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的黑色轿车挂着市政府的牌照。她爹想要上车,队长坚决地说:“抱歉,我奉的命令里,没有说要带你去。”
老崔把手里的小鼓和鼓棒交给女儿,望望车里,对女儿说:“尽量快点回来,我会等着你。”
“别担心,我们会护送你女儿回家。”
汽车很快地发动了,红色的车尾灯在远方消失了。
“她被捕了!”范文博手下的一个兄弟说道。
老崔看着他。那个人很友善地说:“范大叔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他用大拇指做了一个暗号,可是老崔看不懂。
“您是范老爷的朋友?”
“是的。看起来大概崔姑娘被请去表演给省主席和那个东北佬看。那是省政府的汽车。”
老崔晃晃头:“从来没听说过,带走一个女孩像抓贼似的!在北平就不会有这种事。”
“您回去吧。我们会报告范大叔。”
东北佬(3)
老崔转身,抬起那双无力的腿,由门口走回他自己房间。虽然队长和那个弟兄说一些话,但是他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他点着烟斗,尽量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他总是在表演完之后吃些点心,于是走到那间他们常去的小馆子。店小二没看到遏云跟他一块来,于是问及她,他茫然含糊地说:“有人请她出去。”可是他觉得很不安心,吃完点心就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干这一行很久了,他知道那些事情。干这一行的女孩子必须忍受。遏云一向很独立,所以他也一直看护着她,他希望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圈子,嫁到好人家去。很多卖艺的女子被请到有钱人家里去,被金屋藏娇了。遏云不同,她有自己的主张。才不过两天前,提到她的婚事,蓝如水注视她的时候,那种神情……但是希望不很大,如水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又曾经出国留学,性情独立自主,老崔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张开的嘴巴只好又合上了,只好勉强地把遏云的婚事当成一般问题来讨论。遏云在舞台上说过太多缠绵悱恻的故事,自己却从来没有看上任何一个男人。
他们住在沈阳的时候,这位东北军阀与女伶、名媛之间的韵事早就家喻户晓了。一想到东北军阀会做出什么事,以及遏云会做出什么事,就令老崔担心不已。他抽着烟斗望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小小的铜摆左右摇摆,跳动的指针显示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一点钟了,他女儿还没有回来,弹动的指针仿佛在嘲笑他似的。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扰范文博。焦虑和不安之下,他打了一个盹儿。
第二天早上他被敲门声吵醒了。老崔睡觉时总是把百叶窗合起来,房里很暗,他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门外有人叫道:“崔大叔,遏云回来了没有?”他听出是范文博的声音。
这么一问,他突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遏云还没有回来!他一面走上去推开百叶窗,一面问道:“是您哪,范老爷?”
开了门,看到范文博一脸的阴霾。
“那么遏云昨晚没有回来喽!飞鞭告诉我,遏云被士兵用汽车载走了。”
老崔匆匆地穿上长袍。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和范文博听到的差不多。如今他了解女儿整夜被留在省主席的官邸里,看起来更困窘,更心烦。
“简直可恶!他们把我女儿看作什么人?妓女呀?”他气得急速地讲,“人家会怎么说呢?叫遏云怎样面对观众呢?”
“当飞鞭告诉我,她被带去哪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不会放她回来。”
“架走人家的女儿,难道法律不管了吗?”
“你是更清楚的呀!东三省的将军弄丢了他的地盘,西北地方的女孩子就倒霉了;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东北军阀为了出这口气,就糟蹋中国女孩子。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范文博讽刺地说,同时眼珠左右转动着,带着很冷静的声音,“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是关于遏云的。”
“当然。她是您的干女儿呀!”
“她是不是一个好女孩——我是说,她有没有过男人?”
“范老爷,您帮过咱们那么多忙,我告诉您实话,别的女孩到了她这个年纪,也许早有了男人,我女儿可不会。她没有上过学堂,书也念得不多。可是就算干我们这一行,女孩子也都很重视贞操的。我们卖艺,不卖身。我们是穷人家,可是我们很保守。”
“这么一来更糟了。”范文博说。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来问您,遏云她是不是个闺女,以及她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如何。如果她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那么她就不会在乎这些。明后天就会回来,也不会觉得多难过。”
范文博表情凝重地正视老爹:“崔大叔,您可听说过这位东北将军吧?”
老爹垂下眼睛说:“谁没听过呢?过去我们住沈阳呀!”
