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与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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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万章章句上(1)

《万章》上下两篇的内容,似乎说理的多,而且许多都是前几篇曾经说过的,颇有重复之嫌;但其立意精神,则有其不同之处。

同时这里也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为什么在《万章》篇中,再三提出有关尧舜的历史故事?而且,自孟子以后,直到现在,后世所知道有关尧舜的历史故事,大多是从《孟子·万章》上下篇中来的,在《孟子》以前的史料中,很少见到。所以《孟子》中所述有关尧舜的资料是否确实,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其次,假如《孟子》中有关尧舜的史料是正确的,为什么他们师生之间,对这些史料再三辩论?其中心的思想,又在什么地方?

《万章》上下两篇,主要在阐述君道、臣道、师道、友道的关系。中国几千年来,帝王政治制度的建立,与孟子的君道思想,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我们要特别注意,孟子所谓的帝王政治精神,与战国以后,秦汉以来的帝王政治精神,是否有很大的差别?这又是一个大问题了。

同时也可以看出来,几千年以来,儒家所标榜的君臣之道,人伦、社会之间的中国文化,是否与孔孟思想有所出入?这些都是我们身为后代的人,应该注意的地方。

万章、公孙丑,都是孟子的学生,《万章》这一篇,等于我们现代文章的题目——“与万章同学对话录”一样。在这一篇中,大部分是答复万章问题的记录,所以题为《万章》。本章也分作上下两篇,其内容、立意,与《离娄》章大致相同。但是可以发现,对于孟子的话,弟子们各自的记录都不同;也许对于某一个问题,如果再多问一次,了解的就可能更深入一点。孟子所说的话,也许每人对于重点的掌握不同,因此记录就不同。所以《万章》与《离娄》两篇内容,大原则上可见重复之处,但又并非完全相同;其中重点、讨论目标、意义上又有所不同。而大体上说来不外乎阐释君道、臣道、师道、友道,以及士大夫、知识分子立身处世,做人做事的大原则;也就是所谓伦理之道,人伦之道。

《万章》一开始,就讨论尧舜的问题。看《孟子》全书,几乎每一章都提到尧舜,为什么孟子一再谈尧舜?孔子也谈尧舜,但远不及孟子谈得那么多。《万章》这一章,一开始又谈尧舜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历史问题,所以读《孟子》也是应该特别注意的。

这是古人对上古史的疑案,事实上,对前代的历史,后代都会有存疑的地方。一部“二十五史”,每一人,每一事,几乎资料都不翔实,有很多很多问题。尤其中国儒家,讲到君道与臣道的标准,每以尧舜为标榜,所以尧舜也就成了后世讨论的大话头。宋朝以后,尤其在明朝,对于远古时代的尧舜,怀疑更甚。老实说,在民国初年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种子,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种下了。只不过那是专制时代,考试制度是以孔孟思想为依归的,所以许多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讲出来。否则的话,一个读书人,如果提到这类意见,一生的前途就完了,至少会被踢出“读书人”的圈子,后果就有如此之严重。所以从前有关这类疑古的著作并不多,现代则已经慢慢可以看到了。

现在先看原文的故事,再作讨论。

舜是孝子吗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万章问孟子:老师你说舜是大孝子,舜的父亲、母亲、弟弟都对他不好,逼他到偏僻荒野的地方去开垦。他当然很痛苦,在那里“号泣于旻天”,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悲痛地喊:我的天呀!一个人哭有三种状况,有声无泪为“号”,有泪无声为“泣”,有声有泪为“哭”。那么你说他大孝,奉父母之命去开垦,“何为其号泣也”,为什么他又要流泪大叫呢?孟子说:“怨慕也。”这是他的一种怨慕。当然有怨,他因离开兄弟父母而痛苦,所以怨慕。

这种怨慕的哭,等于从前的新娘子出嫁,本来是喜事,不该哭的,临到上花轿却哭了。因为顿然离开父母和生活了十多二十年的温暖家庭,嫁到别人家去,生活习惯都陌生,因此哭了。舜的怨慕与这个情形相似。

万章又问了:一个真的孝子,如果父母喜欢自己,就高兴,父母对自己的慈爱,是永远忘不了的;假如父母讨厌自己,要你去劳苦,也不应该有怨恨的心理。老天既然安排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就没有什么话说,只有顺着父母的心意去做,才是做子女应有的立场和态度。现在舜被赶出门来去垦荒,他却在那里流泪喊天,他是在埋怨。老师曾说他是那么好的圣人,他这样埋怨,总不应该吧!

