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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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止小儿哭(2)

我觉得趣味有真假与深浅之分,而没有时代之分。人类很多东西是共同的,时代、地域都不能作为界限。所谓过时的趣味又是怎样呢?就是一种虚假的趣味,它不是你自己真正感受到的,而是从纸本或其他方面得来的,是装腔作势的。整天要装出自己是宋朝人的样子,这肯定不行。你对桃花感兴趣,你就去画桃花,但你怎么画都只会是现代的。假如你对这个事物兴趣盎然,而不是因为看到宋人的画,那这个兴趣肯定就是真实的,是个人的。这种兴趣只要是真实的、诚恳的就好。一场球赛踢完,都哭过笑过之后,我们才会开始评论这场球赛,有自己的说法。而当球赛还没有结束,你说任何话都为时过早。所以评论当代是一个难事。

所以我觉得,某种趣味是古典的、过时的,只能放进博物馆,这种观点不太站得住。说它过时是不对的,只能说它虚假。虚假是存在的,大量好像很过时的东西,它的不好不是因为过时。比如范曾的画,不是说他的趣味过时,而是虚伪,所以不好,并不是说画古人就不好。我的观点,比如你去拍《哈姆雷特》,这不是过时不过时、现代不现代的问题,而是子虚乌有的事,但是它的情绪是真实的,所以它依然可以现代。比如《木马记》之类,简直过时得要命,《荷马史诗》里的东西,且不说时代问题,真实性都值得怀疑,究竟有没有这些事都不知道,但它依然让大家觉得有兴趣。画现代就一定深刻、真实吗?不一定,你同样可以画得很虚伪。我比较倾向于中国禅宗的思想方法,它里面提到一个问题,就是皮相与实际——事物本真的东西价值更大一些,皮相的东西价值就小一些,应该透过皮相去看内涵,这样对于从艺者收获更大。

画一无是处的画

画一无是处的画是我一直梦想的事,假如有一天真能画出来,我就真的太牛逼了。像我这类画家,历史上有,不是他在学我,也不是我在学他。就像唱歌一样,有人天生就是很甜的嗓子,有人天生就是公鸭嗓子,并不是说公鸭嗓子就一定唱不好歌,有的公鸭嗓子训练得好,自己控制又好,会唱出比较特殊的歌,大家也非常喜欢。其实历史上有这样的画家,比如金农,画得就是歪歪倒倒的,就像嗓子只能在低音区活动,没法好好唱歌,不是他故意要怎么样。

我生在这个时代是相对幸运的。类似关良这样的画家,在活着的时候,除了几个真的很有文化教养的,比如老舍、郭沫若能够欣赏他的画,普通老百姓是不理他的。我从小特别崇拜关良,1976年上海美术出版社出了一本关良的画册,我到新华书店指着架上的画册说多少钱,我要买。人家说十二块钱。我说你拿来我看看。他说你不要看了,画得跟小孩一样。我说我要买。他说你不要买,买回家一定要退的。我说我把钱给你,你把画册给我好不好?他说你不要,你肯定要来退的,麻烦不麻烦。他死活不相信我要买画册。

关良的画直到前些年在市场上还是很便宜,远不如其他画家卖得好。所以我觉得,像我这种画家,今天能够有朋友关注,在市场上还能够有口饭吃,已经很知足了,我不想发太多财。

中国画坛缺少真正能够让消费者受益的东西。比如一幅画,你三千买来,不想要了,过两天碰到喜欢它的人,三千五也能让得掉。他买回家,挂在家里自己享受。我希望进入一个真正的市场。你不喜欢,我不强迫你。我这样的画有人喜欢,他那样的画也有别人喜欢。假如你的价格正常,作为一个活着的人,不要跟齐白石、黄宾虹这些已经做鬼的老先生比价。

关于画廊,我认为中国这种遍地开花的小画廊是挺特殊的现象,它没有分类。西方的画廊是分类的,分得很清楚。最高级别的画廊,跟人民群众没有关系。我在法国的博物馆看展览,每一次最拥挤的地方就是印象派绘画的那几个馆。我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不关心这张画好在哪里、坏在哪里,只是在谈这张画卖到三千万美元,那张画卖到七千万美元,都是在谈钱的事儿。确实钱跟广大的受众最有关系。至于这张画好坏与否,这是地震的震中,这点东西的波动跟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这是第一级画廊做的事。比如做毕加索的画廊,人家的资本是非常雄厚的,但是第一代老板却活活饿死。他当时以不可想象的低价收进了毕加索的画,但确实是到后来才被认同,才发了大财。

