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东方之旅(黑塞作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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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渡船夫(1)

我要留在这河边,悉达多想道。那是我到城里去的时候,渡过的同一条河流。一位亲切的渡船夫渡我过去的。我要到他那里去。曾有一次,我的路途由他的茅屋,引向一个如今已告古老和死亡的新生命。愿我目前的路途,我的新生命,从那里开始!

他亲昵地望进那流水,望进那透明的碧绿,望进那奇异图案的晶莹线条。他看到明亮的珍珠从深渊浮起,泡沫在镜面游动,天蓝色反映在其中。河流以一千只眼睛望着他——碧绿、洁白、晶莹、天蓝。他多么爱这条河流,它多么吸引他,他多么感激它!在心里,他听到那刚刚苏醒的声音在说话,向他说:“爱这条河吧,留在它旁边,向它学习吧。”是的,他要向它学习,他要谛听它。他觉得,不管是谁,了解了这条河跟它的秘密,就会了解更多的事情,许多的秘密,一切的秘密。

不过,今天他只看到河流的一个秘密——攫住了他的灵魂的那个秘密。他看到河流不断地流着,流着,却永远在那里;它永远一样,然而每一个片刻它都是新的。谁能了解和想象这件事呢?他没有了解;他只感到一个模糊的质疑,一个微弱的记忆,神圣的声音。

悉达多立起身来,饥饿的苦楚愈来愈无法忍受。他沿着河岸痛苦地走动,谛听河水的动荡,谛听身内噬人的饥饿。

当他到达渡口,渡船已经在那里,而曾渡过年轻的沙门[2]的那位摆渡者,就站在船上。悉达多认出了他。他也衰老多了。

“你愿渡我过去吗?”他问。

那个渡船夫看到一位面貌这么不凡的人踽踽独行,很是惊讶,就把他带到船里开走了。

“你选了一种光辉灿烂的生涯,”悉达多说,“生活在这河边,天天在它上面航行,一定是美妙的。”

那个渡船夫微笑着,轻轻地摇摆着,“那是美妙的,先生,正如你所说的。但不是每一种生活,每一种工作,都是美好的吗?”

“也许,但我却羡慕你的。”

“哦,你很快就会失去对它的兴致。它不适合穿华丽衣服的人士。”

悉达多笑起来。“今天我已经给人拿我的服饰来评判过,而且被人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你愿意接受这些我认为是无聊的衣服吗?因为我得告诉你,我没有钱可以付你渡我过河。”

“先生在开玩笑哩。”渡船夫笑道。

“我不是开玩笑,朋友。从前有一次,你渡我过这条河,也没有收取费用,所以请你今天也这么做,而拿我的衣服去吧。”

“先生没有衣服也要继续往前走吗?”

“我宁愿不再往前走。我宁愿你给我一些旧衣服,留我在这里当助手,或者不如说是学徒,因为我必须学习怎样驾船。”

渡船夫目光敏锐地看了这位异乡人很久。

“我认出你来了,”他终于说,“你有一回睡在我的屋子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有二十多年了。我渡你过河,而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好朋友。你不是一个沙门吗?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我叫悉达多,上次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是个沙门。”

“欢迎你,悉达多。我叫华素德伐。希望你今天做我的客人,也睡在我的茅屋里,并且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对于你的华丽衣服感到这么厌烦。”

他们到达河心,由于激流的缘故,华素德伐更使劲地划着。用强壮的手臂,他安详地划着,注视着船尾。悉达多坐在那里注视他,回忆起有一次,在那些最后的沙门日子里,他如何对这个人发生感情。他感激地接受了华素德伐的邀请。他们到达了河岸,他就帮他安放船只。然后,华素德伐带他进了茅屋,给他面包和水,这些悉达多都愉快地吃着。华素德伐也给他芒果。

后来,太阳开始西下时,他们坐在河滨的一截树干上,悉达多就告诉渡船夫,他的身世,他的生活,以及在那个绝望的时刻以后,他如何在今天看到了他。故事一直延续到夜阑。

华素德伐极为注意地倾听,他听了一切,有关他的出身和童年,有关他的求学、他的追寻、他的欢乐和需要。像少数人那样,这名渡船夫懂得如何聆听,这是他的最大的优点之一。他一语不发,说话的人就感到华素德伐听进了每一个字,安静地、期待地,什么也没错过。他不会不耐烦地等待任何事物,而且既不给赞誉,也不加责备——他只是倾听。悉达多感到,有这么一位能够贯注于他自己的生命,他自己的奋斗,他自己的忧愁的听者,是多么奇妙啊。

