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中西文论与文化之间(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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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方现代社会变迁中的自然及其在文艺中的表现[1]

今天,任何概括都可能遭受本质主义或“宏大叙事”的指控,并面临着被消解的危险。谈论自然与文学、文化的关系,也面临着同样的危险。当然,自然是一个历史的概念,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理解;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它还是文化建构的产物。尽管如此,我仍然倾向于认为,在承认各种文化都存在着多样性、特殊性与偶然的前提下,特定时期的文化对自然的基本倾向、基本态度不但是存在的,也是能够被概括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本文试图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希望展示出西方现代社会变迁中的自然,以及包括文学在内的西方审美现代性对它的表现,从而促进我们理解自然与文学、文化的关系。

在前现代社会中,作为人类生存、生活、生产的具体环境与场所,自然与人类密不可分、休戚相关。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

(一)人类与大自然是和谐的、有机的整体。人类的生产、生活与日常行为大都吻合了自然的变化: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随着自然一年四季的变化安排其生产活动,人们的日常生活、行为也同样受到自然变化的影响。当然,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冲突、矛盾也同样存在,人们也不满足于在自然面前的被动,但科技发展的水平还非常有限,人们尚没有能力从根本上扭转这种局面并使自然屈从于人的意志,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日常生活、行为也被迫循着自然的变化而展开。其结果是,人们生活的时间、空间与自然的时间、空间比较吻合,其自然性更为明显。

(二)人对自然的态度是和善的,在有限的利用、依靠自然的同时,也比较重视回报自然。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劳动者通常可以直接从自然中获取所需的生活、生产资料。而且,其劳动大都是自给自足,需求有限,也比较注重生活的节制、节省,相对来说,劳动对自然的影响不是很大,甚至还考虑到给自然以相应的补偿、营养,从而使自然更好地服务于人们的生产与生活。

(三)人与自然的和谐影响了社会伦理道德、家庭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使后者打上了浓厚的自然、自发和朴素的色彩。在前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非常密切,只有这样,才可能应付各种自然的、人为的困难,正是这种紧密联系的“共同体”使他们之间建立起了相互依靠、相互信赖的关系,这既是客观的要求,又有主观的需求。这样,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加强了,其中,社会伦理道德、家庭关系、血缘关系、亲情、友谊都在其中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因素,这些“共同体”就会迅速瓦解,甚至根本不可能建立起来。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社会伦理道德、家庭关系、血缘关系、亲情大都是自发的、自然而然的,具有浓厚的朴素色彩,只有这样,它们才可能发挥其作用,否则,就无法起到强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作用,更无以应对社会的、自然的各种挑战。

(四)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还深刻地影响了人的精神世界。人与自然的关系既包含了物质的交换关系,又包含了自然对人精神世界的影响和塑造。在前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深刻地影响到人的生活方式、人生理想、人生态度、人生观、价值取向、世界观、行为方式,使他们注重团结、友情、亲情、互助、和谐。同时,由于科技的发展水平比较低,人们对自然的认识还比较模糊,这样,自然仍然可能被作为神秘的、永恒的力量受到人们的敬重和崇拜,当自然转化为文化或审美的对象时,人们就可能从它们那里汲取精神上的力量、滋养和体验。此外,在前现代社会中,宗教经常与形而上学联系在一起,并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就基督教这样的宗教而言,它注重永恒、来世、神秘性的体验,而自然也有神秘性,自然与宗教具有相似性和互动性,这样,人们有可能从自然那里获得诸如永恒、神秘之类的体验和沉思。

(五)在前现代社会中,自然和自然观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必然影响到人们的审美活动,并体现在文学、艺术的审美创造中。在前现代的文艺作品中,自然有狂暴的、破坏性的形象,这反映了它的难以驾驭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安静、温情、田园风光的形象,它使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成为抚慰心灵创伤的圣地和逃避现实纷扰的避难所。在前现代的文艺作品中,我们能够强烈地体会到崇尚朴素、真实、率真的审美价值追求,重视直觉、直观和灵感的审美方式,对神秘、永恒的体验,以及大量充斥的优美型的美感。

随着西方现代社会的来临,人的作用、主体性和能动性都被无限夸大,人逐渐变成了“宇宙的中心”。在这种背景下,自然的作用一落千丈,它开始沦为人类征服、改造的对象,甚至还成为人的力量的“确证”。这样,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二者之间的平衡已经不复存在,天平急剧向人的一方倾斜,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矛盾和对立被置于前台。其变化至少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得以体现。

(一)随着近代工业的发展和资本主义的扩张,社会结构与人们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天然的联系已经丧失,随着都市的急剧扩张,都市及都市生活开始占据了主导的地位,乡村及其生活方式处于风雨缥缈的危机状态,面临着被压抑、排斥和边缘化的命运。而且,城市与乡村、都市生活方式与乡村生活方式之间的冲突和对立愈演愈烈。其中,城市标志着文明、进取、竞争、创造、发展和进步;乡村则成了野蛮、落后、保守、停滞的代表。这样的价值取向逐渐支配了人们的思维和日常行为方式,自然遭遇了被贬黜、被强烈拒斥的命运。在以创造、竞争为主导价值倾向的支配下,人工的价值当然高于自然的价值,甚至以人工环境来代替自然环境。

