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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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黎曼猜想(2)

这是她一生犯下的不可原谅的错误,就是把武翩翩像今天的优才计划一样引进到家里来,当时的武翩翩有男朋友,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是她横刀夺爱硬要拆散人家,大包大揽地让阎诚和武翩翩成了亲,搞得小两口的关系,即使阎诚没多喜欢武翩翩,也矮了她一头似的。

在尹大的眼里,阎诚和武翩翩始终没有建立起亲密关系,一开始或许也都按照剧本尽心尽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是渐渐地缝隙还是显现出来。爱这个东西其实没有那么艰深,无非就是一层底色,如果有,它会滋长出深意和力量,抵御现实生活中无尽的打击和风寒。但若是没有,就只能任其疏离和淡漠。

有一次阎诚发烧,三十九度二,武翩翩照样在外面跟客户谈生意。她的观点是打针吃药喝水休养,她在不在旁边守着完全无差,根本没有实际意义啊。这是什么情商指数啊?若是两个人为琐事拌嘴,阎诚最多是沉默,武翩翩却追着他理论。

这一切如今都像散落在不起眼处的小钉子,集中并且尖利地扎在尹大的心上。

尹大也动过干脆让他们分开的念头,但是看着阎黎丁一天天长大,实在不希望他小小年纪便面对破碎家庭带给他的困扰。

再说武翩翩对工作还算是一心一意。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一错再错。

谁能想到阎诚正值精壮年,就这么走了呢?

餐桌上的武翩翩阴沉着一张脸,这张曾经美丽的脸,如今仿佛戴着一张天然的后妈面具,几分尖刻外加几分凶狠,时至今日连印堂都是黯黑的。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忍耐,但终于忍耐不住开腔了。

“妈,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黎丁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又看了看奶奶。

“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尹大低声回道,看也没看武翩翩一眼。

“可是你觉得我现在还吃得下饭吗?”武翩翩干脆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直视尹大。

显然,她是听黎丁说的,茅诺曼将担任青玛公司的总经理,黎丁任总经理助理主要是跟着她学习。武翩翩副总的职位不变。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既没有情商也没有礼数。

餐厅的空气变得紧张而凝重。

曾司机和小杨都识趣地草草吃完饭,默默退场。

尹大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很想呵斥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你这是在质问我吗?你还知道天高地厚吗?当然她没有爆发,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这个决定的,青玛是条大船,不能翻。”

“难道我掌管公司就一定会翻船吗?”

“不是否定你的能力,但你天生是辅佐型人才,非常称职的副手。”

“就算是这样,优秀的总经理人选多的是,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她在田园做得非常好,这是有目共睹的,青玛最终的出路也是去本土化,成为国际品牌。”

“那我怎么工作?每天面对她。”

“那就要看你的胸怀了,一点儿气量都没有能干什么大事?”

“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但也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好吗?”

尹大冷笑道,“我恰恰是以董事长的身份在跟你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我会感情用事吗?笑话。”

的确,尹大掌握青玛的股份最多,虽说是挂名的董事长,但仍旧有特殊情况下的一票否定权。这是当年就订下的规矩,谁都没想到日后果然能派上用场。

尹大不想说下去了,起身离开了餐桌。

她用余光看见阎黎丁把粉色的保温杯递到武翩翩的手上,也许他心痛母亲,又没法跟奶奶理论一句。但是这个孩子,必须交给毛毛来管理,在经营公司方面跟着他母亲那还不如好好地去做一个牙医。

阎诚离去之后,尹大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

通常深更半夜就会醒来,因为思念儿子,这个时段异常清醒也就酷刑一般折磨着她,心脏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然后一片一片拉扯着她的思绪,全身的骨头冰冷、僵硬,后背尤其阴寒,仿佛死亡已经来过。

以往的岁月潮水一般向她袭来,从小时候她牵着阎诚的手去上幼儿园、小学,一直到他单薄的脊背渐渐粗壮挺拔起来,他从来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只不过是体外生长,从未有过片刻的分离。

每当此时,她在黑暗中披衣而坐,满身心都是对儿子的忏悔。

今天早晨在文华酒店,当她第一眼看到茅诺曼时,怎么可能不联想到阎诚?她极有冲动不管不顾地抱住毛毛放声痛哭。当然她不能这么做,她什么风浪没见过?早已被训练得老而弥坚,尽管她的内心千疮百孔。

她骨子里是一个多么自信的大小姐,走过的革命征途,峥嵘岁月,充满了惊心动魄,然而此时此刻的肝肠寸断却是她始料不及的,成为她一生无法逾越的高山。

从文华酒店回家的路上,她转道去了六榕寺。

在如觉法师的禅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法师还是一个眉眼周正的三十余岁的孩子,点上悠长的偶尔让人暗自一惊的沉香,陪她枯坐。

