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弹出了一个简短的乐句。只是这支歌曲中的一个片段。这个乐句就这样被截了出来,没头没尾,听来有些奇怪。他将这个主题重新弹了一次,这回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以一个高八度音复奏了第一个过门;而第四个过门亦以一个高八度音复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说明以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告一段落;第二次说明更为自由地举示了其他音调的转变;第三次说明解释次属音,以基音上的一个休止音结束。
这个孩子注视着演奏者那双白皙的手指轻巧地活动着,目睹着曲调发展的历程隐约地反映在他那副专注的表情之中,而他那双眼睛却在半开半闭的眼睑里保持着宁静的神情。约瑟·克尼克的心膨胀了起来,他对这位导师充满了敬爱之情。他的耳朵沉醉在这首遁走曲里了;他感到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了音乐。他身临其境地在这支创作的乐曲中体会到了心灵的世界,领略到了法律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拜服得五体投地,发誓要为那个世界和这位导师服务。在这几分钟时间中,他看到了他的本身和他的生命,看出整个宇宙受着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节,以及说明。而当这个演奏告一段落之时,他看着他热切敬爱的法师兼君王稍稍顿了一会,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向那些琴键鞠了一躬,而他的脸上则透出一种柔和的光辉。面对这一刹那的至福,约瑟·克尼克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悲泣,因为这个时刻,一转瞬之间就已过去了。老人缓缓地从琴凳上站起身来,以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非常锐利而又无限友好地凝视着他,并且说道:“一起演奏音乐是使两人成为朋友的最佳办法。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是一件美事,希望今后你我永远是朋友。约瑟,你或许也会学会演奏遁走曲的。”
他跟约瑟握了握手,然后走了开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向着约瑟微微颔首,并举手打了一个告别的招呼。
许多年后,约瑟·克尼克向他的学生表示,当他走出那座建筑时,他感到那个小镇和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比张灯结彩和施放烟火还要迷人。他已尝到了感召的滋味,那可以说是一种圣礼。以前他只在道听途说和胡乱梦想中隐约识知的那个理想世界,如今一下有了眉目而历历如在眼前了。它已敞开欢迎的大门了。当此之时,他已看出了这个世界不仅存在于某个遥远的过去或隐约的未来,同时也活活泼泼地存在于此时此地;它光耀四射,并派遣使者、使徒、大使,像这位老师(在当时的约瑟看来似乎还不太老)的人物。而那个世界甚至还透过这位可敬的使者,为他——拉丁学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带来了圣谕和征召的信息。
这就是这次经验所晓示他的意义。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他才真正明白,并且确信,在那个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与这个真实世界所发生的事件,并无二致;此种召见并不只是他自己灵魂和良知上的一种幸福和慰勉之感而已,同时也是世间权力所给他的一种恩宠和勉励的表示。因为,终究无可掩饰的是,音乐导师的来访,既非事出偶然,亦非真的视察学校;而是,克尼克的名字已经上了似乎值得推荐英才学校就读的名册,并且已有一段时间了。不论如何,依照老师的报告,他已被推荐给教育委员会了。这个孩子已因品行和拉丁文成绩良好而得到推荐了,但最高的奖励还是出自他的音乐老师。因了这个缘故,音乐导师才于一次公务途中特地拨出几个钟头的时间到毕罗梵根来看这名学生。在测验的时候,他对约瑟的拉丁文和指法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于这些事情他信得过老师们的报告,他已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审阅过了)——他的兴趣在于:这个孩子有没有成为一个真正音乐家的天性,有没有热情、服从、敬上,以及真诚服务的能耐。