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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音乐中迷失(2)

“啪!”我先听到声音,在我肩头上传来,然后才感觉到痛,然后才意识到老师用手上的弓利落地抽了我一下。我吓到反应不过来,甚至没有听到老师说:“再调。”于是,三秒钟后,肩膀又挨了一记。痛得我叫出声来,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老师用平静的语气,又说一次:“再调。”

不记得第一堂课总共挨了几记抽打了。只记得出来前发现琴房靠墙站了一排,大约七八支琴弓,我忍不住打身体里发起抖来。还有,记得——不能不记不敢不记——雷老师交代的上课规矩。第一,指定的作业要拉熟,要能背谱拉奏。第二,每首曲子要对节拍器拉三种快慢不同的速度,下次上课自己默数拍子要能准确拉出三种速度。第三,曲子是什么调,就要同时练那个调的两个八度音阶加琶音。

这三条规矩,后来六年从没有改变过,成为我每周二上课时,最大的恶梦。这三条规矩没做好,一定挨打。三条规矩以外的,还有很多理由也可能挨打,不过那通常看老师心情好坏,不像三条规矩,丝毫没有侥幸的机会。

一周又一周,我一个人在顶楼,就着昏黄的灯光,跟乐谱乐曲奋斗。不只要反复拉奏,还要想办法将谱背下来。最恐怖的是几本练习曲,凯萨、克罗采,同样的句法在不同音高来来回回,怎么背都背不熟。一边练一边背,一边还要担心地设想,这些曲子究竟藏了什么玄机可能被老师拿出来问?大调小调,中间有没有转调,转去哪里又怎么转回来,为什么这样转不是那样转?乐曲结构段落怎么分?第一段跟第二段是什么关系?第一段跟最后一段呢?这一段是否在后面重复出现呢?哪里出现了前面都不曾出现过的新鲜元素,应该特别凸显拉奏出来吗?

夜色愈深,心情愈低抑。不管我如何准备,老师一定会问到我答不出来的问题。更难的是,就连一个我清楚明白老师会问的问题,我都十之八九答不好。老师一定会问:“你用什么样的情绪、感觉拉这首曲子?”我不能说我觉得害怕恐惧和厌恶。我必须去揣摩老师认为乐曲可以表达的感觉,还要用琴声表达出来。老师坚持音乐中要听到我的感觉,没有感情的音乐是老师最痛恨最没办法接受的。

每个星期二,我提着琴盒在路口等待越过民权东路,心中总有深刻的绝望涌上来,如果有地狱,那么地狱入口大概就像雷老师家门口那个样子吧!过了民权东路,我就走上通往地狱的步径了,每走一步脚就重一斤,每走一步天光就暗一分,往黑里走,往痛苦里走。

[民权东路] 如何对自己诚实?

我跟雷老师学琴将近六年,学到了许多自己以为一定忘掉,却要到中年之后才晓得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事。

雷老师打人打得凶,打我打得尤其凶。一上起课,有太多太多理由被打:调音没调准会被打,背谱没背对会被打,拉出不对的声音当然会被打,有时候稍微一恍神没注意听老师讲的话,也会被打。

那个时代很多老师都打人,可是没有一个老师打人让我那么受不了。雷老师一贯用手上的旧琴弓冷不防抽打一下,其实没有那么痛,可是他打人时的表情,跟别的老师都不一样。他不生气,我几乎没有看过他真正生气,他的表情明明白白是伤心。

雷老师反复说他打我不是因为我对不起他,而是因为我对不起音乐。他反复说,说到我觉得厌恶厌烦,要先学会对音乐和音乐家谦卑,才能学音乐。怎样谦卑?认清楚一件事实:依照我们的平凡资质和平庸际遇,本来只能听到一些简单无聊的声音的。然而,因缘际会,有了这些天才音乐家写了这些了不起的作品,我们才有机会听到不属于我们生命本分的奢侈享受。学音乐是学技能重现这些音乐,学音乐是帮助我们提升自己接近音乐家的天才天分。

不懂音乐的人很可怜,他们的一生被关在有限的、贫乏的声音里。借由音乐,我们变成不一样的人,变成更丰富的人。我们要感激音乐与音乐家,我们要尊重音乐与音乐家,不是为了音乐与音乐家,是为了自己,必须抱持尊重感激态度,我们才有机会真的进入音乐的美妙境界里。

我厌恶雷老师的话,他每次说我都在心底暗暗顶嘴:“美妙个头!音乐只给我生命带来痛苦!”我厌恶雷老师那副伤心的模样,偷偷替自己辩解:“那么多人连一个音都拉不出来,我哪有多差?”

