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稍停一下,我要从这里开始走路去。”
他惊愕半晌,然后拉紧缰绳,让我下去。我与他握手致谢,正要迈步前行时,他咳了一声说道:“如果你住宿修瓦本旅馆的话,我们大概能再碰面。对不起!可否请教您的大名?”
说罢,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海薛尔。没错!他必是尤的丈夫。
海薛尔氏,一个席丰履厚又敦朴的男人,虽然他是横刀夺去我的爱人的情敌,一向我恨不得杀死他,但我还是说出自己的名字,且脱下帽子,让他先行。想起当年在我心目中如天仙般美丽高贵的尤姑娘,想起当时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如梦呓般地向她诉说幸福的远景以及生活计划等,此时不由气得我喉头像被勒紧似的。我的怒意瞬间即消逝,带着深沉的悲伤,我怅然地通过白杨夹道落叶满地的小路,进入镇内。
旅馆的一切陈设,比起童年均较高尚和现代化,甚至连台球桌和形状如地球仪的镀镍餐巾夹都有了。店主仍是同一个人,不过葡萄酒和菜肴的种类已增多,并且也稍有改进。古意盎然的庭院中,那棵枫树依旧亭亭峙立,那有两支管的水桶还在流着水。从前,每当溽暑的黄昏时分,我常在这阴凉的庭院中猛喝啤酒,醉陶陶地度过一个傍晚。
吃过饭后,我出去街上溜达。小街依旧,我读着那些熟悉的招牌商号,到理发院刮刮胡须,买买铅笔,环顾每一家每一户,然后沿着围墙慢慢走到镇郊的小公园。我虽然能够预感到这次的伊尔根贝克之旅实在非常愚蠢,但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气氛,又是那样的摇撼着我的心弦,令人有回归故乡的快感,不由使我沉浸于美丽的回忆中。我几乎踏遍了每一条小巷,还爬到教会的铁塔上,读着钟架的横木上所刻的学生名字,又走下来去读镇公所的公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
然后,我在宽广而萧条的市场中站立一会儿,便走下并排栉比的古式山形墙住屋。因夜幕已垂,视线不明,我在人家门口的石阶上和铺石路上,还跌了好几跤。走着走着,我终于来到海薛尔家门口。这是一家小店铺,二楼的百叶窗刚卷起,四个窗口透出灯光。我只是呆呆地伫立,注视这一家。累极了,心里也很烦闷。这时,有一个小男孩用口哨吹着《新娘的头纱》这首歌,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看我站在那里,便停下口哨一直瞪着我。我给他12便士,将他支开。之后,又来一个做零工的男人,问我有什么事情让他做。
“不!没事!”说完,我毅然伸出手猛拉门铃。
尤琍
房门嘎嘎吱吱开着,门缝露出一个年轻女佣的脸孔。我问主人在家吗,她便引导我走上昏暗的楼梯。楼上的走廊挂着煤油灯,我刚摘下雾蒙蒙的眼镜,海薛尔已现身。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低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内人说的。我也知道你的过去。喏!请宽宽衣服,请进!请进——我也很高兴——请!请!”
显然他是言不由衷。对我的造访,他并不太欢迎。我呢!何尝不是感到很别扭?进入他们的小房间后,看到铺着白巾的桌子上已点着灯,显然他们正准备进晚餐。
“来,请进。尤!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我早上刚结识的朋友。”
“知道啦!”尤答道。对我的鞠躬她只颔首表示回答,并没伸出手,“请坐!”
我坐在藤椅上,她坐在沙发上。我打量她几眼:她比以前健壮,但个子看来反而矮了一点儿;她的手仍是那么美丽;脸颊胖了一点儿,虽然仍是冷若冰霜,但已失去昔时的鲜艳光泽;纤手挥动之间以及眉梢眼角还葆有昔日美丽的痕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你是如何来到伊尔根贝克的?”
“徒步来的。太太!”
“来这儿有事情吧!”
“不,只是想再看一看这个小镇而已。”
“在这以前,你到过这里吗?”
“那就要数到十年前了,你是知道的。十年来,镇内大抵没什么改变!”
“真的吗?哦!这一向我几乎完全不知道你的信息呢!”
“但对你,我倒一直都有个耳闻。”
海薛尔咳了一声道:“你就在这里吃个便餐怎么样?”
“如果不打扰的话——”
“欢迎,怠慢得很,只是一点儿奶油面包而已。”
然而,还是上了一碟冻烤肉和扁豆沙拉以及白米饭和梨子,饮料是茶和牛奶。主人一边殷勤地伺候我,一边谈上几句话。尤几乎未开口,只是不时以冷傲的眼神注视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寻出我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其实连我本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有孩子了吗?”我问道。于是她才加入谈话圈,所谈的不外是教育、教养问题、学校生活、生病等等,完全一派世俗的口吻。
“说来说去,子女的教育还是要靠学校的力量。”海薛尔插嘴道。
“是吗?不过我一向总认为做父母的应该尽量花费较多的时间专心去教育子女。”
“听这口气,我猜你大概还没有孩子。”
“我还没有这种福气。”
“那么!结婚了吧?”