同时还有第二、第三级的画廊。我只是用这个价格买来,赚一个批发或者零售的差价,给你买回家去,装饰一下自己的墙壁。西方出现非常稳定的资产阶级以后,他需要这样的艺术品宣泄自己的情感。他又需要非常怪的艺术,那就是现代派的作品。“稳定”这个词非常重要,中国的富翁现在可以有三十亿在手里,但这三十亿大多来路不明,经不住推敲。可能你2007年有三十个亿,2009年就进监狱了,好多人自己也明白。

这个阶级在中国不稳定,对艺术品的需求也就变得半真半假,他实在烦得受不了,就到KTV包三个小姐,没有想自己怎么好好过日子,所以他的精神世界也不可能转到艺术上来。他可能投资很多所谓的艺术品,在画廊里、高级的古董店里,但他们只会把艺术品越做越坏。

我觉得遍地开花的小画廊心要沉下来,不要指望发大财,发大财想干吗去?你想弄二十个亿到手里?送死的交易呀!在西门庆花天酒地之后,有一个品人的评语说了:“何福消受?”你有多大本事能消受这个东西?果然过不了两天就家破人亡,如此而已。

中国讲知足而乐,我觉得所谓的小画廊,应该花不是很多的钱,买到真正值得你欣赏的东西。放在家里,也是保值的。你如果不喜欢或者家里人急用,也可以让掉,比如你花了三万块钱,买了十张不一样的小品,突然你儿子要娶媳妇儿了,你缺三万块钱用,没准儿你还能三万五千把它卖掉呢!这不是挺好?这才是二三级画廊应该做的事。不要指着这个东西发大财,假如想发大财,那就要防备倒大霉,只能这样。

一个画家的作品有好坏之分,跟他自己的比,有精品,当然也有一般的作品,这时候比较难判定。从画廊经商的角度,一般认为比较细一点、画得密一点的东西,价值高一些;粗犷一些、疏落一些的东西,价格低一些。这样的量化方法其实是比较简单、比较不可靠的。画家的作品有没有优劣?当然有。打个比方,齐白石各处表现得十分充分的画,最多只占他作品的十分之二。而很多画家一辈子只画过一两张好画。以我自己的作品来看,我刚定下来的三千块一平尺的价格,和我所有的画去比较,是比较划算的,如果你买到比较精的作品,那更是划算。

假如你跟我订了五十平尺的画,一般来说我不会给你画出最精的东西,也不会给你画出太差的东西。我就用熟悉的方法把它完成而已,这是完成订件。有的东西是大起大落,没有人订的时候,我在家里瞎弄,可能反而画出来特别精彩的东西。这种东西我不会拿出来卖,我留作种子,作为以后再发展的参考。当然,有时候也会出大量废品,泡在水里,当擦地板的工具用。

一个个体画家,其实是没有办法让群众都喜欢他的画的。我一年画一千平尺,这也是因为目前我需要钱来过相对宽裕的日子。假如我的画卖到三万一平尺、五万一平尺,我也不会画这么多。

画画永远是少数人玩的游戏,少数人在画,少数人在买,大多数人读印刷品而已。毕加索的画有多少人拥有?没有太多。但毕加索其实算画得非常多的,几屋子的画,画完就把屋子封掉。那么这些画都在哪呢?大多在博物馆。又比如塞尚,他穷了一辈子,直到快死才开始卖画。他那么多画,西方又有那么多资本家,我碰到过几十亿身家的人,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家里藏着塞尚的画。塞尚、毕加索影响几代人的审美,有毕加索和没有毕加索我们的审美是不同的,有爱因斯坦和没有爱因斯坦我们看这个世界也是两样的。这种人的作品,老百姓怎么会每人手里都有一张?他又不是印刷机,他的东西大多在博物馆待着,这是很正常的。所以普通画廊要完成的事就是美化一下老百姓的生活,我花一千两千,花一个月或者半个月的工资,买一件东西挂在家里,显示我还有点文化趣味。

我认识的德国人跟我说,他们家里曾经有过两张凡·高作品,他的外祖母和凡·高是朋友。我说那你们家还需要工作吗?一张凡·高作品就好几千万美元。他说当时两张凡·高作品就换了两个煤油炉子。我说,你傻不傻?他说,二战后,一个煤油炉子就是一家人的性命,什么叫傻?

