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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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黎曼猜想(9)

水果茶里有香芒,所以汁液是金黄色的,味道也纯正自然。

茅诺曼又品了一小口茶,放下杯子,突然问道,“艺殊啊,你喜欢黎丁吗?”

正如意料中的那样,艺殊迟疑了半秒钟,才欢颜道,“喜欢啊。”

茅诺曼是打心理牌的高手,她不再说话。

反观艺殊,她虽然一切如常,但眼神中飘过一丝不为人察的凌乱。像她这么聪明的女孩更加明白,没有重要的事,茅诺曼是不可能召见她这个萝卜丁的。

上周的一个晚上,茅诺曼的一个朋友约她到君悦酒店咖啡厅见面,因为是谈家事耽搁得晚了,分手后她来到负二楼的停车场准备开车回家。她清楚地记得看了一下手表是差五分钟十一点。

她坐进车内正准备发动车子。

这时她突然远远看到了迟艺殊,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她微低着头匆匆走着,身后紧跟着一个又酷又帅的男人。那个男人太面熟了,识别度极高,就是贝九西餐厅的明星厨师贺小鲁。因为贝九西餐厅的招牌广告就是这个三十大几的年轻人,雪白的厨师帽,专业的制服搭配黑领巾,脸上没有一丝笑纹,酷到中年妇女一见到他就想哭。

他还做橄榄油和刀具的广告,居然还做西装的广告,是平面媒体的常客,更是电视或者网络上频频出现的活跃分子。

贺小鲁追到艺殊,一把抓住她,两个人没说两句话,又吵了起来。

他们说什么听不见,但是显然是延续刚才的争吵,两个人都板着脸,情绪也相当激烈,互不相让。

茅诺曼还是第一次看到迟艺殊的另外一面,凌厉、火爆。

他们争吵了好一会儿。

这时贺小鲁的一个举动把茅诺曼给惊着了——他突然一把抓住艺殊脖子上的项链,稍一用力,项链就断了,他把项链向远处狠狠丢去,然后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艺殊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去,把头埋在两只手臂里,肩膀一耸一耸的肯定是在哭泣。

茅诺曼也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陷入了沉思。

不要以为只有撞见卧室里的赤诚相见才能体现真情实感,刚才的一幕,在茅诺曼的眼里无疑是一场完美的通奸。

女人只有在真爱面前才会歇斯底里。

原来艺殊并不是学习做菜,她常常对着电视看做菜栏目,无非是希望多看一看自己喜欢的人。

原来茅诺曼所成全的贝九约会,不过是成全了贺小鲁的一场哑剧。

原来艺殊表现出来的所有的周到与懂事,也无非是不那么爱自己的备胎而已。她心中另有他人。

据说贺小鲁拥有的粉丝并不多,但全部是高品格的,无论是金领、高管还是超级富婆,抑或是普通的吃货或者文艺男女,每晚贺小鲁在贝九餐馆做完所有的菜式,都会出来谢幕,这个时代除了领导人和艺人谁还有资格谢幕,然而贺小鲁获此殊荣。他不出来,粉丝们就不会走。

他出现在餐厅大堂,粉丝们也不会一拥而上,只是在各自的位置上起立,真诚地向他鞠躬。他也同样还礼。

他该不会看不见迟艺殊身边的英俊少年。

所以,令茅诺曼深深不快的也许并非是劈腿本身,而是艺殊利用了黎丁的善良,让他像个傻瓜似的出现在她的剧本里。

水果茶又续了一次水,颜色淡去。

“你和贺小鲁到底怎么回事?”茅诺曼缓缓说道。

艺殊的目光移向桌面,不敢与茅诺曼对视,面颊微红。

茅诺曼又道,“我不想调查你,还是你自己说吧。”

“我还是喜欢贺小鲁。”

她的甚不迷茫顿时令茅诺曼火大,心想既然这么肯定,何必牵扯我们黎丁?

当然茅诺曼还是静默,想听一下艺殊的个人申诉。在事情尚未清晰之前,妄加评论是不明智的。

“可是贺小鲁不肯结婚,因为他有过一次闪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那次闪婚,使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变得模糊而纠结,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包括他们自己没有一个人开心,纷争不断,最终以闪离结束了那段关系。”

茅诺曼没有说话,神情是那又怎样?

