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弗烈德利克。他献身于心智上的追求,而且拥有广博的知识。但是,对于他,并不是一切知识都同样重要,并不是所有思想都同样完善。他喜爱某一种思维方式,而鄙视和厌恶其他的方式。他所热爱和崇敬的是逻辑——那种这么令人钦佩的方法——而且,总括地说,这就是他所谓的“科学”。
“二二得四,”他常常说,“这是我所相信的;人必须根据这项真理去思考。”
的确,他并不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种思想和知识存在,可它们都不是“科学”,因此他认为那些都不值得重视。虽然是个自由思想者,他对于宗教却并不是不能容忍。宗教是以科学家之间的默契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若干世纪以来,他们的科学几乎把世界上所存在而值得知道的每样事物,全都包罗无遗——除了一个单独的领域:人类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流逝,把这件事留给宗教,并且容忍宗教对于灵魂的种种臆测——虽然没把它们看得很认真——已成为一个惯例。因此弗烈德利克对于宗教也采取容忍的态度;但只要是他认为的迷信的事物,他都觉得非常的可惜、可厌。异族的、没有教养的和落伍的民族,也许会专心于迷信;在辽远的古代,也许有神秘或不可思议的思想存在;但自从科学和逻辑诞生以来,要再利用这些过时而可疑的工具,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
他如此说,也如此想。当他注意到一些迷信的迹象时,他就生气,感觉仿佛他被某种敌对的东西触到似的。
然而,最使他生气的,是他发现在自己的同侪当中,在那些受过教育而且精通科学思想原则的人士当中,竟也有这种迹象存在。对他来说,最使他痛苦和无法忍受的,莫过于最近他时而听到,连很有教养的人也在表达和讨论那种可耻的见解、那种荒谬的观念——认为“科学思想”也许并不是一种至高无上、万古不易、永垂不朽、预先注定和无懈可击的思维方式,而只是许多思维方式当中的一种,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思考方法,并不是亘古不变、万无一失的。这种傲慢无礼,具有破坏力、含有毒素的见解正在流传——连弗烈德利克也无法否认。这种见解之所以到处出现,乃由于战争、革命和饥馑,给全世界带来了苦难所致,这有如一个警告,有如一只白手在一面白墙上所写的幽灵一般的字迹。
这种观念存在着,而且能够如此深切地使他苦恼。这桩事实愈使他受苦,他就愈热烈地攻击这种观念,以及那些他疑心秘密信仰这种观念的人。到目前为止,在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士当中,只有很少数的人曾经公开而坦率地承认,他们对于这种新理论的信仰——这一种理论,要是流传下去,得起势来的话,似乎注定会把地球上的一切精神价值摧毁无遗,而引起混乱。不错,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而那些公开拥护这种观念的零星人士,为数还这么少,所以不妨把他们看作是怪人和有怪癖的特殊家伙。然而,先是在这边,接着是在那边,可以察觉出一滴毒液——从那种观念散发出来的一丝毒气。在一般老百姓和没受多少教育的人们当中,新的学说总是无穷尽地随处可以发现——奥秘的教义、宗派和信徒的身份。世界上充满了这些;处处都可以嗅到迷信、神秘主义、灵魂崇拜和其他不可思议的力量。对于这一些,实在有必要与之搏斗,但仿佛是私底下感到软弱无能似的,科学目前却听凭其猖獗。
有一天,弗烈德利克走到一个从前常跟他一道从事研究的朋友家里。刚好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位朋友。在他爬上那家房子的楼梯的时候,他设法回忆,上一次他跟他的朋友聚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尽管对于别的事情,他可以为自己的好记性自鸣得意,现在却想不起来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烦恼和恶劣的心情中,而当他站在朋友门前的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摆脱掉这些情绪。
他跟他的朋友尔文刚在寒暄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在对方那和蔼可亲的脸上有某一种——仿佛是抑制住的——微笑,他觉得这是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尽管这个微笑是友善的,他却立刻觉得有点儿嘲讽和敌意,而他一看到这个微笑,马上就记起了刚才他搜索枯肠却一无所获的那件事情——他跟尔文上一次的聚会。他记得,他们当时分手并没有争吵,这倒是真的,却有一种内在的不和与不满的感觉,因为他觉得尔文对于他当时向迷信界的攻击所给予的支持,实在太少了。
那是很奇怪的,他怎么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呢?现在他也知道了,他这么久没来找他的朋友,这是唯一的理由——仅仅是由于这种不满。虽然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别的借口,来解释他为什么一再地延迟这一次的拜访,他却一直都晓得这个理由。
现在他们碰面了。弗烈德利克觉得,那一天的小小裂痕,似乎已经在这一段时间里,大大地扩展开来了。他感到,在这个时候,他跟尔文之间从前一直存在着的某种东西,一种团契,自发性的了解——的确,甚至于是友爱——的气氛,都已经没有了。代替这些的是一片真空。他们互相问候,谈到天气,谈到他们的熟人、他们的健康,可是——天晓得什么缘故——每说出一个字,弗烈德利克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他不十分了解他的朋友,觉得他的朋友并不十分认识他,觉得他的话都不得要领,觉得他们无法找出共同的立场,来做一次真正的交谈。而且,尔文的脸上依旧浮现那种友善的微笑,这使得弗烈德利克几乎开始要憎恨起来了。
在这艰苦的交谈稍停一下的时候,弗烈德利克环视这间他这么熟悉的书房,看到墙上松松地钉着一张纸。这个情景奇异地感动了他,唤醒了畴昔的回忆,因为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们的学生时代,这曾是尔文的习惯之一,一种用来使一位思想家的名言或者是一位诗人的佳句,在尔文心头保持鲜明印象的方法。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去读那一张纸。
在那里,他读到这些字,是尔文用美丽的字体写的:“无物在外,无物在内,因在外者,亦即在内。”
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半晌。这就是了!在那里,他跟他所恐惧的东西,面对面地站着!在别的时候,他会放过这张纸,不加理睬,会宽宏大量地加以容忍,把它看作一种奇想,一种人人都免不了的无害的瑕疵,或许是一种需要我们宽容的无足轻重的滥情。但是现在就不同了。他觉得这些字,并不是为了一时的诗兴而写下来的;这并不是一种妄想,并不是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尔文又回到他年轻时代的作为。这里写着的,表明他的朋友当时的公开宣扬的所关注的事情,是神秘主义!尔文是不忠实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到他的微笑又在辉耀。
“把这个解释给我听!”他要求道。
尔文点点头,洋溢着和气。
“你不曾读到过这句名言吗?”