不过,到了悉达多的故事末了,当他告诉渡船夫关于河边的那棵树,以及他深深的绝望,关于那神圣的[3],以及在他睡醒之后,如何为这条河流感到这般的爱时,那位渡船夫加倍留神地听,全神贯注,合上了双眼。

悉达多讲完的时候,有一段长久的沉默,华素德伐说:“那正如我所想的,这条河流向你说话了。它对你也是友善的……它向你说话。那是好的,很好的。留下来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有过一个老婆,她的床铺就在我的旁边,但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已经孤独地生活了很久。来跟我同住吧,房间和食物是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谢谢你,”悉达多说道,“我感谢你,并且接受。我也感谢你,华素德伐,为了听得这么好。很少有人晓得如何聆听,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听得这么好的人。在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习。”

“你会学到的,”华素德伐说,“但不是从我这里。河流教会了我去听,你也会从它那里学到的。河流知道一切事情,一个人能够从它那里学到一切事情。你已经从河流那里学到了往下挣扎,沉下去,去寻觅深渊,是好的。富有而高贵的悉达多将成为一名船夫——悉达多那个有学问的婆罗门[4]将成为一个摆渡者。你也从河流那里学到了这件事。你还会学到另外一件事。”

在长久静默之后,悉达多问道:“哪一件事,华素德伐?”

华素德伐站起来。“天晚了,”他说道,“我们睡觉去吧。我不能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朋友。你会找出来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个有学问的人,我不晓得怎样去谈话和思想。我只知道怎样去听和做个虔诚的人,此外我没学到什么。如果我会谈话和教书,也许我会去当老师,但既然我只是一个渡船夫,我的工作就是渡人过河。我渡了数以千计的人们过去,而对于他们,我的河流只不过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障碍。他们为了金钱和事业,为了婚礼和朝圣而旅行。河挡住了他们,摆渡的人就尽快地使他们跨过障碍。不过,在成千的人群当中,有少数几个——四五个——对于他们,那条河并不是障碍。他们听到了它的声音,就倾身谛听,那条河流对于他们就成为神圣,就如对我一般。我们睡觉去吧,悉达多。”

悉达多留下来,跟渡船夫在一起,学会了如何去照顾船只。在渡口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跟华素德伐在稻田里工作,以及收集薪柴,采摘香蕉。他学会了如何造桨,如何修缮船只跟编造篮子。他对于自己所做所学的样样事情都感到满意,因而岁月很快就过去了。但他从河流那里所学到的,比华素德伐能够教给他的还要多。他持续不断地跟它学习。尤其是他从河流那里,学会了如何去听,去用一颗宁静的心,用期待、开朗的灵魂来听,没有激情,没有欲望,没有评判,没有意见。

他快活地跟华素德伐住在一起,偶尔他们也交换一些话,一些少而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华素德伐不善言辞。悉达多难得成功地诱他开口。

有一次,悉达多问他说:“你也从河流那里得知了这个秘密吗?就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存在?”

灿烂的微笑传遍了华素德伐的面孔。

“是的,悉达多,”他说,“这是你的意思吗?就是说,在同一个时候,河流是在每一个地方,在源头和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激流,在海洋里和山岭里,到处都是;也就是说,现在只为它存在,不是过去的影子,也不是未来的影子?”

“那就是了,”悉达多说,“当我得知了这件事,我就回顾我的一生:它也是一条河;孩童的悉达多,成人的悉达多以及老年的悉达多,只是被影子——而不是被真实——分隔着。悉达多以往的生活也不是在过去里,而他的死亡和复归于梵天[5],也不在于未来。没有事情曾经是,没有事情将要是,每件事情都有真实与存在。”

悉达多愉快地谈论。这项发现使他很快乐。那么,不是所有的忧愁都在时间里,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惧都在时间里吗?一个人一旦征服了时间,一旦驱逐了时间,他不就征服了世界上的一切困难与邪恶吗?他愉快地谈论,但华素德伐只是绚烂地向他微笑,点头表示同意。他抚摸悉达多的肩膀,回到他的工作。

还有一次,当河流在雨季期间涨高起来,大声吼叫的时候,悉达多说:“那不是真的吗,朋友?就是说,那条河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它不是只有国王、武士、公牛、夜鸟、怀孕的妇女和长吁短叹的男子的声音,还有一千种别的声音?”

“它是这样的,”华素德伐点点头,“一切生灵的声音都在它的声音里。”

“你知道吗?”悉达多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成功地在同一个时刻,听到它所有的一万个声音的时候,它是在念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