孟子于是就提出曾子的弟子公明高,和他的弟子长息之间的一件事,作为对万章的答复。

孟子说:以前长息对老师公明高,和你万章现在一样,提过这个问题。那时长息向公明高说:舜被父母赶出去垦田,这件事历史相传都是如此。可是舜垦田的时候,在那里怨天尤人,埋怨父母,而大家又说他是孝子,我就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了。当时公明高告诉长息说,你还年轻,对于这种道理,不是你可了解的。

孟子说了这段话,继续解说:一个真正的孝子,在心理上,只有接受、听命。父子之间,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讨论的,因为讨论起道理来,那就很麻烦了。所以公明高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实际上,舜当时的心情是想父母命他去开垦种田,他就尽力去开垦种田;身体是父母生的,生命是由父母那里来的,父母即使要将自己的生命拿去,也只有顺他们的心意做,这是没有办法的。至于父母爱不爱我,对我这个孩子所要求的是对或错,这是父母的事情,和我这个为人子女的毫不相干。做儿女的,只有尽对父母的责任,守儿女的本分而已。

孟子口中的舜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孟子又说:尧年纪大了,向各地诸侯征求意见,要选一个年纪比他轻,能够继承帝位的国家元首人才,问谁最适合。大家都推荐舜。这是古代的选举,认为他孝道第一,因此尧就要他来,然后将两个女儿,历史上著名的娥皇、女英两姊妹嫁给他。尧还有九个儿子,也都交给舜,听舜的指挥,做他的部下。并且又教舜去管理各种事务,全力培养他,练习到能做皇帝。

尧并把国家的财富、牛羊、稻麦仓储、官吏,都给舜备好,给他指挥或使用。

皇帝这一名词,我在之前讨论《论语》及前面讨论《孟子》时,常常提到,大部分都是为解说方便而借用的;真正的含义,是指国家的元首,一国的领袖。春秋战国时,各国的诸侯,如梁惠王、齐宣王等,我每每称之为“皇帝”,这都是借用了这个名词,与后世秦汉以下的政治制度上的皇帝,在含义上是不尽相同的。为免观念混淆,特别在这里作一个说明。

当舜被父母赶出来,到远处去垦田的时候,“天下之士多就之者”,许多知识青年,都因仰慕他而跟他走,到他所在的地方开垦,所以荒地很快就被他们建设起来。因此帝尧准备把首都迁到舜新开垦的地方去。

虽然舜有这样的威风,可是他心里还是很难过。因为功名富贵、地位声望,样样都有,但是和父母相处不顺,似乎自己的孝道还没有做好。“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一个人漂泊在外,不能与父母相处,所以对自己不满意。

孟子又说:各处的知识分子、青年人都信服于舜。这种情况,谁都希望做到,舜做到了,却觉得并没有多大意思,心里还是有忧。他有两个漂亮的好太太,而且是帝尧的女儿,这也是谁都会高兴的事情;钱,也是人人希望有的,而舜富有天下,天下的财富都由他管理,等于是他的;讲到地位,舜贵为天子,天下第一人。总而言之,一切凡人所希望而得不到的,他都得到了,富贵功名、妻室儿女,样样俱足,但他仍然心忧,因为父母不喜欢他,总认为他不对,所以他始终在烦恼中。

这是孟子对学生讲话,描写舜的大孝到如此的程度,说得很清楚,好像他在旁边看见似的。实际上他和舜相距的时代,至少有一千多年。

孟子又说:“人少则慕父母”,一个人在孩童的时代,唯一爱的,只有父母;长大以后,就爱异性朋友,如果和爱人约会,被父母阻止,心里就会非常反感,因为这时是爱情第一了。等到结婚以后,老婆第一,父母在其次,朋友也在其次。到了做官之时,当然对于长官最为推崇、服从、爱护。假使长官,乃至国家元首对他不满,那他就“热中”了,吹牛、拍马、钻营,各种手段、花样都搬出来了。过去说“热中功名”,我说热中就是“发炎”,发高烧了,烧得晕头转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孟子说,一个真正的大孝子,从年轻时孝顺父母,到老都不会变;乃至于自己都有了子孙时,想到父母,仍像幼年的心情一样。这在现代来说,是唯情主义,是一种至性至真的感情。孝顺也就是人性感情至性的流露,如果连父母都不爱慕,这个人的问题可就大了。但当一个人过了五十岁,而爱慕父母之情,还像小孩子一样,在历史上,只看到大舜如此。

