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雷震传:民主在风雨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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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母亲》(1)

父亲病逝那一年,母亲陈氏三十四岁,除雷震三兄弟外,身边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

就在雷锦贵出殡(宣统元年闰二月二十二日)当天下午,雷震同父异母的二哥雷用书突然来到陈氏家中,大吵大闹,声称自己也是雷锦贵的儿子,应当按比例分得生父遗留下来的产业,当场要陈氏把田地契纸拿出来,否则绝不罢休。陈氏未曾料到雷锦贵尸骨未寒,亲生骨肉竟会这样昧着良心打上门来,实在是忍无可忍,出言怒斥其“糊涂荒唐”。雷用书泼皮无赖,当堂反目,乱打乱跳,执意要与陈氏算账拼命,全然不顾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早在陈氏来雷家之前,雷用书已过继给雷震二伯父为嗣子。当年二伯父经营有方,勤劳克俭,产业之裕为其弟雷锦贵的十倍之多。二伯父死后,留有肥田沃地二百多亩,未出十几年光景,一份偌大的产业,被他们母子坐吃山空,卖得一干二净……而现在,又要来瓜分雷锦贵的这一份薄产,见财起意之心,超出一般的情理。此事惊动了族内长辈兰泉伯父老人,闻讯赶来,厉声叱责雷用书,声称若再这样胡闹下去,将打开祠堂大门,召集所有雷氏族人治以“不孝之罪”。雷用书方知理亏,才中途收场,但陈氏在精神上遭受此番打击,内心苦不堪言。其时,雷锦贵的灵柩尚未移往苏州东山正式下葬,浮厝在老屋后面不远的山上。陈氏心情低落时,常常会一人跑到浮厝边嚎啕大哭。雷震只要发现母亲不在家中,就知此时一定是在父亲坟前哭诉。每每此时,雷震也会跑去浮厝前,跟着母亲一起失声恸哭。

这不过是未来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开端。

这一年七月,兰泉伯父不幸染病去世,让陈氏感到身边失去一位值得信赖、敢于说公道话的族长前辈,对这个家的前景更加忧心忡忡。雷震描述过母亲当年所处的困境,“……门衰祚薄,孤苦伶仃,不仅里里外外要她一人肆应周旋,而且枝节横生,应付棘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她尝尽了人世间的辛苦。故此后的十年间,是她一生中最艰苦的时期,也是她个人奋斗成功的时期。她个人的社会地位,也是由此时期而奠定的……如果稍有松懈或忽略一点,我家产业定不可保,不仅我们生活会发生问题,我们的读书也就无法继续。”[16]

雷家经过多年的经营之后,已渐入佳境,确有不少田地、桑园和山场,这些都是雷锦贵夫妇二人起早摸黑、胼手胝足辛劳而得,也是全家人终年粗茶淡饭、省吃俭用积累起来的一份产业。雷用书在生父出殡之日大闹析产,说起来,与其终日游手好闲、结交乡间顽劣、及时行乐的品行有关,在背后却是受到某些族人的肆意挑唆。之后,又发生过诸如霸占水路、强行借贷、盗伐森林、偷窃田中稻谷和桑叶等事件,为首者皆为族中一班不肖子弟,指使者则是一些族中长者,这些人明里暗中变着法地欺侮这一门孤儿寡母,其目的就是想侵吞他们的财产。然而,陈氏秉性刚直,信佛而不佞佛,精于辨析事理,且不屈不挠,为保得这一份家产,不惜一切与之周旋到底。经年累月之后,终使族人意识到陈氏本是一个意志坚定、不可轻侮的女人,轻视不得,并由此对她产生敬畏之心。当时有人送陈氏一个“老巴子”绰号,意即“老虎”。但更多的人视她为本地的“大绅女”,出了湖州城而西上,只要提起“雷四老太太”,几乎无人不晓。雷锦贵本兄弟二人,以其叔伯兄弟排行计,雷锦贵行四,故“雷四老太太”之谓由此而来。

一份含辛茹苦的家产,不仅遭族人垂涎,竟也被一帮江湖大盗所觊觎。

雷锦贵病故这一年,即宣统元年阴历九月初一,这一天,正好是陈氏生日。午夜时分,夜风飕飕,伸手不见五指。陈氏尚未入睡,突然听到门外一片喧嚣声,且火把通天,亮如白昼。陈氏小心翼翼地起身爬到厢房瓦上窥望,但见十多名江湖大盗手执钢刀,花布裹头,面目狰狞,正蠢蠢欲动。家中虽藏有防范的枪支和马刀,但无奈势单力薄,面对这么多的强盗,根本无法抵御。陈氏急中生智,快速折回楼上,将通往阁楼的小门打开,那里有一架木梯可通向院外。陈氏之所以这样做,是想作出已外逃的一个假象,以避免盗匪捉到“当家人”,而受到恣意勒索。在那个瞬间,陈氏想到:这帮盗匪诛求无厌,欲壑难填,但对于雷震这样十几岁的“小把戏”[17]顶多是施以恐吓威胁罢了,不至于会有生命的危险(雷震说,幸亏当时盗匪还不懂“绑票”手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来事实证明,陈氏料事如神。

