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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钟可慧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着,光洁而飘逸。她的眉毛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支铅笔。她的鼻子不高,却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的事。奶奶总是说,还小呢,还会长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经满十八岁了,她从十六岁起,就没长高过一公分!

十八岁!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龄,不是吗?她对着镜子抬了抬眉毛,眼珠灵活地转了转。她穿了件宽腰身最流行的粉红色毛衣,有两个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双手都拢进去。一条紧身的粉红色AB裤,灯芯绒的,显得她的腿修长而匀称。她在镜子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说真的,她很满意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全家都称赞她漂亮,有张老天给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运。她曾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直到贺盼云闯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蓦然了解到一件事,美丽两个字包容了太多东西,风度、仪表、谈吐、气质,甚至思想、学问、深度、感情……都在内。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个女人,而你,钟可慧,你只是个孩子!

她对盼云几乎有些崇拜,虽然她从不把这种崇拜流露出来。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文静,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轻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说话,而只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种神韵。那是学都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骄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经打赌没有一个女人会捉住他,结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称臣,什么独身主义,什么终身不娶都飞了。结果呢……结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惨痛的悲剧!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镜子,蓦然转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阳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苏家的舞会,苏珮珮过十九岁生日,她说要开个迪斯科舞会!

迪斯科!可慧是那么迷迪斯科呀!迷得都快变成病态了。她情不自禁地跑到唱机边,放上一张唱片,身子就跟着音乐舞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苏珮珮的生日舞会上出出风头。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劲了,徐大伟跳起舞来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

想起徐大伟她就一阵烦,爸爸、妈妈、奶奶都喜欢徐大伟,她却总觉得徐大伟有些木讷,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讷,平常反应迟钝也罢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谅的大缺点,仅仅凭这一项缺点,就该把徐大伟“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来,跳得身子都发热了。走过去,她关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钟了,太阳已经落山,今晚讲好去苏家吃自助餐,那该死的徐大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接她,大家都说好要早去早开始。徐大伟就是徐大伟,什么事都慢半拍!

楼下有门铃响,她侧耳倾听,该是徐大伟来了。楼下有一阵骚动,奶奶爸爸妈妈的声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装好了要给苏珮珮的生日礼物,打开房门,她轻快地直冲下楼。

才到楼梯上,她就听到一阵小狗的轻吠声。怎么?家里有只小狗?她好奇地看过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云,正坐在沙发里,怀中紧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浑身的长毛披头散发,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爱得厉害。她听到奶奶正在说:

“……家里都是地毯,小狗总是小狗,吃喝拉撒,弄脏了谁收拾,何妈已经够忙了……”

“我会训练它!”盼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软软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的脸,她脸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无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卷裹在一团消沉中。自从小叔出事后,她就是这样的,消沉、落寞、忧郁、沉默……而了无生气。现在,她那望着小狗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温柔,不知怎的,可慧被这一点温柔所打动了。她轻快地跑了过去,决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则,她知道,有洁癖的奶奶是决不会收容这小动物的。

“啊唷,”可慧夸张地叫着,伸手去轻触那团白毛。“多可爱的小狗哦!你从哪里弄来的?”

“买的。”盼云说,望向奶奶。“妈,我会管它,给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训练它大小便……妈,让我留它下来,好不好?”

“哇噻!”可慧抚摸着小狗,一阵惊呼。“哇噻!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噻,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们留下来,我帮小婶婶一起照顾它!奶奶!我们留下它来,我喜欢它!”

“可慧!”可慧的妈妈——翠薇——在一边开了口,她正坐在沙发中钩一条可慧的长围巾。脸上有种“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别跟着起哄,养狗有养狗的麻烦!”

“妈!”可慧对母亲做了个鬼脸。“你也别跟着奶奶投反对票,养狗有养狗的乐趣!”

“小心点,丫头!”钟文牧——可慧的父亲——从沙发后面绕了出来,用手上卷成一卷的晚报敲了敲可慧的脑袋。“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家里的事,奶奶做主,你少发表意见!”