法师说过,常常,被憎恨的人也是非常苦的。

谁说不是?可是人活一口气,道理从来都会被感情吞没。

尹大也不是没去过一德路上茅诺曼家的店铺,鸽子笼一样大小,挂满了银耳霸王花菜干之类,各种咸鱼和淡菜散发着腌制海产品的恶臭。

毛毛年轻的时候豆芽菜一样的不起眼,不可能成为阎家的儿媳妇。

根本看不出来她有今天的能量。

每个人的初恋都是执拗的,当时的阎诚就是铁了心地喜欢毛毛。他说他看见她就会有生理反应,很想亲近她保护她,有一种男生意识的觉醒,而她的安静又让他躁动的内心也跟着沉淀下来。

最终是尹大出钱送毛毛去美国读书。

去美国留学期间,毛毛在寄宿家庭住了一年,房主是一个天主教徒,本身就是教师,对她的要求非常严格,怎么吃饭、站立、说话以及穿衣打扮让人产生无尽的烦恼,但也对她影响至深。

她攻读了经营管理和商业法硕士双学位。

而后便在美国就业,虽然都是小公司,但是历练了她的实战能力。后来回国待了一段时间,可能是不适应吧,终是返回美国。直到一家美国企业想在中国扎根,请她加入,令她不可多得的中西方结合的优势得到施展。

她就是那时候被猎头公司重点关注的。

最终被田园挖角并委以重任,那一年她四十三岁。

这也算是尹大的另一个优才计划,偏偏毛毛具备那种人不爱天爱的幸运,从街边女一步一步变成商界女神级人物。

否则无论如何,尹大都不能说人家茅诺曼欠她什么。在美国上学学费和生活费是一大笔开销,都是真金白银。如果没有尹大,今天的毛毛还不是在一德路守着屁大一点儿的南北行卖食杂干货,哪可能有今天如此耀眼的光芒。

听说她结过一次婚,但只维持了两年多就离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后她一直独自一人生活。

尹大叹了口气。

谁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得意之举有多么愚蠢。

没有不透风的墙。

青玛公司的大楼坐落在珠江新城的黄金地段,是甲级写字楼,外形设计简洁、气派,大堂阔绰,有室内喷泉,色泽是时尚的外灰内白。但是大门的两侧又有两头金色且体态玲珑的狮子,暗示着几分传统商业思维的元素。

阎黎丁一走进公司,就感觉到被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息潜袭。

什么都没有改变,各个部门例行公事,人员进进出出,但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个地方,像走廊尽头或者茶水间,会有一些脑袋瓜聚在一堆,然后是各种惊愕的眉毛和圆形的眼睛或嘴巴,见到阎黎丁,麻雀一样地四散,又全都低着头绝不跟他的目光碰视。种种迹象表明,公司高层的重大变故已经人人皆知。

阎黎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外套间,以前这个位置坐着端庄的女秘书,他常到这里来看父亲,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这段时间,黎丁如坐云霄飞车,平静的生活被砸得稀烂。在此之前,他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牙科大夫,一切按部就班,也是他喜欢的简单又规律的节奏。自从父亲过世,母亲便反复与他长谈,让他必须接下继承父亲伟业的重担。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只能脱下心爱的白大褂,坐在这个该死的位置上。

原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自有母后垂帘听政。他实在是对经商提不起半点兴趣,不过是母亲逼得紧只好如此。

说来惭愧,他也不是什么混世魔王二世祖,飙不尽的跑车泡不完的妞,那些都是影视剧的描写当不得真,他身边的有点背景的朋友没有一个那般浮夸,都是老老实实守着祖业不敢有半点差池。

年纪轻轻地就读医学院,出国留学,黎丁是伴随着刻板和寂寞长大的,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如果结果是这样,不如去修艺术史、电影制作、占星术什么的,要不还是去飙车吧?泡妞?当知名艺人的男宾相?