一般而言,公共学校的教师们什么都好,只是在推荐“英才”学生方面未免大方了一些,当然,这是出于好意。虽然如此,但往往有些人得到推荐,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不良的动机。尤其常见的是,有些老师,由于缺乏洞视的能力,往往不顾一切地推荐自己宠爱的学生,但这种学生,除了死读书、有野心,并对老师卖俏之外,多半别无长处可言。这位音乐导师对于这类学生特别厌恶。他只要一眼就可看出一个学生是否知道他的未来前途即将受到考验,因此,凡是接近他的学生,如果表现得过于乖巧、过于狡猾、过于机灵,那就惨了,至于刻意巴结、奉承他的孩子,更是不用提了。这一类候选人中,有不少例子,甚至连测验都没做,就被剔除了。相反的,音乐导师却很喜欢克尼克。他非常喜欢他。他在继续他的行程途中,总是以愉快的心情惦记着这个孩子。他在他的笔记簿里既没有记录什么,也没有写下他对他的感想,因为他已将这个纯朴未凿的孩子记在他的心上了。因此,公事一毕返回后,他就亲笔将他的名字填在教育委员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册上了。
在学校里,约瑟不但经常听到同学提到这个名册,而且常听到他们以种种不同的腔调谈到它。学生们大都称它为“金榜名册”,但有时也有人以轻蔑口气称它为“爬藤目录”。每当一位老师提到这个名册时——只是提醒某个粗野的学生:“像你这样不肯用功的学生做梦也别想金榜题名!”语气中总会带着一种肃然起敬和自尊自重的腔调。但当学生们提到这个目录时,他们不仅以一种揶揄口气出之,而且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某次,约瑟就曾听到一位同学说出这样的话:“去他的,我才不在乎那个愚蠢的爬藤目录哩!你可以确信,那上面一个正派的学生也找不到。那是老师们为了低劣的磨洋工和马屁精保留的位置。”
约瑟自从与音乐导师有了一分奇妙的经验之后,又过了一个奇异的时期。他仍然不知道他已是属于“上帝的选民”了——就像教会组织中的学生所说的一样,已被列入“青年之花”了。当初他并未想到,这个插话对他整个命运或其日常生活会有什么实际的后果和显著的影响。在他的老师们看来,他已以绩优上榜而即将出发了,他本人也意识到他的感召了,清楚得就像在他自己心中进行的历程一样。纵然如此,这也在他的生活中划出了一条显明的分界线。虽然,他与巫师(他常如此想到音乐导师)相处的那段时间,才使他在自己心中感到的事情有了结果或快有结果,但那段时间却也使过去与现在和未来分了开来——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纵使是在他所梦见的情境之中醒来,亦不能不怀疑他此刻是否已经醒来。感召的形式和种类虽然很多,但这个经验的核心总是一样:它已唤醒、转变,或提升了灵魂。由此可知,召唤来自外面,而不像梦境和预感一样出自内心。部分的现实不但已经呈现,而且已经抬起头来了。
以此而言,这个现实的部分就是音乐导师。这位来自远方的可敬神人,这位来自最高天体的天使之长,已以肉身的形象不凡了。约瑟已经见过他那双无所不知的蓝色眼睛。他曾坐在练习钢琴前面的琴凳上面,曾与约瑟一起演奏音乐,曾将音乐演奏得非常美妙;他几乎不落言诠地为他举示了何谓真正的音乐,为他祝福,而后消失了。
就目前而言,约瑟简直无法想象可能的实际结果,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因为,单是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所引起的直接震荡和回响,已经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了。就像一株一直在静静悄悄、断断续续发展之中的幼苗,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忽然悟到成长的法则,而开始努力趋向生命圆成的目标一样。这个孩子亦然,一经法师点化之后,便开始迅速而又急切地将他的精神聚集、收拢起来。他感到自己改变了,长大了;他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已经有了新的张力和新的谐和关系了。如今,在音乐、拉丁文,以及数学方面,他有时可以做远非他的同年同班同学所可做到的功课了。有时候,他觉得他可以达到任何目标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可以忘怀一切而以一种新的柔顺做起白日梦来,乃至随流荡漾,谛听风声雨响,凝视花心的嫩蕊或河上的流水,不求甚解地、不加分别地,消失于同情、好奇、求悟的渴望之中,从他本身的自我游离开来,趋向另一个自我,趋向另一个世界,趋向那奥秘而又神圣,痛苦而又可爱的现象世界的神游境界。