关于舜的孝道,在孟子以前的历史上,有过记载;至于将舜的孝说得如此完整无缺,如此之好,则是孟子。

有些年轻人读到这一段,会觉得很烦,实际上,把这些当做经书,当做小说,或当做历史、人生问题来研究,也是可以的。

未得父母同意而结婚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有一天问孟子:古诗上说的:“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子,无论如何,事先一定要禀告父母,得到父母的同意才可以。对于这句话,舜既是一个大圣人,他应该知道,并且是相信而遵守的。在我国的古代文化习俗上,如果不先禀告父母而结婚,在道德上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即使在现代,除了城市绝大多数家长较开明以外,在其他县市,尤其是乡间,男女相爱,如果不征得父母的同意,仍然不能结婚。即使真的爱得“死”掉了,也是毫无用处,这是几千年来的传统。所以万章认为,舜虽然是奉帝尧的命而结婚,但还是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这也不对。

可见万章这个人,也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不过这个鸡蛋里,好像真的有点骨头似的,被他挑到了;而孟子则非把骨头磨成粉不可。孟子说:假如舜禀告了父母,哪里会获得同意啊!一定就娶不成了。可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现代青年男女谈恋爱,似乎可以引用孟子这句话为借口了。男女结婚,是人伦的大道,舜如果告诉了父母,父母一定不答应,如果结不成婚的话,就是废掉了人伦的大礼法。

现代也有人这样做。曾有一对青年,大学毕业,禀告双方父母,要求允许他们结婚。女方的家长硬是不同意,这对青年无可奈何,请求老师说服女方家长来撮合。这位女方家长说,将来的女婿,需要有三才——人才、钱财、文才。对于这种“三才的人生哲学”,这位老师也难以置辞,只有像孟子这里所说的理由,告诉学生,拿了身份证,去结婚生子以后,自然就好了。后来的发展,果真如此,这就是孟子这里所说的,为了真正安慰父母,所以不告而娶。

这是孟子替舜所作的辩护。至于孟子所说的理由,是不是正确,姑且不作评论,大家自己去研究吧。

但是,舜等于被告,万章像是原告,现在,孟子是大舜的律师,替舜作了一番辩论。原告万章再提出理由来说:你说大舜是为了真正安慰父母,才不告而娶,“得闻命矣”,我姑且听你的了。这“得闻命矣”四个字,用得很巧妙,等于说,不管你说得对或不对,都听你的吧,但并不见得就心服。可奇怪的是,帝尧当时是一国的元首,瞽瞍尽管对舜不好,到底是舜的父亲,帝尧为什么不下一道命令给瞽瞍夫妇,说要将两个女儿下嫁给舜呢?

万章的疑惑,的确有道理。讲礼讲法、讲道德、讲风俗,帝尧都不该这样做的。但孟子说:“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帝尧也知道,舜的父母是很难缠的人,即使他下命令告诉他们,说要将两个女儿嫁给舜,万一舜的父母不同意,作为天子,又要怎么处置才更妥当呢?

试想想看,孟子这一辩护是不是有理?如果孟子所说的这种假设是对的,那么尧也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了。《孟子》一书,从这里一路下来,都是历史上招致争辩的大问题。我们想想看,孟子答复到这里,他的学生万章,心中信服不信服呢?文字上没有记载,但也会像我们现在一样,心想:孟老夫子呀!你的话讲得真有点不通。所以万章继续问下去:

“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唯茲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关于舜的弟弟象,跑到舜的家中,对舜撒谎的这一段,在《孟子》以前的上古史资料中,记载少见,只有在《孟子》以后,才有这类的详细记载。万章依据什么历史资料,提出这项问题呢?这是考据家的工作,暂且不去推敲,姑且把它当评书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