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蒙住脸庞的被单,睁开惺忪的睡眼,伸了个大懒腰——他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以往每次醒来都会习惯性地伸个大懒腰,乏意也会随着伸懒腰的动作而消失殆尽。
而今日,体内的倦意因为伸懒腰的动作而变得负重起来。他听到了腰椎发出的咯咯的声响。是的,他清晰地听到了。他以为自己还在做噩梦。他自然地翻了个身,发觉四肢的关节没有了往日的灵活,就像生了铁锈的链条,没了润滑油,轻微一动都会无比艰难。他感到恐惧起来,试图像往常一般不用手的支撑,仅靠腰部的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坐在床上,而这一次,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如愿。
他把眼睛睁大,四处张望,发现周遭被一大片可怖的黑暗笼罩着,就连洁白的天花板竟也有了黑夜的影子。好像不对,窗帘边缘不是还有阳光的身影吗?这间狭窄的房子看似很陌生,却处处透着他熟悉的味道。他把手背贴在床头的墙壁上,手背有一丝暖意,这样的暖意如同毒辣的太阳光长期照射外墙,热感逐渐渗入内墙的感觉——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熟悉的体味却不容置喙地告诉他还在原来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这儿过夜的。过了一夜?或者更多夜?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环境,鼻子也很快适应了那一股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手撑在床沿边,艰难地坐在床上,掀开盖住大腿的被单,把脚悬在床沿边上。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啊,我没在别的地方啊。”他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正在这时,一条老鼠迅速地爬过他的餐桌,吃完的方便面桶从餐桌上掉了下来。发着霉的汤水倒了一地,流到了他的脚下。
他的鼻子闻到一股馊臭的味道,胃液好像在胃里翻滚着。他接连做了几个干呕的动作,没能呕出什么东西,却呕出了几滴眼泪。他扭过头,看到地板上有一只只泛黄的白袜,白袜上有几缕乌黑的发丝。好像不是白袜,他突然惊醒了一下。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他常年未洗的内裤。
他扶着额头叹息一声。好像睡醒了。
他尽可能地把双脚放到地面上,避开了倒出来的方便面汤水。脚底的冰凉迅速蔓延至他全身。他感到冰冷极了。他光着脚试图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突然听到了咯的一声。他感到后背有一股被针刺的痛感。屁股便微微翘起,双手撑着身体。
“该死,好像闪到腰了。”他咬着牙,单手撑着餐桌,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好像放弃了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决定,便转过身,用手撑着腰,朝卫生间走去。花了好一会儿功夫,他终于走到了不足十米距离的卫生间。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扶着墙壁走到马桶边,扯下裤裆的拉链,撒了一泡尿,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
他打开洗漱台的水龙头,突然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儿——那只打开水龙头的手好像不是他的。
“那是谁的手?”他望了望身后是否有人,整个卫生间除了流水的声响,再无别物。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为了避免再次闪到腰,腹部便紧挨着洗漱台,把手放到水龙头下。
“啊!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手啊,我的手不会这么皱巴巴的。”他把手抽回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不敢相信自己的双手竟变得这般松弛。他看着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恐惧像一个幽灵般在他头顶盘旋着。
他无奈地把手放到洗漱台上,无意间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苍老萎缩的老脸。他不停地抚摸着脸庞,用手掐了掐那张老脸。那张老脸竟也跟着动起来。