“您说过遏云个性很倔强。”
“是的。就算什么事也没发生,遏云平平安安地回来,这件事也会被人家说闲话。话一传开去,我们会羞死哟!”
“现在先别谈面子的问题。也许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糕。走,您先下楼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到省主席家去,就说您是遏云的爹,试试打听一些消息。”
楼下的茶馆已经开门了。有几张台子上坐着客人,喝着早茶,吃热包子,用热毛巾擦着脸。
老崔坐黄包车到主席的官邸,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回到范文博的家。蓝如水也在。
“打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警卫不让我进去。我告诉他我是谁,并且说我女儿一直没回家。警卫说:‘她在主席家里做客,你担心什么?’我不喜他那张狡猾的笑脸。我想再问些事情,警卫说:‘我劝你滚蛋。这个地方可是你能逗留的吗?’我连一句话也没捎进去给她。”
“警卫也是东北人吗?”
“不知道。我想是吧。他个子很高,很像我们一般看的东北兵。”
到了下午消息更不妙了。快一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士兵到茶楼,叫掌柜贴告示,就说唱大鼓的遏云病了,节目要暂停几天。老崔跑去告诉范文博,急得直跺脚。
“范老爷,我担心死了。不知道遏云会做出什么事,被关在那儿,谁也没法和她接近。难道一点王法也没有了吗?就那样架走人家的闺女!”
范文博蹙着眉,看着老爹:“您叹气也没用。至少她还是平安无事。”“您不了解我这个女儿。为了保全贞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直静静坐着听的蓝如水突然把椅子一推,站起身:“老范,我们必须想出个法子来,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女孩被采花贼糟蹋。”
“别激动。”范文博说道,然后又转向老爹,“问题再简单不过,您必须要做个抉择。遏云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也答应过您,她在西安一定安全。老范绝对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我必须把她弄出来,而且我也一定办得到。”
“真的?”老人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如果我不把她弄出来,我就不姓范。别担心,大叔,您必须做个抉择。他们不会杀她。她若不从,他们会把她关起来,直到她屈服为止。再不然就是那个畜生强奸了她,然后才放她出来。他不会永远留住她。到那个时候你们什么也别说。人们会谈论这件事,那是当然的,不过过一段时间,这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这是一个办法,比较安全平静的办法。不过如果您要我现在就把她弄出来,也行,只是我必须提醒您,这么一来您和您的女儿就一定要即刻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您能现在就把她救出来,我什么都肯干。”
范文博站起来,一手按在老爹的肩上:“回家去,什么也别说。茶楼是个公共场所,您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付清账,收拾一些东西,可别说您要走。午夜之后到这儿来接您的女儿,你们两位必须快点出城去,明天就走。”
过了半个钟头,李飞忽然来访好友。他刚结束旅行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范文博坐着,两腿伸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枕在脑后,正在抽烟。而如水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很激动。
范文博的脸和往常一样微褐色,只是皮下带着血色,尤其长麻子的地方更明显。李飞以前看过他生气,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恼火的时候他那直立的头发更加深了愤怒的印象,两眼只是斜瞪着,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把一切事情弄得更恐怖。
“坐吧。”文博简短地说。
李飞坐下来,拿出一根香烟,在点燃香烟以前,他看看范文博,又看看蓝如水:“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死气沉沉的?”
“遏云被人架走了。”文博的声音格外冷静。
“架走了,被谁架走的?”
“被那个年轻光头的东北流氓呀。他被日本鬼子赶出来,于是现在欺负女孩子泄愤。我一定要把遏云救出来,这事真叫人难过,遏云和她爹必须明天就离开这里。”
范文博接着说:“那个东北人只想蹂躏人家的黄花闺女,我老范可不许这种事发生。咱们西北百姓决不允许一个东北浪荡子糟蹋我们的女孩子。这事我管定了。”
李飞说:“今天晚上中国旅行社有一个舞会,是为东北将军开的。”
范文博立刻坐直身子:“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邀请记者参加。”
“我们也去。你能不能替我们弄到门票?”
“可是,你说你今天晚上要去把遏云弄出来。”
范文博站起来:“我倒想去看看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一面对自己笑,一面搔着头。
李飞说:“我不想去参加舞会,我讨厌那种事情。我敢说一定有演讲。你真的要去?”