“我也觉得没什么,我能理解他的担忧,也不会没自信到逼婚的程度,而且我们一直财务独立,两不相欠。可是前段时间我父母遭遇电讯诈骗案,所有的储蓄被一次骗光,但是家里的各项开支包括房贷什么的都是不能断的,他们又大病一场住进医院,两个人一起住院是什么开销?我当时崩溃到如悬崖走钢丝,下一秒就是掉入深渊。

“我自己当然是拿出全部的积蓄补上家里的亏空。

“向他借钱,他死也不肯,认为经济问题渗在爱情里始终是一大隐患。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并没有那么爱我,也第一次觉得找个有钱的男朋友还是好,至少不会绊在钱这个问题上。

“我提出跟他分手,他虽然流了眼泪,但也同意分手。也许钱还是比女朋友重要吧,就算撕心裂肺也不能拿出来。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小鲁也缺钱。他爸爸是一个老牌创客,每天十八个主意的要开档口做生意,从来以血本无归告终,还欠一屁股债。如果小鲁不帮他还钱,就扬言要把这些事嚷嚷给媒体听。小鲁这个人死要面子,当然害怕,形象折损的结果肯定是鸡飞蛋打。所以每回挣了钱还没焐热就被拿去还账。

“在钱的问题上,他从来不解释。让我感觉误会了他。

“是我熬不住又去找他,因为他是个有趣的人,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

“并且我觉得会做菜的男人非常性感,对我有超常的吸引力。”

茅诺曼想起在贝九用餐,餐厅大屏幕上有贺小鲁做菜的视频,虽然是一周去三次健身房的精壮男人,对于手中的食材却是少有的温存细致,修长的手指的确会让人想到“性感”二字。他的发型、身段包括表情都极酷,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烟火气。

难怪同时被广告商青睐,有着模特气质的厨师,终究不多见。

“可是我们在一起就会吵架,他想既不结婚又没有经济往来,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吗?所以,我心里也明白如果跟阎黎丁结婚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也不是不喜欢黎丁,他单纯,痴情,只是被你们照顾得太好了,所以有一点点软弱和无趣。”

茅诺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劈腿有理的意思吗?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跟黎丁借了多少钱?”

“二十七万。但是我一定会还的。”

“当然要还,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

艺殊沉吟片刻,低声道,“请问茅总,我的决定会跟我的工作挂钩吗?”

“你想说什么?”

“你也知道,我非常需要这份工资优渥的工作。”

答案呼之欲出,而她的眼神却又疑似天真。一时间,茅诺曼都感觉自己被这个表面乖巧的女孩子摆了一道,何况是阎黎丁,根本被哄得团团转。

本该训斥她几句,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实话都不好听。

“这样吧,”她尽量语气平和道,“你现在还整天在黎丁面前晃来晃去也不合适,公司不是在内地建了一百所希望小学吗?我把你调到监理组去,出差会比较多,主要是去监理当地建学校的财务和进度,在装修和用料方面你也比较有经验。累是累一点,但是工资和待遇都不变,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整理好感情上的事。

“有关你的情况,我不会跟黎丁提半个字,你们自己处理好。至于今天的见面,就当没发生过吧。”

茅诺曼说完这些,也没有注意迟艺殊的反应,就起身告辞了。

不过还是听见艺殊在她身后说了一句,“谢谢茅总。”

她挥了挥手,头都没回。

再坐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谁的痛苦没有原委或者道理?谁又是不值得同情的?但是在感情上,茅诺曼无疑是向着阎黎丁的,而黎丁受到的伤害也是结结实实的。老实说,调开迟艺殊,是她自己更不想看到这张脸吧。

世界无论怎样风云激荡时代更迭,茅诺曼一生最看不上的,还是薄情男女。

夜,很长。

同样的月色里,尹大的意念中并没有什么天鹅。她以为窗帘缝隙中透进的光亮是鱼肚白,但看了一眼电子钟,才凌晨一点四十八分。

她的睡眠越来越差了,服了安眠药,睡眠也是零零星星,断断续续,加起来至多三四个小时。如果不是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她,断然不可能以硬朗示人吧。的确,她是靠着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能力支撑着自己。

尹大至今还记得阎诚的弥留之际,那么瘦,那么疲惫虚弱,却还那么平静。

他说,妈,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要活得久一点儿,多陪陪我们黎丁。她当时握着儿子的手轻轻点头。唯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体会这锥心之痛。儿子这话中的含义也只有母亲心里明白。

可是那段时间,武翩翩每天都垮着一张脸,是的,阎诚生病,谁都不开心,但不等于全家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她所表现出来的层次与智商令人无语。先不说病人看到这样的面孔会受到什么刺激,就是阎诚提到公司或者儿子的事,她都会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想这么多干什么?好好养你的病。

这是人说的话吗?尹大没有一耳光扇过去,实在是顾及儿子的感受,不想他更加难受。若不是阎副官已经走了,非枪毙了这个混账女人。

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病中的阎诚难得想吃什么,武翩翩一定说这东西不好,要么油腻要么没营养。所以儿子的饮食一直是尹大亲自主管,叫保姆煲了没有一点儿油星的瘦肉汁,或者儿子偶尔想吃的食品,做好后由曾司机送到医院。天天如此,坚持了几个月之久。

而武翩翩就像没看见一样,不仅没有反思和自责,反而还把职场上的怨气带到病房,说些有的没的,有时还痛哭流涕搞得阎诚要反过来安慰她。

客观上不是逼他上路吗?

