,“你为你自己的骄傲付出的代价太多了!与其在这儿痛苦,为什么不稍微软一些?可是,我并没有见到书桓。”
“他不见你?”我问,愤怒和屈辱一齐涌上心头,“妈妈,你何必去碰他的钉子?”
“我宁愿去碰他的钉子,如果对你们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话!”妈妈叹口气说,“可是,他居然不肯见我。他母亲说,一星期以来,他谁都不见,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荡回来,他母亲和我同样焦急!依萍,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经去碰了钉子了,还要我去向他下跪吗?妈妈,算了,别再提了,我和他之间已经完了,完得干干净净了,你明白吗?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别再提他,也别再管我们的事!我永不要再见他!让他去神气,去骄傲!我永不要再见他!”
“许许多多时候,”妈妈轻声说,对我的咆哮恍如未觉,“我们让一个误会剥夺掉终身幸福,我猜想:你们只是有了误会,而骄傲使你不屑于向对方解释,依萍,你从不会变得聪明一点!”
“我就笨,你就让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
思索了好几天,我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对何书桓的思念和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骄傲。于是,几经考虑,几度犹豫,我勉强压住自己的自尊心,写了下面的一封信给书桓:
书桓:
记得我曾经向你诉说我和“那边”的仇恨,我承认,认识你之初,我确是为了复仇而接近你。可是,书桓,假如你能去细细思想,去细细回忆,你应该可以衡量出我给你的感情的分量,和这份感情的真实性!何况我们已论婚娶,如果我不真心爱你,我决不会把自己给你,你能仔细想想看吗?
十天没有看到你,这十天我是难挨的,相信你也一样。书桓,如果我认错,你能抛开这件事吗?我不能多写,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随你信不信!
记住,我家门开着,不会拒绝你!祝
好
依萍
寄出了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恼自己竟向他乞怜,但又有一种解脱感。我相信这封信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因为我确信,百分之百的确信:他仍然在爱着我!只要他回来,暂时,我放弃我的骄傲吧!我实在太想他,太渴望见他了!
但是,我错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看了信就来。我耐心地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天……没有结果的等待使我疯狂。我寄过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这封信都唤不回他,我为什么要写这封屈辱的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气,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义!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开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爱,我就在爱恨之间挣扎、沉沦、陷溺。当我对他来看我的事绝望之后,我诅咒他,祈求汽车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唤他,祷告上帝让他马上来。
尔豪来过两次,带来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边”去。我去了,短短半个月没来,“那边”改变了许多,客厅里寂静无人,收音机静静地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栋房子,像一座荒城。见到了爸爸,我才知道梦萍自己乱吃药堕胎,差一点送了命,现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医院里,恐怕短期内无法恢复。雪姨带着尔杰,在医院中招呼着她。听了这个消息,我只微微地有点感慨。爸爸仔细地望着我,眼光依然锐利,虽然他看起来老多了,但那对锐利的眼睛并没有改变。看着我,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
我知道我的脸色骗不了他,就顺着他口气说:
“是的,病了几天。”
他继续盯着我看,然后问:
“你和书桓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地凝视着他,他怎么知道的?
“没有怎么回事呀!”我模棱地回答。
“是不是闹翻了?”爸爸问,带着个了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声,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吧!看样子,人人都注意着我和何书桓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好气地说,“我们发现两个人的个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深深地望着我,皱拢了眉头说: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错!”
“他挺不错关我什么事?”我叫着说,“我和他已经完蛋了!我听到他的名字就讨厌!为什么你们都要管我和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