“不许发表意见?”可慧瞪着圆眼睛,天真地望着父亲。“不许吗?”

“不许。”钟文牧说。

“那么,我是个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动,一蹦一蹦地“跳”到奶奶面前去,动作里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她从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轻快地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地移动、旋转,然后用背对着奶奶,说,“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个螺丝开关,拜托帮我上一下弦,转转紧,木偶快要动不了了。”

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镜,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爱地叹口气说:

“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好了,咱们就养了这条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负责任,弄脏了地毯我找你!”

“谢谢你,奶奶!”可慧转回身子,拥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开她,仔细看她。

“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干吗?身上是什么香味?”

“鸦片。”

“什么?”奶奶竖起耳朵。

“鸦片哪!”可慧笑着嚷,卷到盼云身边去,“小婶婶,你告诉奶奶,鸦片是什么,还是你上次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呢!”

欧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阵绞痛。她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

“鸦片是一种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这种怪名字?”奶奶不满地推着眼镜。“赶明儿我看水烟袋都会变成装饰品!”

“这倒是真的。”钟文牧接口,“我亲眼看到阳明山一家外国人把水烟筒放在壁炉上陈列,认为是艺术品!连中国以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都当宝贝,放在一块儿。”

“这是侮辱。”可慧跳跳脚,直着脖子嚷,“爸,你就该给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该告诉那家外国人,中国有真正的艺术品——带他到故宫博物院去!对,他需要去一下故宫博物院,了解一下中国文化……”

文牧瞅着女儿,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黝慧黠,这是钟家的特征,文樵也有同样漂亮的一对眼睛。他瞅着女儿,眼角却下意识地飘向盼云。盼云正轻悄地站起身来,不受注意地抱着小狗走往厨房,立刻,厨房里传来冲牛奶声,杯碟声,和盼云那柔柔润润的低唤声:

“尼尼,来喝牛奶!尼尼,瞧你这副馋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绪转回女儿的身上:

“你意见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搽的是鸦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这不同。香水和化妆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听到盼云的声音了。“说到名字,小婶婶这只狗居然叫‘你你’,够特别了,将来再养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诉你!我有个同学,姓古名怪,你信不信?”

“信。”文牧一个劲儿地点头。“她和你准是结拜姐妹。说不定,你还有同学姓三名八,姓小名丑,姓……”

“你不信!”可慧耸耸肩,斜睨着父亲。“你当我说笑话呢!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姓老,他说他将来有了儿子,要给他取个单名叫‘爷’,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爷。我问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现在我们全班同学都叫这位姓老的同学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地笑弯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阵门铃,打断了可慧的笑语呢哝,她侧耳倾听,何妈去开了门,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

“老笨牛的结拜兄弟来了。”

“谁呵?”奶奶不解地问。

“徐大伟呀!他来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礼物,“奶奶,爸爸,妈妈,小婶婶,何妈,尼尼,大家再见!我去参加舞会,你们都不要给我等门,我自己有钥匙,你们知道,这种舞会不会很早散的!”

“不许回家太晚!”文牧嚷。

“不许?”可慧又做了一个“木偶”舞姿,对父亲翩然一笑。“爸,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费,而且影响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

她冲向大门口,花园内,徐大伟那修长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铺的小径上,仰着他那长脖子,在张望着。看到可慧,他立刻笑着弯了弯腰:

“抱歉,迟到了半小时!”

“什么?才半小时吗?”可慧故意瞪圆眼睛,大惊小怪地说,“哇噻!真伟大!我以为你起码要迟到一小时的!”

“好了,少损人了。小姐。”徐大伟笑着,他戴着副金丝边眼镜,外表文质彬彬,绝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迟钝”。其实,他是相当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学,不过,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经念大四,可慧在文学院,他却在工学院。他脾气生来就是慢条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个急脾气,两人凑在一堆,就难免吵吵闹闹。“我迟到有原因。”他慢吞吞地声明。

“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这次是真的。”徐大伟一本正经地点头,“起先是,苏珮珮说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认得的女生还不少哇!”