陈氏布置妥当之后,又退回厢房的瓦上伏身不动,以观其变。这帮江湖大盗冲进屋后,将熟睡中的兄弟三人惊醒。三兄弟吓得跳下床,乘乱而逃,大哥用邦和三弟用国侥幸逃脱,雷震却被捉住。未满周岁的小妹在床上大哭,雷震走上前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竟然没有任何胆怯。盗匪用马刀架在雷震的脖子上,威逼他说出“婆子”(指陈氏)哪里去了?洋钱放在哪里?雷震一概不予搭理,直顾狂呼救命,就是想把动静弄大,这帮盗匪闻之惶恐不已,急忙制止。就这样,十二岁的少年雷震目睹了一次江湖大盗疯狂打劫的场面,“毫无人性和理性可言。他们找东西,不止是倾箱倒箧,但凡遇到箱笼柜子,不论有无上锁,立用刀斧或木棍来劈开,柜子从背后,箱子则从底面,因为背面和底面的木板比较薄些,开劈较为容易。遇到皮箱之类,即用刀子在上面划破,再从划破的裂缝中把里面所藏的东西倒出来,从不愿意花点功夫去开箱子……强盗恣意搜索完毕,大包小包捆好背在身上,一齐集合在大门口稻场上,由强盗头子点名,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恰好数到一百为止。这不过表示强盗人数众多,虚张声势而已。随即鸣枪数响,说明是来借军粮,然后蜂拥由房屋左边往吴山渡一条路走去……”[18]

精明的陈氏伏在厢房瓦上“察言观色”,辨析盗匪口音,又尾随其后,将他们的去向通报给了小溪口镇防守军,并数次告到县衙门。数月之后,这帮盗匪有七人被捉,雷震上堂一一指认,这些人终于供出有十七人参与了这次打劫,为首者是一个绰号叫“张大霸子”的人。这伙人是号称“清帮”的职业强盗,专以打家劫舍为生。这一次之所以盯上了雷家,乃风闻陈氏刚刚卖了百担大米,米款就藏在家中。这些盗匪一直被关到辛亥革命那一年才得以获释,其中一人病死狱中。此番险恶之后,乡人更是敬佩陈氏有胆有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像她这样镇定自若,事后不屈不挠,配合官府将这些人抓获,即便在男子汉中,亦不可多得。雷震经历少年时代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其临危不乱、死不足惧的性格,与母亲陈氏颇为相似。等盗匪走后,雷震才感到自己的颈部疼痛不堪,“辣烘烘犹如火烙一般”。陈氏撩衣细察,发现道道血条子,是这帮盗匪威逼时将快刀搁在雷震脖子上留下的刀痕,陈氏心如刀绞,紧抱雷震,泪如泉涌。

熬过了最初的十年之后,陈氏在族人中的处境大为改观。这种不屈不挠的天然秉性,对雷震的成长影响很大。陈氏一生只关心两件事,一是子女教育,二是勤劳致富。常对雷震说起“贫在路边无人问,富住高山有远亲”、“人死得,穷不得”、“毛毛细雨湿衣裳,豆腐小菜吃家当,坐吃大山也要空”等乡间俗语。她自己也说,“乡下人只有起五更,摸半夜,勤俭刻苦,自然会有饭吃,不必依靠别人。大家都这样做,天下就会太平了!”在陈氏看来,惟有读书可以“振兴门楣”,凭勤劳才能“自立致富”。陈氏一生最怕一个“穷”字,说“等到向人家借钱过活,倒不如死了干净,免看人家的白眼”。

“子女教育”和“勤劳致富”两件大事,始终贯穿于陈氏事必躬亲的一生,成为她的“人生观”。在她六十寿辰时,不让雷震为自己铺张做寿,命其筹办一所小学校,以求造福于乡间邻里的穷苦子弟。对于自己孩子的教育,陈氏坚守原则,苛刻无比,从不姑息。自长子用邦也过继给雷锦贵胞兄之后,她对雷震的学业更是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雷震始终记得这样一件往事:

不料到塾后,我心血来潮,坐立不安,无论如何不想念书,不管他们怎样哄骗,我均置之不理,坚持要回家。姑丈不得已,嘱用书二哥陪我回家。路上既滑踬,我又走不动,二哥几乎背了我走了一半。到家后,天色已暮,父亲疼爱儿子(父亲此时已有四十七岁),心中虽不高兴,但未怎样责备。而母亲见此情状,则勃然大怒,认为竖子逃学,不堪教诲,在痛骂之后,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立命用书二哥连夜带我返塾,不稍姑息。此时天已漆黑,雨又未停,还是父亲百般讲情,始准我在家中留宿一晚……我自此之后,再未逃过学,且深知读书的重要。以后多多少少读了一点书,乃是母亲此次教训之力。[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