妈蛋。

然而,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因为母亲和奶奶的关系水火不容,奶奶非要把毛毛阿姨空降到青玛当总经理,除了管理公司之外,还要把他培养成真正意义上的公司接班人。他差不多要疯了。

这个毛毛阿姨他过去听说过,但是真的没见过,也相信她跟父亲之间的关系像漂白粉一样干净,因为若是有点儿什么,以他和父亲之间的亲密关系,这么许多年来不可能没有吉光片羽,然而真的就是一个传说。

也许越是这样,母亲才越在意吧。

至于父母亲的关系,他们像履行工作职责一样尽可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却一点儿也不亲热。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坚持一家三口逛公园,父亲觉得很傻不想去,两个人吵了起来,母亲的理由是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我们为什么缺席?只有这样黎丁才能感觉到幸福和快乐。父亲去是去了,但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就像是视察产品车间。

渐渐地,黎丁可以领会微妙的气息而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他们一起谈工作的时候却非常合拍,目标明确,行为互补。就像战场上的一个眼神:你撤退,我掩护。或者我佯攻,你抄底。

他其实并不快乐,他继承了他们刻板的那个部分。

第一次见到毛毛阿姨还是两天前在文华酒店的自助餐厅,奶奶叫他晚一个钟头过去,因为要跟毛毛阿姨谈妥到青玛来当老总的事。

当时他就很想问为什么妈妈不能当总经理?为什么还要把他托付给外人?

不过他没敢问,因为父亲的离世对奶奶的打击最大,看得出来她在克制自己,尽可能地镇定自若,但其实她老人家已经身心俱碎。所以他决定一切都顺着她。然而,奶奶是懂读心术的人。

奶奶说,医生不能给自己开刀,你妈妈太爱你是教不了你什么的。

奶奶还说,一个大公司,建立起来千难万险,但是倒掉却是须臾之间的事。不管曾经多么坚如磐石都会化作乌有,从头学起,不要有什么幻想。

对毛毛阿姨的印象平平,看不出这个平凡的女人有什么波澜壮阔的胸襟或者出类拔萃的才华而让奶奶对她另眼相看。

并且,但凡智商超群的人怎么可能介入别人的家务事?她又不是没有过巅峰体验或者逆风飞扬,从来就是刀枪不入的职场女神,没有人见过她的落魄不堪,见过她的丢盔解甲,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怎么会卷入一场家庭纠纷?

因为毛毛阿姨今天上任,所以母亲称病没有来上班。

上午十点二十分,奶奶和毛毛阿姨从公司高层的专属电梯走了出来,公司所有部门的职员全部正装夹道站在走廊上,微微哈着腰满脸恭敬以示致意。

其实也是不自觉地屏止呼吸。

毛毛阿姨穿一件深紫色的阿玛尼西装,这个牌子这个颜色正气十足又散发些许似有若无的妖冶,令她的气场非凡。严格的尺寸,上乘的质感,有一种无言的尊贵。她拎着一只红色的爱马仕手袋,应该说是驾驭危险颜色的高手,并不让人感觉颐指气使,反而别具一格尚有几分神秘。

比起那天文华酒店的早餐会,毛毛阿姨完全判若两人。她不再是温馨而有些家常的,放松又和蔼的,包括对阎黎丁的态度,也仿佛不是一个人。

那天她见到他,称得上但见惊爱,拉着他的手足有半分钟,端详片刻,满眼都是欣赏和亲近,珍重异常,并不像是做给奶奶看的。而今天见到她,唯一感受到的是对下属淡淡的冷漠。

茅诺曼一脚踏进阎诚的办公室,谈不上百感交集,但还是有一点儿陌生中的熟悉。

之前,她先跟着尹大到会议室与中层干部见面,尹大郑重其事,全权嘱托,意思就是一个,从今天开始,青玛就是“一言堂”,全听茅总的指挥和安排,大家不要编故事,不要随意揣摩猜测,各为其主,不是这么回事。茅总代表的是我们阎家三代人的利益,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也希望大家好自为之。

众口称是。

尹大今天穿一件香奈儿经典外套,比较少见的立领,深灰人字纹,双层珍珠长链,下面配窄脚牛仔裤和平底芭蕾鞋。摆明诏示公司上下,老子一时半会儿挂不了。

尹大走了以后,阎黎丁带茅诺曼去总经理办公室。

茅诺曼对黎丁的印象不错,一张年轻干净的脸,眼神锐利,咄咄逼人又毫无心机,可以说是轻薄恣意的美好,也可以解释为深深潜伏着生命力。

然而,多年的职场历练,令她极少流露情感。

甚至有些亲者疏,疏者亲。

她独自一人坐在大班椅上,面前是硕大的办公台,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毕加索的《阿尔及尔女人》,当然是高仿,熟练的笔法,各种女人形态的重叠相接。标题被改为“人丑就要会化妆”,这是阎诚的风格,周围贴了一圈青玛的化妆品,各种粉盒、眼影、胭脂、口红多到眼花缭乱。

身后是一排贴墙而立的书柜,有许多工具书、行业书,但也不乏名人传记。

这也是阎诚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