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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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止小儿哭(6)

吴昌硕按道理讲是近代写意花鸟的一个所谓大家了,但我个人认为吴昌硕表达出来的这种人文境界是很差的。吴昌硕也算比较倒霉,假如没有齐白石,他可能聊备一格,因为突然出了个齐白石,他的作品就变得整个没有意义了。吴昌硕花鸟的画法,就好比是一件外衣,穿在吴昌硕身上是俗不可耐,不能看,同样的外衣突然到了齐白石身上以后,非常好看。其实齐的外形学的是吴昌硕,但是齐白石天生气力太大,对审美的感觉太好,审美的素质太好。齐白石身上有更多那种农村木匠身上的东西,他只知道要好看,就完了,他倒没有太多笔墨上的追求。我觉得齐白石在文脉上深度是不够的,他跟石涛有点像。当然齐白石是因为后来被陈师曾点拨了一下,起点作用,陈师曾加强了他的自信。齐白石因为出身比较低微,种种地、做做木匠什么的,他在文化上不可能很自信。他跟当地的小诗人学写诗,跟当地的小画家学画画,后来他碰到陈师曾,陈师曾拼命地表扬他,拼命地肯定他,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以促成他所谓的五十八岁以后变法。他变法以后,我觉得画的形式变成什么样倒不重要,他内心开始出现真正的自信,自我开始非常顽强地表现出来,这时候的画确实更加完整。但是这时候你仔细看,他的技法实际也没有超出吴昌硕多少,他那点技法吴昌硕早就用过。其实这个技法根本不算问题,他用这个技法在表达什么东西,这个很重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表达出来的人文深度,表达出来的对生命的感受深度,吴昌硕不能和齐白石同日而语。所以我觉得齐白石是离我们最近的最后一个花鸟画大师。

中国式艺术

我们现在说的“中国画”这个词,是比较混乱的一个词,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西方的文化进来以后,为了区别油画或者西方绘画而创造的一个词。当时有国医、国学、国乐等,确定叫中国画这个词好像还是周恩来总理的主张。我们现在说“中国画是什么”比较难说,反过来说比较容易。像齐白石画的是中国画,张大千画的是中国画,黄宾虹画的是中国画,宋徽宗赵佶画的是中国画,王蒙、赵孟頫画的也是中国画。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画,基本成型应该是在宋代。但在宋以前的南唐,搜罗这些画家大概就是李煜那时候开始的。李煜自己也画,但是传下来的不多。我之前在南艺的一个讲座里提到,中国人通常说艺术是一个败家子的玩意儿,而不是一个去创造物质财富的活动。那么,中国有两个最大的败家子,一个就是南唐后主李煜。可是有了李煜和没了李煜,汉字是不一样的,中国文学也是不一样的。李煜不单是在词这方面,在中国的诗歌上,甚至在中国的文字上,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自从有了李煜,中国这种抒发自己内心情绪的文字开始有力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面基本上都在谈李煜。《人间词话》出来以后,我没有看到过哪一个现代人评论词,甚至评论诗歌,不提到这本书的。其实我发现王国维一辈子彻头彻尾崇拜的就是李煜,李煜确实也值得他这么去做。另外还有一个败家子就是宋末的皇帝宋徽宗赵佶。他是一个非常差的皇帝,政治上一塌糊涂,又低能又胡搞,但他在艺术上确实有非常大的才能。他不单自己画得非常好,还组织和奠定了中国绘画的基础。

那么,这种败家子是不是就没有用呢?不是。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恰恰是这些败家子留下来的文化成果对今天的人类来说非常重要。我们通常说的人生目的,人究竟是为什么活着?有各种各样很伟大、很崇高的说法,不好说哪一些是对的,哪一些是错的,只能比哪一种说法鼓励我们活得更美好,哪一种说法鼓励我们更真诚。其中有一种说法,我觉得比较有意思。丰子恺在一篇杂文里面说了一个很简单的命题,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求快乐。当然他认为快乐有很多种,有比较浅薄、比较简单的快乐和比较深远、比较长久、意义更加崇高的快乐。