约瑟·克尼克的感召,就这样从内部展开,而后朝向会合和肯定自我与世界的方面生长,终而得到完全纯净的发展。他通过了它的每一个阶段,备尝了它的喜悦和焦虑。这个升华的历程向它的终点前进,没有受到顿悟和草率的障蔽。他的这种进步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发展;学习与成长互相调和,内在的自我与外在的世界以同样的步调彼此趋近。这个孩子到了这些发展的终点之后,终于明白了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他体会到他的老师们待他有如同事,甚至待他像随时皆会告辞的贵宾;他体会到他的同学们对他既羡慕又嫉妒,对他敬而远之,甚或疑忌不信。现在,他的一些对头开始公开嘲弄他、憎恶他了,而他不但亦感到自己逐渐与老友分离了,同时也觉得他们亦在弃他而去了。但到此时,这个分离与孤立的历程亦已在他心中完成了。他的感觉已经教他逐渐将老师们视为同仁而非上级了;他的老友成了送行的临时伴侣,如今也要留步了。他在学校和镇市里已不再有处身同辈或同等之人之中的感觉了。他已不再有可立足的地方可待了。他所知道的每一样东西,都渗入了一种潜在的死亡、一种虚妄的溶媒、一种属于过去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一种暂时将就的东西,就像一件已经不再合身的破旧衣衫一样。而当他待在拉丁学校的时间快要终了之时,由于逐渐成长而超出这个心爱的和谐故乡,由于不再适合于他而不得不委弃这种生活之道,活在即将离去的这种边缘之上,对他而言,虽在离情别绪的当中点缀着极乐的时刻和自信的光彩,却也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压力和苦事。因为,一切的一切皆从他的身上脱落开去,而他却无法确定即将抛弃一切的,是否是他自己。他也无法说明,如此离弃他所热爱且已习惯的这个世界,是否应该自责。他也许已用野心、傲慢、自负、不忠,以及缺乏爱心将它宰杀了。在这个真正的召唤里所含的种种痛苦之中,最难忍受的,莫过于此。一个已经接受此种征召的人,不但在接受的当中接受了一份恩典和训令,同时也承受了某种相当于“罪”的东西。同样的,就如一个小兵突然被抓去当官一样,他升得愈高,愈是高兴,对原与他同阶的同志就愈有一种良心上的罪疚之感。
然而,约瑟·克尼克却很幸运,清清静静地度过了这个发展的阶段,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最后,当校方通知,说他成绩优异,即将进入英才学校就读时,乍听之下,他不禁大感意外——虽然,待了片刻之后,对他而言,这个新闻似乎已是久已知道的事情,老早就在预料之中了。但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几个星期以来,不时有人在他背后以揶揄的口气叫出“神的选民”(electus)或“天之骄子”(elite bov)这个词儿。他曾听到这个词儿,但他只是听而不闻,除了当个玩笑看待之外,从来没把它当回事情。他并没有以为他的同学真的称他为“神的选民”,只是以为他们挖苦他说:“你自高自大,真的以为你是神的选民哇。”他虽曾因为与他的同学之间有了鸿沟而常感痛苦,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将他自己看成一个神的选民。他已想到,这次征召并非升级,而是一种内在的训诫和策励。虽然如此,但是,难道他一向不知,没有一再揣摩、一再探索它么?如今,好事终于成真了;他的喜事终于得到证实、成了合法之事了;他所受的痛苦已经有了意义;他一直穿在身上,至此既已破旧不堪且已过于窄小的衣服,终于可以抛弃了。一套新衣正在等他去穿。随着获准进入英才学校就读,约瑟·克尼克的生活层次也有了重大的转变。发展中的第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已经踏出了。并不是所有获准进入英才学校的英才学生皆与这种征召的内在经验完全一致。征召是一种恩典,套句俗话说,是一种纯然的幸运。碰上此种幸运的青年,都以一种利益为出发点,就如它是一种可使身心灵巧的好事一样。几乎所有的英才学生都把他们的中选视为一件大大的幸运,视为使他们感到骄傲的一种殊荣,而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早就渴想这种殊荣了。但对绝大多数的中选学生而言,从家乡的普通学校调到卡斯达里的英才学校,不但会碰到比想象更甚的困难,而且会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挫折。尤其是,对于一向在家过惯舒服生活的学生而言,这种改变往往弄得难分难舍和难于自制。其结果是为数可观的学生知难而退,尤以在入学的最初两年之内为多。其个中原因,不在他们缺乏才能和不肯用功,而是不能适应寄宿的生活,并要他们逐渐割弃他们与家庭和家人之间的脐带,终而至于只知对教会组织忠贞不二,也是使他们无法忍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