“不对,这不是我的脸。它怎么可能是我的脸,我才二十七岁。”
他看着镜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塌陷的鼻子周围的皮肤、白色的眉毛以及那双哀伤的眼睛,在他心底猛地尖叫起来。
“那……好像是我的脸。”他摸了摸头顶的那几撮雪白的头发,“我好像老了二十岁。哦,不对,我好像老了六十岁。”
他的面孔在苍白的节能灯的照耀之下,就像从冰窟里走出的脸一样,毫无血色。他镇定了一会儿情绪,仔细打量着那张恐怖的脸。
“对。这是我的脸,我想起来了。”他已然没了洗手的心情,随手关掉水龙头,把滴到手上的尿液往裤腿一擦,走出卫生间,“我的身体为什么软绵绵的,头有点儿晕。血糖低的缘故吗?”他看着凌乱的房间,目光落到了日历本上。
“六月十六日?不对啊,我不是只睡了一晚吗?”他幡然醒悟,“对了对了,我是六月十六日睡的,可今天是几号?”他撕了一页日历,“今天是六月十七日。”
他叹了口气,“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老……发生什么事了……”他自言自语着走向窗边,把窗帘拉了起来。刺眼的太阳光线透过玻璃窗,猛烈地照进屋子里。他被照得一时半会儿睁不开眼,便用手掌遮住眼睛,眼里突然感到一阵火辣。他慢慢将手撤离,眨了眨眼睛,把窗子打开,“该死,热得我眼珠都快要融化了。”他生气地把窗子关起来,把窗帘重新拉上。
他走到门口,把扫把柄拔了出来,“还好不是很紧,我可以拿它做拐杖了。”之后他拄着扫把柄出了门。他住在二楼,可下楼对他来说依然是件难事。他望着眼下像斜坡一般的楼梯,感到有点儿头晕。好在楼梯有扶手,他便一手拄着扫把柄,一手挎在楼梯扶手上,顺着扶手一层一层滑下去。
弄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一楼。眼看还有四个台阶,他便放心地脱离扶手上,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准备走下楼梯,却不料踩了个空,直接从四层台阶滚了下去。他躺在楼梯底下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稍稍一动他便感到浑身疼痛。六月的太阳特有的毒辣,把水泥路照得如同热了油的铁锅般,一阵阵难耐的热流从他身下不断涌出。
“我快要被烤熟了,这和铁板烧有何区别。”他咕哝着,好像有无数只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赶了过来,“老爷爷,您没事吧,摔到哪儿了?”年轻人边说边把他扶起来,“要送您去医院吗?”
他没好气地说道,“你爸才老爷爷。”
年轻人倒也不生气,把他当作孩子一般哄道,“好好好,我爸是老爷爷,您身体最健朗了。”说罢,年轻人蹲下身来,把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处,“您的小腿磨破皮了,值班室有药,我扶您去吧。”年轻人站起来,准备把他扶到门卫室,却不想一靠近他的胳膊,闻到了他腋下的恶臭,便干呕起来。最后不得不捂着嘴跑到墙角呕吐一阵子。
他轻轻地抖了抖腿,卷到膝盖的裤脚便很自然地滑到了脚背。正当他抬腿准备走时,“您等等……”年轻人小跑到他跟前,“我给您擦药吧,您的小腿流了很多血,擦药好快点儿。”
“你离我远点,我比你臭。”
年轻人憨憨地笑了笑,蹲下身来,把他的裤脚重新卷到膝盖处,正准备给他擦药时。他生气地说道,“不是叫你离我远点儿吗?怎么不听使唤啊?”
年轻人便识趣地把裤脚放下,“好好,不擦药,其实也没事,就磨破了点儿皮。”他话锋突然一转,“您是这栋楼的居民吗?我怎么没见过您啊?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没孩子。”他转过脸,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不过你是个好孩子。我有点儿饿了,你那儿有吃的吗?”
“我那儿没有吃的,不过我有钱。”年轻人往口袋里一掏,把一百块钱塞到他手中。
“你手里有一块五块的,还有五十块的,为什么给我一百块?”
“您应该是一个人住吧?您的孩子也真是的,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们也不常来看看,怪不得您说没孩子呢。”
“你真的是个好孩子,这一百块钱就当我借你的了。”他把钱塞进裤袋,“改天我再还给你,反正你在我楼下值班,我跑不掉的。”
年轻人笑了笑,“您不还也没事的。”
“这怎么行。”说完他拄着扫把柄走了。这时候,年轻人突然跑回值班室,拿着一顶帽子跑了过来,“太阳毒,您戴上帽子。”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你确实是个好孩子。现在几点钟了?”
年轻人掏出手机,“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六月三十号。”
“六月三十号?我睡了十几天?”