生活肯定是一场赌博,买画、卖画更带赌博性质。有可能你买回家一张废纸,也有可能买回家一张无价之宝。这个赌我们现在赌得太小,我觉得意思不大。其实作为画家来说,我根本不需要广大群众都喜欢我的画,如果都喜欢的话,我也画不了,我哪有那么多画?我只需要少数有实力而且看得懂我的画的人,大家能好好合作就够了。

之前的炒作,赌得太盲目了,把在世的人的价格一下子弄得比已经做鬼的人的价格还要高,太急功近利。其实画家像是一只鸡,市场好好地养这只鸡,让它一天下一个鸡蛋,挺好的。但现在是,大家把这只鸡捉住宰掉,想象它肚子里面肯定有好多蛋,结果只拿出来一个还没有成形的蛋。

一百个齐白石

中国画确实有一个很完整的体系,画法、欣赏、评价,都有自己的一套。而现当代艺术游戏的指向和完成过程却不同,它不是一个作者弄完了,读者欣赏一遍就能完成的事,而变成了作者没写完就让读者参与进去的一个价值位移,所以就不太好说。杜尚的《小便器》,如果它仅仅是同花顺中的3、4、5,而没有后面社会赋予它6、7、8、9、10,那它就有可能变成一个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只会说这个人有病。但就是这个事件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所有的人都会说好,你要说不好,别人就可能说你这个人很无聊、没有现代感,弄得没人敢说。一定要强迫自己知道有一个二百五叫某某某,这样的社会风尚是不是就是好事情?现在说起来还为时过早。这个社会有好的一面,它强迫大家学习新的东西,不要在旧东西里面过于徘徊,过于得意,而要去关注一些新的信息,打开自己的思想;但是这样也会出现不好的一面,就是会让大家变得浮躁。所以我开玩笑说,中央美院可以改名叫中央美术情报交流学院,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好好画画了,他们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画,于是就派出大量的人到世界各地去探听消息,交流美国人在干什么,法国人在干什么,墨西哥人又在干什么,只对这些事情感兴趣。这样就容易把自己弄得跟无头苍蝇一样,整天撞来撞去。我想起《光荣与梦想》里面说到他们搞运动的时候,家里的成年人没人敢在外面说话,怕人家说他土。回家后一定要听家里面十五六岁的孩子怎么说话,比如高兴不能说高兴,要说“HAPPY”,感慨要说“哇”,四十岁的老头出去这样说话,感觉比较时髦。当时髦变成一种风尚的时候,就强迫你一定要学会这种语言,学会这种腔调。

我认为,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更加宽容,兴趣和价值取向应该更加丰富,更加多样,各种价值取向都有比较自由的生长空间,尤其是艺术,在审美上面要有更加丰富的样式。当更加丰富的价值取向出现的时候,社会就会变得更美好一些,或者说更深刻一些,而不是单纯的赶时髦,也不是单纯的装典雅。就目前而言,各个艺术门类都不太理想。李小山有一篇文章,我看过后就跟他说:“天天临古人固然是不太理想的,天天装洋鬼子好像也不理想,凡事都有它的短处,大家都在装苏东坡,装凡·高、塞尚,也没什么意思。”之前也跟吴敢他们提到这个问题,他们给我一个很悲观的答案:历朝历代稍微理想点的艺术家其实也是极少的,大部分人都在胡说八道,都是比较二百五的人在舞台上表演。所以我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跃进的时候,中央美院有一些二百五的教务主任之类的干部就表决心,要放卫星式地培养一百个齐白石,周恩来听了很生气,说:“能在一百年内再培养出一个齐白石就很不错了,怎么还能再培养一百个齐白石?”所有时代大部分的人可能都是不够深刻的,谁能撞进这个头彩的洞里面真的不好说,但是这个问题大家可以一直关注。我评论林海钟的画,小董说:“林海钟好不容易爬出来还有口气在,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浙江美院的这种教学方法、教育方向,大家玩命地往那种很细致、很琐碎的古山水的方法里面做,做完了基本上也就完了,现在出个林海钟还真是不太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