(二)随着自然及其价值的衰落,传统的伦理关系、血缘关系、家庭关系、亲情、友情也失去了根基和赖以存在的土壤,它们或被排斥、或被破坏、或被弃之如履。它们即使存在,也被商业目的、经济利益、政治集团和意识形态所利用,以至于丧失了其初始的作用。詹姆逊形象地说明了现代性所导致的社会变化:“现代性的剧变把传统的结构和生活方式打成了碎片,扫除了神圣,破坏了古老的习惯和继承下来的语言,使世界变成了一系列原始物质材料,必须理性地对它们加以重构并使之服务于商业利益,以工业资本主义的形式对它们加以控制和利用。”[2]

(三)随着自然及自然价值观的衰落,以自然价值观为根基和核心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行为方式都逐渐丧失了其原来的团结群体的作用,并呈现出衰落的趋势。与此同时,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价值观迅速崛起,成为主导性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重视效率、算计、竞争和工具理性,追求发展、创造、求新、进步和利润与产出的最大比例。在这种价值观的支配下,人的思维、行为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样,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二者呈现出一种二元对立的、你死我活的关系。其中,人是主体、主动者、征服者和潜在的胜利者;自然是客体、被动者、被认识的对象、被征服的对象和注定的失败者。人类也可以无尽地索取、最大限度地受益,而不必考虑自然的承受力和即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四)突出了自然的物质性、利用价值,忽视、淡化、削弱了自然的精神性、文化价值和丰富性。随着科学的发展和现代性哲学话语的出现,自然不可避免地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认识的客体与对象、征服的对象,作为神秘性、永恒力量的自然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甚至被作为科学研究的障碍欲除之而后快。这时,人们主要从物质的意义、经济价值和实用价值等角度理解自然,发掘自然及其价值,自然的文化意义、精神价值逐渐被排斥、否定和放逐。这样,自然被肢解、片面地利用了,人们很少考虑从自然那里获得精神上的陶冶、文化上的营养和启示,自然的丰富性和文化含量被有意无意地贬低、削弱了。而且,随着现代性的来临,国家对宗教的影响力逐渐减弱,宗教也逐渐从形而上学中分离成为独立的领域,主要成为个体的精神追求,这些变化使宗教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宗教的衰落也削弱了自然的吸引力、自然的精神性与文化价值。

(五)自然及自然价值观的衰落,必然在现代审美活动中体现出来,并表现在审美创造、自然的形象、审美方式等方面。首先是以都市和都市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大量涌现,个体在城市中的经历、欲望、情感体验成为文学、艺术的重要表现对象,现代性的价值观支配了一些作家或作品或人物的思想,当然也存在着大量的反抗现代性价值观、反对城市文明、呼唤自然及其价值观的作品。城市的形象与乡村的形象形成了二元对立的、鲜明的对比。其次,以乡村和乡村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减少,有时甚至只是城市题材作品的背景、陪衬或点缀,这些作品大都歌颂自然、张扬自然的价值观、暴露都市生活的丑陋和工业文明的罪恶,只不过,这些自然形象基本上是作为已经逝去了的、回忆的或想象性的形象在作品中存在的。但是,其中一些作品并没有张扬自然及其价值观,而是站在现代性的立场上,以现代性的价值观来贬低和否定自然。最后,与前现代的审美体验相比,现代人更习惯于那些短暂性的、瞬间的体验,作品风格的华丽、铺张,以获得其欲望的满足,而且,理性更多地介入了审美领域。当然,也有一些作品则极力反对这些审美习惯。与前现代相比,现代审美对自然的态度更为严重复杂。究其原因,正是西方审美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的关系决定了这一切。

西方审美现代性是西方现代性的有机组成部分,它反映了西方人对现代社会转型的审美反应。虽然现代性引发、导致了审美现代性,但审美现代性对现代性的反应却颇为复杂:既充满了新奇、自由、兴奋、憧憬等积极的心理体验,又充满了无根感、疏离感、漂泊感、与社会的对立、无助感等负面性的心理体验。从西方审美现代性的价值诉求来看,它与西方现代性的价值既一致、相似,但更多的是紧张、矛盾和对立,而且后者更为突出。西方现代审美、文艺思潮对自然态度也是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的折射。实际上,正是审美现代性与现代性的分歧才使它发挥了对西方现代性的反思、批判和校正作用。

从西方现代性角度研究自然及其在文学、文化中的表现是个很大的题目,本文只是挂一漏万地勾勒了理解这个问题的有限的线索。实际上,描述中充满了宏大叙事,对“自然”的理解也只是取其最基本的含义,可能遗失了许多具体的、丰富的和例外的珍贵现象,这些都是我引以为缺憾的,也希望今后能有机会弥补这些缺憾。

(原载《外国文学》2008年第4期)

注释: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现代性视域中的西方艺术思潮》(11BA010)的成果。

[2][美]詹姆逊:《时间的种子》,王逢振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