“您小心点儿啊!”他的身后传来了年轻人的叮嘱。
他感到百思不解,脑子一直在回旋刚刚的问题。他觉得年轻人肯定说错了,不然他怎么可能睡了十多天还没死。就在他缓慢行走的时候,他伤口的血迹瞬间凝固了。不一会儿,那些凝固的血迹化成了血红色的粉末。粉末从他的裤腿落到了脚后跟的鞋子上——伤口处长出了几根黑色的脚毛,他就像没受过伤一样,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而这一变化,他浑然不知。
他弓着腰站在路边,看着接踵而至的汽车从他身旁匀速驶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恍然间,他突然感到十分惶恐,这些没由来的惶恐就像一根根亮眼的利箭——利箭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任他如何迈步,举步维艰都将是最后的结果。
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一辆装满水果的三轮车,那些摆得整齐有序的水果,瞬时映入他眼帘。他便迫不及待地朝马路对面走去。约四十岁的老板娘,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扇子。看到他到来,她不经意地乜斜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挥着扇子。
“妹子,这水果怎么不洗洗,都蒙上路边的尘子了。”他脱下帽子,惬意地摇着帽子扇风,“这天可真热啊,你们也够辛苦的了。”末了,他补充一句,“你看你脖子上的那层泥垢,多久没洗澡了呀。”
老板娘面露愠色,走到他跟前,“你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儿嘴里尽没些好话。”她仔细打量他一番,“跑来我这儿要饭?”
她坐回水果摊前,继续摇着扇子,“要饭跑别地儿要去,我这儿没有。”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不买水果来这儿干嘛?”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钱,“你看,我有钱,还是一百块。”
“有钱怎么了,我不卖!赶紧到别地买去,别来我水果摊,影响我做生意。”她很不满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浑身恶臭,真晦气!”
他被气得满脸通红,却回不了一句嘴,索性把钱扔到她跟前,抱了一把香蕉打算离开。
老板娘把钱拾起,扔了回去,“把我的香蕉放回去。这钱指不定哪儿偷来的,我不要!”
他顿时火冒三丈,把怀里的香蕉往地上一丢,拾起钱重新塞回自己口袋,“我还不买了都!”
他拄着扫把柄离开水果摊,嘴里不停念叨着:这水果摊赶紧塌了吧,让这臭娘们赶紧闭嘴吧。不一会儿,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他回过头,看见水果摊像被下了诅咒一样,瞬间坍塌。
他倒不以为然,走到不远处的包子铺,买了几个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包子铺的老板娘很是心疼他,给他送来了一杯豆浆,“老人家,您慢点儿吃,别噎着了。”
他接过老板娘手中的豆浆,吸了一口,“多少钱?”
“不收您的钱,几个包子而已,没几个钱。”
“你比卖水果的那老娘们好。你心地好,她像头母老虎。”
“您也是的,和寡妇斗啥嘴啊这是。”老板娘擦了擦围裙,走回包子铺,“您老走慢点儿,天热。”
“知道嘞,你包子铺的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的。”
他望了望头顶的烈日,心中不免烦躁起来,走得也急了些,以至于过马路时没注意到红绿灯。整条斑马线只有他一个人,像只蜗牛般慢悠悠地走着。当时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密密麻麻的车辆从他身前身后迅速驶过。他站在斑马线中央有点儿手足无措,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因为一些多余的动作而被车子撞倒。
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阵刺耳的喇叭声。面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他紧张得闭上了眼。随后“哐当”一声,汽车被弹出了十米开外,紧接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撞了尾。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发生了数十起车祸。
他睁开眼睛,看到撞他的那辆汽车的保险杠被弯成了弧形,车头好像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凹出了一个大坑,就连汽车引擎也被崩了出来。
追了尾的一大拨司机使劲地推开车门,但都无济于事,因为车门也被撞出了一个大坑。眼看他们就要从车窗里爬出来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抓起手中的扫把柄,拔腿就跑。
他跑得很快很久很远,但没有感到一丝疲劳。最后跑到了一块僻静处,方停下脚步。他觉得这场事故怪不了他,因为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于撞他的汽车为什么会凹出一个坑,他也无从得知。他歇息过一阵子,体内的那股力量好像也跟着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高龄老人状态,不得不靠着手中的扫把柄支撑着身体。
他脱下衣服,四下打量着自己的上身。发现除了没了年轻时的胸毛,以及腋下浓密的腋毛之外,依然还是一副高龄老人的皮囊。皮肤表层不知何时有了些许斑点,渗出的一股股恶臭,硬是把他刚刚吃的包子给吐了出来。
“我的身上怎么会有下水道的味儿!”他把衣扣重新扣上,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指甲,一种没由来的绝望在他心底慢慢缠绕起来。
这时候,远处驶来了一辆中巴。挡风玻璃内贴着几个手写的歪歪扭扭的“格尔诺丁市——平乐县”。司机看到他靠在路边的凉亭歇息,便按了两声喇叭,停在路边。通常情况车子出了汽车站以后,只有这个地方可以等到车。现在交警查得比较严,对超载的中、大巴都会有很重的罚款。再者,在车站买票要比在外面等车补票要贵得多。进城的农民为了省下几块钱,一般都会在此地候车。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地儿是候车的,也就碰巧遇上了开往平乐县的车子。
起初他并没有过多留意喇叭声,直到车子停在路边,一股热流迎面扑来,他才注意到挡风玻璃内贴出的那几个歪扭的大字。车门缓缓打开,腰间绑着一个小包的中年妇女探出了头,对他吆喝道:“大爷,去平乐县不?”