这些事情重想一遍,对尹大来说都是万箭穿心。

随着阎诚的离去,尹大内心的仇恨与日俱增,并没有像潮水那样渐渐平息。令她心寒齿冷的是,她痛定思痛,发现儿子最后的日子其实就是他一生的缩影,也是他一生的写照。他从未在这段婚姻里得到过多少温情和照顾,甚至可以说备受折磨。在貌似平静的日日夜夜,儿子所忍受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人生就像焖干饭,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有多么夹生,多么难以下咽,用年轻人的话说是多么痛的领悟。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晚到人去屋空,束手无策。

妈。

这声音不知来自何方,竟让尹大从床上弹坐起来。

万籁俱寂,房间里黑暗依旧,连月光也退却了。尹大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可能是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在梦中听到阎诚叫她。

本想缓缓地躺下,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放心。

侧耳聆听,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半夜三点十分。刚才梦见了什么呢?是在哪里跟阎诚相遇了呢?这回换她一直没看见儿子,所以他会有点急切地叫她吧。

他是要托梦给她吗?需要什么?冷了还是饿了?

也正是在这时,尹大听到了门外隐约的,似有若无的窸窣。

她下意识地打开了台灯,起身往卧室的门口走去。打开门,什么也没有。正待关门,才发现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

武翩翩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她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是认识她的恶俗品位的大花睡衣。

尹大冷静地蹲下身去,看见武翩翩的身下有一大摊血迹,她已经不省人事,而且趴在地上的方位是脚对着尹大的房间,显然她是想爬到黎丁房间的门口求救。

尹大判断武翩翩可能是胃大出血,因为昨晚据称是爱美丽为汉方计划的全面开花开庆功宴,照说她的身体是绝对不能喝酒的,胃痉挛又曾经发作过几次,但她显然不是喝了一点点,因为回到家中她已经有点东倒西歪,不仅浑身酒气,脸红得像火龙果,而且衣衫不整像被人非礼过一样。

她们在餐厅相遇,幸好因为太晚也只有她们两人,当时武翩翩在调蜂蜜水喝,一脸的居功自傲。

她自言自语道,“我总有一天会收购青玛。”

尹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喝水。心中却冷笑道,你且收着点吧,上帝叫谁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你现在已经自入绝境,任谁都拉不回头的绝境。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所以她现在倒在她的面前,尹大都不太吃惊。

应该得癌才对啊,那样比较圆满。

甚至从她身上跨过去,倒一杯水喝,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吧。

在这漆黑的走廊上,四周是深井一般的宁静,只有卧室台灯的光线斜照过来,淡之又淡。这样的场景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既没有高兴,也没有解恨,尹大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内心深处的平静,铜墙铁壁一般的冰点平静。甚至都有些累了,才等到这姗姗来迟的结局。

妈,救救她,你救救她吧。

那个声音再一次出现了,而且非常的急切,清晰。

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阎诚的天性就是这么善良,他活得辛苦,走得凄凉。但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抱怨过一句。所以她才会这么痛恨脚下的这个女人吧。

十二

大夫说,母亲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失血性休克,再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阎黎丁听到这话,紧缩的心稍稍松了下来。

他是早上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曾司机告诉他,母亲昨天半夜出事了,幸亏被奶奶及时发现,叫了120送到医院去了。家里乱成一锅粥。没有叫醒你是叫你起来也无济于事,还跟着添乱。所以现在才告诉你。

阎黎丁早饭都没吃便奔去医院。

他没有见到母亲,因为是凌晨做完的手术,病人还要在手术室里观察,以防意外。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母亲做的是胃次全切手术,整个胃被切去了四分之三,输了将近八千毫升的血。

但是无论如何性命保住了。

阎黎丁瘫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这才想起来跟毛毛阿姨请假。

很快,毛毛阿姨就赶过来了,并没有一惊一乍,而是温和地跟医生了解病情,又去看了母亲的单人病房,找护士长请好护工。不但让黎丁暂时不要上班了,还从公司的后勤部抽派了两个人为母亲轮流陪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