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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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黎曼猜想(6)

毛毛阿姨说,青玛公司必须做环保公益活动,这是一个化工企业的规定动作,因为有污染,有效益就得回报社会,这关系到公司形象和在消费者心中无形的地位,是无论多少广告费都达不到的效果。同时,在全国各地捐建一百所希望小学,也在政府的心中得到良好的印象分,以后在与政府互动或者需要他们帮助时才有对话的基础。

母亲差不多要背过气去了。

又是花钱。

她没把青玛的蛋糕做大也就算了,现在要怎样?直接分掉?

我们又不是田园跨国公司,需要那么高大上吗?

青玛是慈善机构吗?

还是她要做商界的白莲花?血管里滚动着道德的热血,妈的我们全是脏到冒泡的淤泥,全是从头烂到脚的混账王八蛋,就是为了衬托她的品格高洁,他妈的她是什么玩意儿啊?她没为青玛赚过一分钱,凭什么青玛要成为她的形象工程啊?

这还有天理吗?

母亲不止一次在黎丁面前破口大骂。

然而这些平地惊雷的决策,就是争到拍桌子摔凳子各种变脸的节奏,奶奶都毫不惊奇,也都是支持毛毛阿姨的,都坚定地站在毛毛阿姨这一边。

巨额的资金流出,奶奶的眉头都没跳一下。

这样的态势,母亲自然就生病了。

黎丁的立场也变得有些尴尬。

从感情上说,他肯定是向着母亲的,母子连心自不必说。而且这么多年,他看着母亲为了公司呕心沥血,像一块大抹布似的维持着公司的运转,照顾到方方面面。每当订单多的时候,母亲都要亲自下到基层,跟厂长、车间主任一起喝酒,为他们鼓劲以防工人掉链子,确保在工期内完成合同。

父亲是一个只管决策的人,又喜欢看名人传记,希望自己身上有伟人风范。而母亲却是要让这些决策落地的人,要把所有细节做到位的人。青玛的每一分钱在她的眼中都比车轮子还大,黎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从理性出发,黎丁又觉得毛毛阿姨也没有错,她是真心希望青玛公司上一个台阶。谁都知道市场是残酷的,是血腥的屠宰场,是无形的搅肉机,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毫无变化的传统企业随时都可能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他只好保持沉默。

中午,黎丁把保姆煲好的瑶柱白果粥端到母亲的房间里。

母亲披着一件抓绒的外套半靠在床上,面有菜色,眼神黯淡,她看了一眼白粥,还是没有胃口的样子。

黎丁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母亲神情凝重,低声说道,“你还是上半天班吧,公司里一个自己人也没有,我不放心。”

“嗯。”

“看到了吧,我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个女人很坏也很狡猾,不是省油的灯,你要尽快成长起来,把我们的公司夺过来。”

母亲总是这样,如果不把所有的关系庸俗化,她就没有办法思考问题。观念不同其实好处理,但是变成两个阵营的对立,至亲的人就没法选择。

可是母亲病着,他又能说什么呢?

“还有我说过暗箭难防吧,就是这个歹毒的女人,把你舅舅的网店直接就给抹去了,像抹去一滴蚊子血似的不留痕迹。你也知道你舅舅是独生子,一条腿有残疾,好不容易养大个女儿又不找工作死宅在家里,没有了这个网店你叫他们怎么活?”母亲继续说道,“小时候舅舅对你多好,他多爱你。”说完还叹了口气。

然而黎丁了解的情况好像并不是这样。

前不久舅舅还换了新车,是新款顶级配置的雷克萨斯,舅妈和他们的女儿都是名牌控,还经常买限量版。常常全家出动去吃丽兹卡尔顿酒店的自助餐。总之并没有挣扎在贫困线上。

这一次储运部出现状况,货品失窃严重。毛毛阿姨把整件事情压下来,无非是因为母亲帮助舅舅做老鼠仓。

毛毛阿姨处理得小心翼翼:以往的问题不再追究。但是从此以后,凡是网上售出的产品全部换包装,有极高的识别度。这样线下的产品就无法混入其中。而且凡是运出工厂大门的货品,全部打出时间的印记,以便追查到值班的责任人。此外还订出了诸多细则以及与其他部门间的相互制约条令,使公司的产品零流失。

“我总有一天死在她的手里。”母亲哀叹道,一脸死灰。

阎黎丁很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越爱母亲,也就越沉默。

母亲喝了粥,又吃了药,需要睡一会儿。

黎丁走出母亲的房间,他并不打算去上班,也没有被迫害妄想症,可是胸口还是闷闷的,他决定到阳台上去透透气。

阳台有将近八十坪,目光所及,近处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园林景观,重重叠叠的绿色青葱拔翠,远处是无敌江景和伟岸的猎德大桥。这一处的高尚住宅至少有一半的价格是用来买景的,要养眼就要花钱。