“当然,我有三个妹妹两个姐姐,外带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贫嘴!还有呢?”

“他们没乐队呀!用唱片太没劲了。所以,我去请我们医学院那个‘埃及人’乐队呀!”

“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双颊都因兴奋而涨红了。“你请到了吗?”她屏息问。

“当然请到了。”

“每一个人吗?”

“当然每一个人!”

“包括高寒吗?”

“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们兄弟两个唱起和声来,你知道,简直棒透了。”

可慧兴奋地一把抓住徐大伟的胳膊,把本来想大发作一阵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园外跑,嘴里不住地说:

“那么,咱们快去吧,还等什么?走吧走吧!”

“可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去,盼云正扶着门框,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对她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满了感激,盛满了温存。她轻声说:

“谢谢你,可慧。”

可慧怔了怔,谢什么呢?噢,那只小狗!在即将来临的“埃及人”的喜悦里,她简直忘记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摇摇头,笑笑。望着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浑身上下围裹着像雾般的苍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绝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袭黑衣,长发垂腰,白净的面庞上,是已经被辗碎了的青春。两年前,那辆辗死小叔的汽车,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时辗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来没有盼云一个人的多,因为对全家每个人来说,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对盼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头,痴痴地看着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梦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贺盼云呵贺盼云,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

蓦然间,她放开了徐大伟,她那激动派的个性又来了。她冲到盼云面前,热切地抓住盼云的手,热切地摇撼着她,热切地说:

“听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

“舞会呵!”可慧叫着,“去跳迪斯科呵!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知道,我们也请了贺倩云。”

“哦,”盼云虚弱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轻飘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谢谢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动,更加热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换掉,去穿件鲜艳的,去搽点儿口红胭脂,去喷点儿鸦片……去,去!小婶,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时代了吗?我们跳迪斯科,我们唱民歌,我们有个乐队,叫埃及人,你听说过吗?好有名好有名,你去问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婶,去听他们唱歌,去跳舞,去活动一下筋骨,你就不会这么悲哀了!请你不要——”她一口气说到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咙口的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妇的角色了!你才廿四岁,你该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云像挨了一棍,她踉跄后退,用手紧握着门框,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年轻激动而热情的脸庞。她很感动,感动得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眼眶也发热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实在好心,实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爱情,不了解那种绝望到底的悲切和无助,那种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轻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地开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

“为什么?为什么?”可慧嚷着,摇撼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欢乐?为什么要……”

“不为什么,可慧。”她打断了她,幽幽地说,“我并没有‘埋葬’我的欢乐,我是‘失去’了我的欢乐,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并不相同。”

“那么,去找回来!把失去的找回来!”可慧仍然激动地嚷着。

“好,”她忍耐地咬紧牙关,“去找回来,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来!”

可慧张着嘴,仰望着她,一时间,竟无言以答。然后,她废然地摇摇头,发现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无意义的事。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子,她拉住了在一边呆看的徐大伟,闷着头就穿过花园,迳直走出大门了。

盼云依然靠在门边,暮色已经游过来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满在花园里,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树……都变得暗幢幢的了。她望着那盛满暮色的大院落,一时之间,不想移动脚步,也不想走回那灯火通明的客厅,她只是这样站着,心里几乎是空的,几乎连思想都没有。

“你知道吗?可慧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说得倒非常有道理!”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一个男性的低沉的声音,她的心不自禁地猛然一跳,文樵吗?你在哪儿?她迅速回头,要抓住这声音,于是,她发现,文牧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心沉进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们兄弟的声音真像啊。

“进来吧!”文牧说,“门口很凉,风很大呢!”

她被动地、顺从地转身向屋内走去。

文牧递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楼去吧!”他低声说,“刚刚已经在地毯上闯过祸了。当心妈看到又要说话。”

她接过小狗,对他感激地点点头。

“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地问,“你你吗?”

“是尼尼。”她低语,想解释这两个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桥运河,想到贡多拉,她咽回了她那复杂的解释,变成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着。

她抱着尼尼,一步一步地挨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