现在就这个定义往下追究,我个人认为,中国有一句成语说得很好,叫“欲壑难填”。人就靠着“欲壑难填”,才发展到今天。比如我们懒得走路就发明了车,挑东西挑不动就希望用手推,然后是用马来拉,再然后发明了蒸汽机。人类发展到今天,我们是不是就走入了天堂?没有。我有一次看电视,有个统计数据很有意思,好像是说如果充分利用现代农业技术,运作得好的话,只要现在南非一半的耕地就可以养活全球的人。但是很遗憾,现在全球还有很多人在挨饿。耕地面积越来越少,是不是全球总的耕地面积不够?不是。而是人类用更大的力量来满足更多的物质享受。比如,大量的耗能,非常高速地破坏环境,等等。其实都是人类这种不可逆转的、从内心来说特别希望享受的欲望在推动。这种欲望以后不会减掉,会越来越多。这种欲望把人类带到今天这么发达的世界,同时又可能把人类这个物种毁掉。

庄子说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个人喝醉酒从马车上摔下来,没事,糊里糊涂地走回家,然后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点事都没有。有个人没有喝醉酒同样从马车上摔下来,然后就觉得自己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在府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不能动。其实是你的主观意识在起作用。

从马车上摔下来,如果你喝醉酒,主观上不是太恐惧,你可能没事。但如果是时速300公里的火车,或者高速公路上时速200公里的汽车,就算是打了麻药摔下来也受不了,是吧?那么人类这个欲望究竟靠什么能够遏制住?这个很困难。所以我开玩笑说,艺术、审美这种败家子的玩意儿,生产出的很多“废料”,从物质上说,它是没有用的东西,但这个没有用的东西可能恰恰会有很大的用处,它让你取得另外一种快乐,不耗能的,不消耗物质的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很有深度,深到什么程度?这个人宁愿不当皇帝也要去玩这个,去弄艺术。像李煜,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每天填词,填得跟真事儿似的,而且填得非常好。这些东西是很迷人的。

艺术上的东西迷人到什么程度?我来说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荷马史诗》里面说的,一支英雄队伍行到某个海峡的时候,当地巫师就跟他们说,到这儿要把耳朵塞起来,否则海峡里的海妖会出来唱歌,唱得非常地迷人,人听了之后就会不由自主地跳进海里送命。奥德修斯一定要听这个歌,他说你们把我捆在桅杆上,我就可以不跳下去了,但是不要用蜡塞住我的耳朵,所以就只有他听到这个海妖唱歌。把耳朵塞住的人们看到一些面目狰狞的海妖在水上跳来跳去,嘴巴在动,唱的什么他们听不到,所以没有被迷住。他们发现奥德修斯被绑在桅杆上,极其痛苦,挣扎着想跳下去,终于过了那段海峡了才把他放下来。然后奥德修斯就开始形容海妖的歌怎么好听,怎么迷人。西方人用这样一个情节来叙述艺术迷人到什么程度。中国也有这样的故事。俞伯牙和钟子期这两个人也是在玩这个事,就是所谓知音,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内心那点颤动被我读懂了,他宁愿为这个拿性命相拼。这种快乐一点都不亚于弄一辆好车,找一个好房子。

在中国这样一个大一统国家里,不值得过多劳苦的时候,大家都在玩这个。他们营造一个虚拟的世界,他不去当宰相,不去当皇帝,其实他们都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准备,比如读了很多历史书等。那时候很多的小国家合并成一个大国家了,天下统一,从秦朝以后基本上就这样。那么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维持安定团结,这批过剩的精力要有一个东西来承载,这批人就自己虚构了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就是中国的琴棋书画,中国式的艺术。

这个平台非常复杂,非常深厚,发展到今天创造了什么?我觉得是创造了一个最有价值、最有内涵的东西,不消耗能源,不污染环境,而且也不让人堕落。《圣经》里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某一个地方,有个城市叫索多玛,这个地方的人淫乱、纵欲,拼命喝酒,等等,这也是追求快乐。但太堕落了,上帝实在受不了,就降下灾难把这个城市毁灭掉了。在西方宗教题材里,这个故事反复出现,它告诉人们一件事,如果你太贪图享乐,就会毁灭。但是中国艺术的享乐,有控制自己的办法,它让你玩“雅”,玩“逸”,而不是简单层面的肉体享受。比如画一株兰花,画一根竹子,追求笔墨的精妙、精神世界的细腻和力度等,它玩这些。这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平台,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就这点而言,我觉得它具有西方文化不可比拟的深度和细腻程度。它曾经在中国文化里作为一种消遣品,消磨你的能力,把中国过剩的能力全部消减掉。因为这批人全是大智慧家,包括苏东坡这些人,玩禅、玩文人画,都太厉害了。如果他不安生,天天给皇帝捣乱,说你这个不对那个不对,那就整天吵架吧,就干不了活了。