奶奶在一张躺椅上睡着了。

虽然只是微风习习,黎丁还是去屋里拿了一张薄薄的毛毯搭在奶奶身上。奶奶的脸色甚是安详,仿佛是身心俱疲之后的舒心,嘴角还有一点点不为人察的笑意。黎丁希望奶奶多睡一会儿。

自从父亲过世,他在心中是非常紧张奶奶的。以前他的性格虽然刻板、自律,但还是相对轻松自在,基本上随心所欲,他身上的优越感属于闷骚型。可是父亲走了之后,他似乎没有一天轻松过。母亲并不能指望,甚至觉得她有些可怜却又没有办法沟通,有些时候,母亲是比他还要任性的。

多少年来,母亲头顶早已不存在的美女加才女的桂冠,至今都还是她的负担。但实际上她得到的爱是极其有限的,这反而是事实。

记得十二岁的时候,他听班里的男同学鬼扯,回家也傻兮兮地问过母亲,你跟爸爸一个星期有几次性生活?

他记得母亲顿时神情黯淡,几秒钟之后淡淡说道,他半夜两三点才回来,还生活什么。母亲当时的灰暗他至今难以忘怀。那一年她三十九岁。

只有奶奶是定海神针,她的坚强坚定,她的大开大合,每当关键的时刻她都临危不惧,在千万种可能性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和办法。比如她请来毛毛阿姨,看似荒唐,却从根本上稳住了青玛。黎丁从心里是认可毛毛阿姨的,公司如果交给母亲就是一个慢慢消亡的过程。

所以,尽管奶奶年纪大了,但是阎黎丁依旧是从里到外地依赖她。

扑的一声轻响惊醒了怔怔之中的黎丁,他寻着声音看见一本书从奶奶的手中滑落到地上,黎丁捡起书,书名是《我在霞村的时候》。而奶奶的神情还是那么安详,那么无声无息。

一丝隐隐的恐惧令黎丁伏下身去,仔细端详着奶奶。

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这时,尹大的眼前出现了一片亮色,晃得人睁不开眼,在短暂的失明之后,她慢慢辨认出是春天来了,大地复苏,春光明媚。

她铺好宣纸,研墨,端坐在窗前写楷书。

写的竟然是“悲喜交集,泣笑叙阔”。

窗户敞开着,窗外有无尽的春色,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欢快地,或者三五成群地走过。因为是春天,人们都是莫名地喜悦,仿佛凡事有了希望。

她只是冷不丁地抬起头来,随意地往窗外一瞥,竟然看见了阎诚,定睛一看,还真的是阎诚,他也没有行色匆匆,只是胳膊下方夹了本书,好像是《货币战争》之类的,他微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着,他并没有看到尹大。

尹大丢掉毛笔,急忙追了出去。

她感觉到自己想象不到的健步如飞,像个年轻人一样脚不沾地地在人流中穿行,一边喊着阎诚的名字。

她一直追随着阎诚的背影,但是阎诚听不到,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

又是一道白光闪烁,之后阎诚就消失了。

尹大睁开眼睛,感到满眼的日光刺目,醒过神来,才看到眼前的黎丁,一张素净的脸却是眉黑目明,秀色夺人,皮肤紧致得如细瓷一般。一时间,尹大想到刚才遇见的阎诚,仿佛他并没有走,只是去上班而已。

心中一阵怅然。

当然她也看到了黎丁掩饰不住的些许慌乱。

她很想对他说,不要那么重感情,会辛苦,会一事无成。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要坚强地走下去。人最终都是孤独的,都得靠自己一个人撑下去。

但是她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虚浮的话,“放心吧,黎丁,奶奶会陪着你,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她看见黎丁一个劲地点头,不禁鼻子一酸。

第二天,母亲的病情好些,虽然还要卧床休息,至少没有痛得那么凶险。

黎丁还是不想去上班。

上午躺在床上看书,中午吃完饭,他给艺殊打电话,只说了一句,我好累。

艺殊那一头沉默了几秒钟,道,“我把这边的事处理一下,四十分钟以后过来接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是典型的大女人,从不拖泥带水。这也是吸引黎丁的品质之一,当代社会如同战场,即使是恋爱中的男女,也应该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相匹配的美式装备可以共同拼杀,也可以互补增援,同时具有一种庄严的革命者的情义。

四十分钟以后,黎丁来到楼下,果然看见艺殊的二手路虎,跟个泥猴子似的停在路边。艺殊站在车旁,一身短打,灰色的宽松卫衣,牛仔短裤,踝靴。两条腿笔直得像圆规一样。

相视一笑。

他上了车,虽然是休闲装,回力鞋,仍旧有型有款。

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又美又酷。她素颜,头发有些凌乱,靴子也脏脏的,显然刚才是在工作现场。

但她一句解释也没有,毫不在意地上车,倒车、转弯,把车开上主干道。二手旧车哐哐当当起起伏伏的,颠得人屁股痛。

他喜欢她单手扶方向盘,回头倒车的样子,娇弱的女汉子。

她一边熟练驾驶,一边自语道,“这车也就我降得住它。”

黎丁道,“我们去哪儿?”