“去去去。”他喜出望外地朝车门走去。
他一上车,所有乘客都捏着鼻子捂着嘴巴。有的乘客受不了他身上的恶臭,扯了几个黑色的薄膜袋往里边吐个不停。薄膜袋里散发出的臭味和他身上的那股恶臭混淆到一起,不一会儿,乘客们也跟着呕吐起来。卖票的中年妇女用衣袖捂着鼻子,喊了声,“赶紧把车窗打开。”随后示意司机把空调关了。
“这都什么味儿啊?够呛人的,早知道就不赚你这几块钱了,把车里弄得臭气熏天的。”她一边埋怨一边朝他的座位走来,“大爷,您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吧。大热天的,您也受得了。”她从腰间的小包里扯出一沓车票,“补个票吧,十块钱。”
他在裤袋里掏了好一阵子,愣是没掏出钞票。
“怎么的,没钱啊?没钱您坐什么车呢!”
他把左右两边的裤袋掏了个遍,没找着。最后从屁股后的裤袋里掏了出来,“不是六块钱吗?怎么成十块了?”
“大爷,六块钱是前年的事儿了,再说您把我的乘客弄成什么样了,收您十块钱不过分吧?赶紧掏钱吧。”她撕了一张车票给他,“到平乐县还是中途下车?”
“到平乐县。”
平乐县距离格尔诺丁市有整整五十公里的路程,隶属于格尔诺丁市的一个小县城。位于格尔诺丁市的西北部。那里民风善良、淳朴、热情,四面有群山围绕,依山傍水,奇峰突兀且碧水悠悠。有的山体宛若巨人,居高临下,给人以雄伟之姿。有的顶部拔尖,有着冲破云霄的气势。这里的山脉有的似猛虎雄狮,有的似白兔小巧静默。山谷里林木繁茂,清幽雅静,有古榕参天也有小树茁壮。还有一条似蛟龙的小河贯穿整座县城。河水清澈见底,碧蓝澄清,河底的鹅卵石形态各异,粒粒可数。每到黄昏,岸边炊烟直直升天,有如龙须。早年间县民为这条河取名为“蛟龙河”,有辟邪的意味,也有敬畏神明的意思。它是县民的饮水之源,县民们都仰仗这条神奇的河流给以平乐的生活,所以取名为“平乐县”,在外也有“小桃源”之称。
县里有一古镇。据说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人们把它称作“鬼遗古镇”。传说七百年前这里居住着一群魔鬼,它们犯下诸多滔天罪行,最后不知因何缘由,所有魔鬼在一夜之间悉数消失。此后这里成了一座空城。
早年间这里还有很多镇民居住,每日清晨的早点摊亦热闹非凡。上班的青年通常都会在早点摊吃碗芝麻糊,或者打包几根油条才去上班。也有的把早点挂在单车车头,腿往坐包一跨,与擦肩而过的街坊邻居们打着招呼,乐呵呵地上班去。单车的铃声时常从巷头传至巷尾,还没睡醒的镇民听到一串串清脆的铃声,都会早早起床,开始忙碌的一天。镇民们安居乐业,各家每户都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邻里邻外亦分外和睦,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没有一起争端。县城的人们都十分向往古镇的生活,几年之后,古镇里多了许多镇外的居民,也建起了很多洋气的住宅。常年以来,古镇繁荣昌盛,万物安宁且盛况空前。每天都是一派祥和的景象,也是最兴盛的一个时代。
可自十年前那件毫无预兆的怪案之后,所有镇民纷纷搬离这里,此后再也没有踏足半步。人们都说这是被魔鬼下了诅咒的古镇,不能常住于此,为保性命无虞镇民们只能舍弃这里的安乐生活,另谋他路。
十年间,古镇有如一座废城,那些洋气的住宅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如同一堆废墟,常年散发着阴凉与陈旧的气息。尽管这里距离县城仅仅四五里路,但也无人敢踏足此地半步。只有一些年迈的老人常年独居于此,并非他们不惧怕这里的怪异,而是他们生在此地老在此地,对这块土地也有着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下了车后,他拄着扫把柄往通往古镇的石板路上走去。街边卖糕点的小贩以及停在路边的摩的四下打量着他。确定他要往古镇的方向走去后,坐在摩托车上的摩的便跳了下来,“大爷,那里可去不得。”那些卖糕点的小贩也围了过来,纷纷劝阻他。他只是眯着眼儿淡淡一笑,“没事儿。”
石板路两侧的老房子像一位位历经世事的老者,用布满沧桑的老眼凝视着这位高龄老人走上了一条本不属于他的归途。路的尽头是一个由木桩搭构而成的戏台,戏台周围长满了杂草与野花。由于戏台后的植物常年无人修剪,长的比戏台子高了许多,四周便显得阴沉无比。戏台旁还有一间土灰色的老房子,墙面很是斑驳。退了色的青砖红瓦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似乎藏匿了许多深重的无人知晓的神秘往事。