“当然读到过!”弗烈德利克叫了起来,“我当然知道。这是神秘主义,这是诺斯替教[1]。这也许富有诗意,可是——嗯,不管怎样,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它挂在墙上!”
“我很乐意告诉你,”尔文说道,“这句话对于我最近正在钻研的认识论,是一个初步的介绍,但已经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
弗烈德利克勉强忍住自己的脾气。他问道:“一种新的认识论?有这样的东西吗?那叫做什么?”
“噢,”尔文回答道,“它只不过对于我是新的罢了。那已经是非常古老和受人尊敬的了。它叫做魔法。”
那个字眼已经说出来了。由于听到这么坦率的承认而深感讶异和惊骇,弗烈德利克起了一阵战栗,觉得他的首敌附身在他的朋友身上,正跟他面面相觑。他不知道自己是更近于愤怒呢,还是更近于悲痛。那种由于无可挽回的损失所引起的痛苦的感觉,控制了他的内心。好久好久,他默不作声。
然后,他的声音中带着伪装的决心,开始说:“那么现在你是想当一个魔法师了?”
“是的。”尔文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种妖术家的门徒,呃?”
“不错。”
邻室中座钟的滴答声都听得见,因为周围是这么寂静。
于是弗烈德利克说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正在舍弃你跟严正科学之间的一切交谊,而因此也舍弃跟我的一切交谊。”
“我希望不至于这样,”尔文回答道,“但要是事情非这样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什么办法吗?”弗烈德利克脱口而出,“哼,断绝吧,跟这种幼稚,这种对于魔法的可怜可鄙的信仰一刀两断吧!如果你要我继续尊敬你,这就是你的办法。”
尔文微微一笑,虽然他也似乎不再感到愉快。
“你说的话好像是,”他说道,说得这么柔和,以至于透过他那安详的话语,弗烈德利克的怒声,似乎还在房间周遭回响,“你说的话好像是,这件事情是在我的意志范围之内,好像我有选择的余地似的,弗烈德利克。事情并不如此。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并不是我选择了魔法——是魔法选择了我。”
弗烈德利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他疲倦地说着,站起身来,没有伸出手给人家握。
“不要这个样子!”尔文叫起来,“不,你千万不要这样子离开我。假设我们当中有一个正躺在临终的床上吧——事情正是这样——所以我们一定要互相道别。”
“但是,尔文,我们当中是谁快要死了呢?今天也许是我,朋友。谁盼望新生,就必须准备死亡。”弗烈德利克又一次走近那张纸,把那句有关内与外的名言再读一遍。
“很好,”他终于说,“你说得很对,在愤怒中分手是没有好处的。我愿意遵照你的希望去做。我要假想我们当中有一个就要死亡。在我临走之前,我想跟你做一个最后的请求。”
“我很乐意,”尔文说,“告诉我,在我们道别的时候,我能够给你表示什么好意呢?”
“我重述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我的请求:尽你可能地,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吧。”
尔文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你知道这句话在宗教上的意义: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它在精神里,也在自然里。万物都是神圣的,因为上帝就是万物。从前这叫做泛神论。其次是哲学上的意义:我们在思考时,习惯于把内与外分开来,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精神能够撤退到我们为它设立的藩篱后面,进到外界去。在构成我们的世界的那一双相对物以外,有一种新的和不同的知识兴起来了……但是,亲爱的朋友,我必须向你承认——既然我的思想已经改变,对于我就不再有任何不含多种意义的字句了:每一个字都有好几十个、好几百个意义。在这儿,你所恐惧的就开始了——那就是魔法。
弗烈德利克皱起了眉头,正要打岔,但是尔文用震慑的眼光看着他,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清楚:“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一样物品回家去,不时地察看一下。不久,内与外的原理就会把它的许多方法当中的一个显示给你看。”
他扫视了房间,从墙架上拿了一个土制的小塑像,交给弗烈德利克,同时说道:
把这个带回去,当做我临别的礼物吧。我现在放到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一旦不再在你的外边,而进到你的里边的时候,就再到我这里来吧,但要是它永远留在你的外边,就跟现在一样的话,那么这一次你我的分离也将永远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