“上山。”

黎丁不语,艺殊看他一眼,笑道,“累才要上山啊。”

她便是他眼中妖冶的大丽花,是他的止痛药,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总是可以放松,适宜,随便去哪里都无所谓。

他们把车停在鸣泉居,那里面有一条偏路通往白云山,访客出奇的少。

青玛剪不断理还乱的现状,艺殊应该知道一些,或许知道得更多也不一定。毕竟她接触到的人不是单一层面。

但是在黎丁面前她并不多嘴,该讲什么,讲到什么尺度,她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黎丁今天什么都不想说,难得她对青玛的事也闭口不提。

他有时都不敢相信,可以和一个女孩子如此默契。

山色空蒙。

也许是刚刚下过雨,雾气将散未散,一团一团聚集在山谷里。怪不得雨过天晴色那么时髦,其实就是素,不亮,但是美,自带圣光。

山路并不陡峭,适合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不过还是渐渐气喘,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不自觉大口呼吸着新鲜而潮湿的空气,黎丁感到整个人慢慢松弛下来,的确没有那么累了。

这样走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到达山顶,空旷而寂寥。

茫然若失,实在会有一跃而起的冲动。

“你在干什么?喊山啊。”艺殊道。

“喊什么?”

“当然是喊去你的北上广,难道喊我爱你中国吗?”

不等黎丁做出反应,艺殊已经双手卷成喇叭,冲着山谷大声嘶喊,“八格亚路——”“妈蛋。”可是再怎么用力声音都非常细小,瞬间就被山谷掩埋,残留的情绪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黎丁想象着自己像韩剧欧巴那样,仰天长啸。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有些奇怪,难道艺殊比他还要心塞吗?

这是一个痛快的晚上。

两个人下山之后,去了兴盛街喝扎啤吃水煮鱼。这条街云集着各种酒吧、饭店和食肆档口,同样也云集着各路吃货和食神。双方联合得众志成城,空气中弥漫着把狂吃进行到底的如同人民战争一般的宏伟气势。

这是一条英雄的街道,人们为了保卫最后的原始功能而奋斗。

艺殊还是喝得比他疯狂。

走的时候叫了代驾。

两个人坐在路虎的后排座位上,十指紧扣。

即使脑袋昏昏沉沉,舌头也又直又木。分手的时候,艺殊还是递给黎丁一个袋子,里面是五味子的药袋和猴头菇口服液。

她解释说,药袋放到微波炉里叮一下,敷在胃部可以缓解疼痛。口服液一直都有稳定的效果。她还说,自从得知武阿姨常常胃痛,她两周前就买了这些东西,丢在车上,等到方便的时候交给黎丁。

“记住,微波炉里要放一碗水,是水的蒸气把药袋熏热的,否则会爆炸。”

“哦。”

“还有,就说是你买的,不要提我。胃痛的人不能生气。”

“哦。”

黎丁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十分惭愧,为什么每一次见面都感觉到,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而在一段美好的关系中,这种感觉真他妈的不好。

流氓姐姐是个烟嗓子。

她才四十岁出头,可是嗓子已经不脆亮了,暗沉并且沙哑。长相也是黑黑瘦瘦的,细长的眼睛,头发烫成玉米穗爆炸一般地顶在头上。总之她不漂亮,但是一点儿都不会讨厌她。

见到黎丁,她掩饰不住的热切,大力壁咚,既冷酷又炽热地盯住小男生的双眼,还用手指挑起黎丁的下巴。

阎黎丁的脸都红了。

流氓姐姐更加兴奋,夸奖黎丁是魏晋公子,古风耽美。

还是没有办法讨厌她,因为她既有才华,又那么真实自信。

她给茅诺曼打电话也是自报家门,她说我们见个面吧。不是商量是接近命令的口气,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她也不迟到,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进茅诺曼的办公室。

“请问我可以抽烟吗?”

茅诺曼点头,并且把手边的烟灰缸递了过去。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她抽日本烟,用色情打火机,一个患巨乳症的裸体女人性感地张着嘴,眼神迷离,姿态撩人,嘴里喷出火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整个人变得更加松弛,斜靠在沙发上。

眼神屌屌的,满脸的无所谓和独步天下的悠然自得。

流氓姐姐是一网红,她做的公号有将近八百万的粉丝,号称手上有千军万马。这人早年是媒体人,深谙此道。纸媒刚一失势立刻头都不回地离去,赤手空拳地做公号狗。应该说她生逢其时,她的文章嬉笑怒骂,直言不讳,而且也敢于针砭时弊,拒绝鸡汤式的各种醍醐灌顶。所以很快打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