他站在戏台前,想起了十年前人们端着自家的长凳坐在台下看戏的场景——他最爱的那出《铡美案》仿佛又在傍晚时分,伴着铜锣声重新唱起。仿佛听到了人们因为秦香莲欲痛哭却不敢高声的悲惨而咒骂陈世美的声音,仿佛看见了老妇们在悄悄地抹下眼泪,替秦香莲愤愤不平……这一幕幕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种熟悉的感觉便猛地冒上他心尖,惹得他红了眼眶。
半晌,他才抬起腿往前走。走着走着,他把鞋子脱了下来,把鞋子拎在手上。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沿着石板路转了个弯,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大门前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她戴着老花镜,捏着针线在缝补怀里的旧旗袍。
老妇人没留意到他的到来,但他知道那是陈奶奶,因为他每年回来都会进屋探望她,陪她唠上几句家常。他很想再像往年一样上前打个招呼,为陈奶奶穿针引线,给她捶捶背,临走前给她买上一个星期的菜,才会安然离开。当他发觉自己已经和陈奶奶一样满头银发时,他再也没有往时的勇气上前打招呼。陈奶奶的腿脚已不再利索,耳朵也有些背,再加上他如今的模样,害怕惊吓到她,便只远远观望,不去惊扰她老人家。
走过石板路,他来到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铁门的左侧刻有“红星孤儿院”几个退了色的楷体字。院里长满了齐腰的杂草,被杂草围住的古榕树,仿佛在此等候了他很多年。他走到古榕树下,找到了小时候刻下的秘密——修婕。
这所孤儿院创立于1980年10月,院长是傅国信,也是孤儿院的创始人。院长每年都会从全国各地带回几个孤儿,他也是其中一个。这些孤儿抱回来时大多还是未断奶的婴儿,院长还请了十几个专门照顾婴儿的阿姨和几位教书的先生。孤儿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院长也从来不会向他们透露半点信息。他只会告诉他们: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起初几年孤儿院里过着十分平静、和睦的生活。直到1990年,院长带回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也是迄今为止第一个不是婴儿的孤儿。
她叫张子婕,从来都是形单影只,从不与人有所交谈,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关心。久而久之,大家都对她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直到有一天,张子婕的屁股长有尾巴的事被孤儿们发现了。很快地,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镇子。镇民们一致认为她是魔鬼的后代,是为复仇才来的古镇。此后人们都对她持着敌对态度,使得本就不受待见的她,很快地被孤立起来。
有一天,他看到张子婕躲在榕树下哭泣,便跑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我知道你不是魔鬼的后代,因为那天我看见你为受伤的小猫包扎伤口了,魔鬼才不会呢。”
张子婕停止了抽泣,定定地看着他。
“他们可能还不了解你,所以才会那样对待你。”他说,“你要打开心扉接纳他们。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接受你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她站了起来,意图离去,“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不,你需要我的帮助。”他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我的屁股也长有一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