“你去替我们弄几张门票,大家都一起去。”范文博在地板上踱着步说。
“我不去,而且我也不懂,你去不去和遏云回来有什么关系?”如水说。
“别担心,她会回来的。我们的运气来了!”
“我宁愿留下来等她。”
“她要到半夜才会回来哦。”
蓝如水面带愁容,而且有些激动。范文博虽然外表粗鲁,对朋友倒是很关切。
他点燃一根烟:“我真不了解你。遏云是个好女孩,这点我承认,可是你到过巴黎,看过那么多的漂亮脸蛋。现在我倒真的替你担心了。怪哉!除了我,好像大家都恋爱了。”
09
西安很少有这么显赫的聚会,所以城里也很少开舞会。所有重要官员和眷属,不论会不会跳舞,都被邀请了。外面停放了各式各类的轿车,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在街口守着,只准许有门票的人士通过。大厅最多只能容纳两百人,挤得动弹不得。一个号称有四把小提琴的管弦乐团正在讲台上演奏,台上硬是放置了一张讲桌,顶上挂着大布条,上面有“欢迎×将军!收复东北!”的标语。李飞一看到那张讲桌就发愁了,看样子有人要上台向大家发表爱国的长篇大论了。
底下的人们喧闹不已,似乎很兴奋。省主席和他那位古板的太太也来了。在场的还有警备部队的戴司令,以及西安社交界稍微次要的人物。男士们穿着正式的礼服,长袍外罩马褂。杨主席很突出,饱受风霜的脸和身上的丝袍极不相称。而那位东北佬则和其他年轻男士一样,穿着西式小礼服;短小的身材和一张微棕色的圆脸,头顶上只冒着稀疏的几根毛发。只因为身边围绕着许多美丽的贵妇,大家才注意到他,他挺直地站着,对每人微笑。总是有一撮人挤到他身边去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稍微年轻的男士穿着蓝色中山装,很引人注目。也有几位外国牧师携眷参加,虽然她们原则上不赞成跳舞,不过实在很想一睹东北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女士们穿着优雅高贵的丝绸袍,其中有不少已趋中年的旧式妇女,她们应邀专程来看看这位显赫的将领。政府首长连子女都带来了。老妇人的头发往后梳,光光滑滑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然而年轻女人则梳着波浪式鬈发。她们之中除了少数几位的特别发型经过精巧做过以外,大部分都是长发披肩。这是西安正流行的发型,不过西安的潮流要比上海晚了两年。
所有会跳舞的新潮太太都被邀请了。这些少妇衣着入时,可是身份地位不很高,她们之所以被邀请,是因为会跳舞的女人太少了。其中有一个尤物,正在财政部部长的身边。听说以前是个歌女,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那一脸灵巧、高雅的笑容使她轻易地艳冠群芳。算起来她应该是姨太太,因为财政部长有个老妻住在湖南乡下。至少在西安任职的这些年里,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妻子,在公开场合里大家都叫她太太或丁夫人,根本无视于妻与妾之间的界线。
李飞看到杜家人都来了,只有杜太太没来。杜市长本来不打算让春梅来,他太太也认为这么一来她的地位会被抢走。不过这是难得的社交活动,春梅坚持要来,甚至不惜考验自己的分量。出门之前,家里曾发生一场暴风雨。杜市长左右为难。
“我怎么向别人介绍你的身份呢?”他说。
对春梅来说,今晚能够在这西安难得一见的社交活动中出现,意义实在重大。她泪流满面,就是为了表示非达到这个愿望不可。她把身子摔到床上,讲了一大堆的话,使老爷大吃一惊。这似乎是她埋藏在心里的委屈,压抑了很久,现在却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
“我跟了你十一年,替你生下了两个孩子。我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像我们家这个样子!你要替我想想。我这算什么?既不是下女又不算妾!我从来不敢违抗你太太,而且尽量尊重她。别的女人就可以公开露面,只有我不行。我是人,不是鬼!别以为我会让你丢人现眼。连一条狗都可以公开露脸,跟着它主子!难道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如果我算得上是你孩子的好母亲,那么我的孩子就该知道他们的亲娘。如果你觉得我没尽到责任,替你丢脸,你讨厌我,明天就可以把我赶出这栋房子。我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一串话就像急流般奔放出来,还带着滚滚的泪水。
杜范林说:“我没说什么嘛。我对你是绝对满意。可是这次舞会是很正式的。我不能带你去,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姨太太,你也很清楚原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