从整部中国历史去看,《资治通鉴》也好,《汉书》也好,《春秋》也好,《左传》也好,全部的内容,就是皇帝怀疑大臣要夺权,大臣可能不想夺,但是大臣怀疑皇帝在怀疑他要夺权。全是这种事,烦死了,是不是?所以为了抵消这种苦恼,必须去找一些可以让皇帝相信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远离这个王位争夺的游戏,于是我一定要把荷花画得更加传神,等等,他们在寻找自己的一种快乐。

因为这批人的智商太高,能力太强,所以他们已经把中国画玩到一种超绘画的地步。什么叫“超绘画”?就是真正的画家已经没有办法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中国从古代到现在几乎没有本体绘画的发展,没有真正的绘画,有的只是业余画种。他们根本不是画画的人,只是一些文化人在玩笔墨,画一些根本不像的画,做一些根本就和画画没有多大关系的东西,完全是为自己高兴。开玩笑讲,这种画有点像初中生在老师讲英语的时候他不爱听,就在本子上胡画。这种画的技术含量是很低的,但是精神很饱满,因为完全是迫于自己内心的需要。他画画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发表,给老师抓到还要挨一顿批评,但就是想画,为了让自己快乐。这批文人的东西从本质上说是一个业余画种,但是这批人的文化准备太深厚,已经足以统治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省份,完成国家非常复杂的任务,但是很遗憾,没有这个职位让他去做,于是他把这种才能全部转移到文化游戏上去了。

中国经历了大约两千年的文化游戏积累,所以在中国出现了一个奇迹,这种画我们叫它文人画。文人画实际上在中国绘画里占主导地位,参与文人绘画游戏的这些人肯定思想境界更深远一些,格调更高妙一些。那些所谓相对浅薄一些、才能小一些的艺术家,社会地位并不一定低,还有好多附庸风雅的,包括皇帝也好,高官也好,都会在里面插一脚。

在这样的一条长河里,它的主线我以为并不是特别生动的,往往都是历代的一些叛逆的、当时不被认同的画家,反而在这个游戏里做出很大贡献。

女人肯定不光是我一个人在画

女人肯定不光是我一个人在画,以前“性”可能是一个非常忌讳的题目,不能做,不能说。但是不做不说是不是大家就都不想?不对。肯定很多人在想。

以我自己为例,“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十二岁,朦朦胧胧已经觉得跟女孩子在一块与跟男孩子在一块味道不一样了,觉得有意思。到了十五六岁或者十六七岁,对这个问题就更感兴趣。但是你想读到这方面的书,想看到这方面的画,很难,连读到跟这方面有关的零散文字都不太可能。我们当时换书有一种说法,这个书里面有相对多的有关性的描写,价值就大一点,《安娜·卡列尼娜》可能要比《战争与和平》的价值大一些,因为写女人多一点。《静静的顿河》就可以换《战争与和平》,但你要拿《战争与和平》换《静静的顿河》,这就难说了。假如是《金瓶梅》,那就很厉害了,在我印象中,最高的市价是可以换一辆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凤凰牌自行车当时是176元一辆,还要几百张工业券等,176元差不多是南京市省厅级的工资了,可能还没这么高,现在的概念差不多小十万了。全部原因就是它描写性多一些。

那时候我们对这个特别感兴趣,好奇加上生理因素推动。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南方来信》中描写美国鬼子怎么强奸越南妇女之类的,这么厚一本书里面大概只有两三行,谁都背得出来,第几页第几行,这些都会作为黄色小说的经典,被大家传阅。还有一种黄色读物的来源,是马路上的布告,流氓犯强奸女人,为了写他的罪行,里面会有一两句描写,大家都伸着脑袋看。所以那个时候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由于兴趣的强烈,可能画得就特别投入。但是我从来都是自己在家里画,从没想过要拿出去给大家看。这有点像卡夫卡写小说,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一天要发表,只是写着玩。有人问,你又不想发表,又不想换钱,为什么要写这些小说?卡夫卡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他说是为了减轻内心的压力。他内心有一种压力,迫使自己想写,为了使这种压力得到释放,他就写,写完了就往办公室抽屉里一塞。他一些好事的同事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这家伙整天写的什么玩意,趁他不在的时候,就把他抽屉弄开,翻出来看,发现写得非常好,就拿出去给他出版了,变成书。然后他自己在书店里翻书,一看这个书怎么这么像自己写的,后来一看真是他写的,就变成很有影响的文学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