印象中,有一次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应该是丹克拉的变奏曲,其中一个变奏怎么拉都拉不好,不是触到旁边的弦有了杂音,就是背错谱。情急之下我低声说:“干吗写这么奇怪的变奏!”雷老师停了弓,说:“你再说一次。”我脾气拗起来,就大声说:“他干吗写这么奇怪的变奏!”

我预期雷老师的弓马上会打在我肩头。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雷老师没讲话也没动作,五秒钟十秒钟,还是没有讲话也没有动作。大概过了一分钟吧,雷老师才说:“你收琴。你回家去。我没办法再教你。我要罚你。”我浑身绷紧了,等待那一定很严重很严重的惩罚。雷老师说:“我不让你拉琴了。你把琴留下来,人回去。走,就回去,马上回去,这个礼拜不能拉琴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惩罚吗?一个星期没有琴拉,那会是多么快乐的假期!我赶紧趁老师反悔前,逃了出来,一路像是偷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般半跑回家,心里还一直自我确认着:“哇,我没有琴,不用练琴了!”

那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又到星期二,又到了老师家。开了门,雷老师站在钢琴前面,指着门口,轻轻地说:“你的琴在那里。”果然,我的琴盒被放在我的脚边。

“你想清楚,要不要学音乐?老师拜托你不要学了。你只是在为我学,为了应付我学的,那样没有意义。你拎了琴走,就没事了。回家去,回去,你跟音乐就没关系了,也跟我没关系。对自己诚实,如果你觉得一星期没拉琴没练琴也都没怎样,就好了,拎了琴回去。你真的觉得没拉琴很不舒服,你才进来学琴。”

我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决定拎起琴来走进去。我并没有按照老师要的那样对自己诚实,一星期中,我从来没觉得不拉琴不练琴有什么不好,我好得很乐得很,可是我无论如何不敢拎了琴走回家,我知道雷老师会有多伤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忍受他那种伤心的表情,不能忍受自己是让他那样伤心的原因。

三十多年过去,我还是无法评断那样走进去,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决定。走进去,打开琴盖拿出琴来,站在谱架前拉出一个星期来的第一个小提琴音,我彻彻底底明白我就是为了雷老师才学音乐的。因为怕他,莫名其妙的恐惧,所以学下去,如此就注定了几年后,雷老师离开台湾,我也就不再拉琴的结果。可是当时若是就照老师说的,回头回家放弃了,我不可能有机会从雷老师那里得到深厚的音乐训练,成年之后,自己豁然认识了音乐之美与音乐之乐。

我能够确认记得的,是那天上完课走回家时,沿着新兴初中的长围墙,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中的隐约无奈。有些事还真是没办法,大概是这样的忧伤。像是对雷老师,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在他眼睛注视下拎了琴回头呢?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简单地跟爸妈说我再也不想学琴了,可以把钱省下来?明明都可以做的事,却又明明没办法,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晓得存在的一种人生况味。

围墙尽头,是一座高高的陆桥,我得爬上去,才回得到家。

[中山北路] 严厉而沧桑的声音

记忆随时戏耍着我们。记忆的戏耍来自我们的轻忽与信任,所以记忆就能恣意变形影像与事件。

只有特别清醒的情况下,我才突然意会到,每当想起少年时代,眼前浮现的父亲,包括他跟我说话的神情,都是进入老年后的模样。我十岁左右,算算父亲才四十来岁,就是我自己现在的年纪,当然不可能有那样的老态。我记忆中,一个十岁小孩和年老爸爸的互动,绝对是错的。然而,未老前的父亲,就是那么难以被记忆登录,早早就被后来我更熟悉的父亲影像取代了。

还有一种完全相反的不忠实。有些人在记忆中永远不老,尤其是那些和我们的生命交错而过的人。常常在街上看到一张感觉如此熟悉的面孔,像极了二十年前就分手的女友,或三十年来没见过的中学同学,心脏砰砰跳着,犹豫该不该打招呼相认。然后才蓦地惊觉,那么年轻的路人,不可能是我的前女友或同学。他们,那些前女友和同学们,应该都跟我一起老去变化了,不会保持记忆中的年少年轻。

另外有更诡异的情况。有些人明明应该是年轻的,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们老去后的样子,可是记忆召唤出的模样,却总是比事实老上许多,无论如何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