“不!我还是单身汉。”
一块扁豆的节没摘除干净,哽在我的喉咙里。
饭后,主人提议喝一瓶葡萄酒,我没拒绝,他就径自下地下室取酒。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好借这短暂的时间跟尤琍单独谈谈。
“尤小姐!”我开口。
“什么事?”
“怎么见面时也不跟我握手呢?”
“我想那样做才对的。”
“随你的便好了——看你生活得很幸福,我也很高兴。你过得幸福吧!”
“是的,我们都很满足。”
“那——尤小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会想起当年的事情?”
“你叫我怎么说好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而且大家都过得好好的,我认为更应该如此。你当时不是认为伊尔根贝克不适于你住下吗?那也许是你一时想偏了,如果——”
“的确如此!尤小姐,一切既已成事实,我也无意去挽回,你也不必为我的事情挂意。不过,我的话并没有什么深意,我只是觉得青春年华的许多往事,很美很富诗意,值得重温,如此而已。”
“请你谈些别的话题吧!当时实在有许多说也说不出的话,也许你还不会如此。”
我凝视着她。她当年的美已完全褪尽,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海薛尔夫人而已。“诚然!”我没好气地说道,并没加以反驳。这时,主人带着两瓶葡萄酒折转回来。
那是布鲁哥纽出产的一种烈性葡萄酒。海薛尔显然并不善饮,喝下第二杯后,样子就变了,还出口戏弄我和他太太的那段交往。她不让他说下去,他笑笑,转头又跟我干了一杯。
“最先,我内人并不希望你到我家来。”他吐露实话。尤琍站起身,“对不起!我得进去照顾孩子们,小丫头有点儿不舒服。”说着,她就走出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再折回来了。她丈夫边眨眨眼边开第二瓶酒。
“你刚才实在不该说出那些话。”我责怪他道。
他只是笑笑,“没什么!她不是爱闹脾气的人,别介意,喝酒吧!怎么样?这种葡萄酒味道不坏吧!”
“嗯!很不错。”
“是吧——喂!也许我问得无聊,你可否说说看,当年你跟我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值得一提,我们别谈这些事吧!”
“是的——当然——我太莽撞了。那是10年前的事吧!”
“对不起!我得回去了。”
“怎么搞的呀!”
“我应该回去了,也许我们明天可再碰面。”
“多坐一会儿嘛——稍等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回去的话,我替你打个灯照路。那么,你明天几时来?”
“明天下午。”
“好的。那我送你回旅馆去,我们可以一起再吃些东西。”
“谢谢!不用了。跋涉好几天,累得很,我想早点儿睡觉。明天见,请代向尊夫人致意。”
走到门口,我把他推回去,独自离开。越过宽广的市场,迈向黑暗而寂静的街道,我徘徊很久才回房。我走着,想着,不禁大骂自己蠢蛋。现在,即使有哪家破房子的屋顶突然掉下瓦片把我砸死,也无所谓。蠢蛋!蠢蛋!
雾
一大早,我就醒来。我决定即刻动身继续旅行。雾很浓,探首窗外,几乎连街道也分辨不出。我抖着身子一边喝咖啡,付清餐宿费后,随即迈开大步踏进逐渐明朗而沉寂的清晨中。
不大工夫,周身已暖和起来。我将一家家的庭院和小镇,渐次抛在身后,走进了朦胧的雾中世界。雾,将骤看似结合在一起或比邻的东西,完全隔绝,它使各种形体都陷于孤立的状态。看到这,我常有一种微妙的感触——公路上一个男人经过你身旁。他赶着山羊或母牛,也许是推着手推车或背着包裹,他的身后,一条狗摆动着尾巴奔驰着。你看他走过来,便道声“早安”,他也对你答礼。他通过你身旁后,还转过头目送你,但立刻他又滑失于蒙蒙的灰色中。住屋、树木、庭院的篱笆或葡萄园的围篱等也是如此。你也许认为对它们周遭的情形一清二楚的,然而现在,那道围墙离街道有多远?这棵树有多高?那小屋有多矮?实际情况将会令你惊讶。你认为紧邻的小屋,现在已距离非常远,远得从这家屋子的入口看不到那家房子。你只听到附近有人和动物的脚步声、活动声和喊叫声,就是看不到影子。一切的一切,充满神秘、奇妙的味道,仿佛此身已不在尘世间。经过片刻,你将会深深体会到,你也是其中的象征性的东西;同时也会感到,人与人、物与物间,根本是漠不相关的,我们所走的路,只不过是几步或几个瞬间的交会而已,所呈现的,不过是缘分、邻居、友情等虚幻的外观而已。
我脑海中浮起了诗句,于是边走边低吟着:
雾中的散步,真奇异!
草木花卉都孤独,
彼此面对不能相见,
大家都孤伶。
当我生活在光明时,
世界到处是朋友;
现在雾,
一个也无法看到。
悄悄的,万物隔绝了我,
令你无由挣扎反抗;
不知道黑暗的人,
不是聪明的。
雾中的散步,真奇异!
人生是孤独的,
谁也不能了解他人,
大家都孤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