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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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灼人的秘密(8)

这种大胆的谎言使埃德加跳动的心为之一停。她的声音并未吓住他,他用晶亮的眼珠凝视着她。

“你……没有……在过道上?他……他没有把你抓住?没有用暴力搂住你?”

她笑了起来。一种冷酷的、干涩的笑。

“你在做梦。”

这对孩子来说太过分了。他现在知道大人会撒谎,会说些卑微的、大胆的遁词,会说狡猾的和模棱两可的话。这种厚着脸皮的冷冰冰的否认,当面撒谎,可实在把他惹急了。

“那这伤痕也是我在做梦?”

“谁知道你同谁打了架?我可不要和你争论,你必须听话,去把它写完。坐那儿去,写!”

她瘫软无力,在用最后的力量支撑住自己。

但是现在埃德加的内心连最后一点儿信任的火花也熄灭了。人们竟然可以像踏灭一根燃着的火柴棍那样来践踏真理,这他想不通。他觉得身体冰冷,全身瑟缩。他所说的话都变得尖刻、恶毒和肆无忌惮:

“那么,我是在做梦?在过道里,还有这儿的伤痕都是做梦?你们两人昨天在那儿,在月光中闲逛,还有他要领你往下走,这难道也是做梦?你以为我会像娃娃那样让人锁在房间里!不!不!我才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傻呢。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事。”

他放肆地紧盯着她的脸,这下她的力量全垮了,她不敢去看自己孩子的脸——这就在眼前的、被仇恨弄得扭曲了的脸,她的愤怒狂暴地发作起来了。

“去,你必须马上写!要不……”

“要不怎么?”现在他变得十分大胆,声音带着挑衅的味儿。

“要不我就要像打小孩似的打你。”

埃德加走近了一步,只是嘲弄地笑着。这时她伸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埃德加叫了起来,他像一个淹在水里的人用双手扑打着四周。又是一记,他耳朵里闷响起来,两眼冒金星,他盲目地挥舞起拳头,回击过去。他觉得他打着了一块软东西,是打在脸上了,他听见一声叫喊……

这声叫喊使他恢复了常态。突然他看到了自己,他意识到这事不得了了:他打了自己的母亲,羞耻、震惊以及剧烈的恐惧袭击着他,他觉得非逃不可,钻到地里,逃啊,逃啊,只要不再看到这目光。他跳出门,冲下楼去,穿过房子来到大街上,逃啊,逃啊,像是后面有条疯狗在追他似的。

初步领悟

他跑得很远,后来在路边停住了。他必须抓住一棵树,由于恐惧和激动,他的四肢还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一手酿成的恐怖在后面追赶他,抓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摇来晃去,像发高烧似的。他现在该怎么办?逃到哪里去?这里,已经在镇外的森林中了,离他住的地方有一刻钟的路程,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自从他孤立无援以来,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变了样,显得更加充满敌意、更加令人憎恶。这些树木昨天还友好地对他沙沙作响,现在却突然阴沉地咆哮起来,像是一种威胁。这一切,他眼前的这一切还要变得更加陌生和疏远吗?面对着这广袤而生疏的世界,这种孤独感使孩子感到头晕目眩。不,他还不能承受这一切,他还不能单独承受这一切。可是他该逃到哪里去?回家去?他怕他父亲,他很容易发火,很严厉,会立即把他送回来的。他不愿意回去,宁愿逃到危险的没有熟人的陌生地方去;他觉得他永远不能再见他母亲的面了,一见到就会想到他曾用拳头打过她。

这时他想起了祖母,这个和蔼慈祥的老人,从他小时候起就溺爱他,每当他做了错事受到责骂时,她总是他的保护者。他想到巴登去,躲在她那里,等到火气消了,再在那里给父母亲写一封信,向他们赔礼。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他是如此沮丧,只身处在这世界上,有的只是一双软弱无力的手。他诅咒他的傲慢——被一个陌生人用谎言所激起的那愚蠢的傲慢,想重新做一个从前那样的孩子,听话、忍耐、不自负;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这种自负夸张到了多么可笑的程度。

可是怎么到巴登去?怎么翻过这山川河谷?他急忙用手掏了掏总是随身带着的钱包。上帝保佑,那个崭新的、二十克朗的金币还在熠熠闪亮,这是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舍不得把它花掉,几乎每天都要看看它是否还在。望着它,他感到愉快,觉得自己很有钱,随后总是怀着一种温柔的心情用手帕把它擦得亮亮的,像个小太阳在闪光。但是这点钱够用吗?这个骤然袭来的念头使他感到惊慌。在他的生活中他经常乘坐火车,可从来没想过坐火车得付钱,也没想过要花多少钱,是一个克朗还是一百个克朗?他初次感受到了生活里有许多事过去想都没想过,他周围各种各样的事都有一种固有的价值,一种特殊的重量。他在一小时之前还自以为什么都懂,现在他却感到,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千百个秘密和问题从他身旁溜了过去。他感到羞愧的是他那贫乏的智慧在他步入社会的第一个台阶时就无能为力了。他越来越胆怯。他往下面的车站走去,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犹豫。他经常梦想这样的逃遁,想进入社会干番大事业,成为皇帝或国王,英雄或诗人。而现在他畏葸地望着那儿的一座明亮的小房子,心里想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到祖母那里去这二十个克朗够不够。路轨闪着光亮通向远处,火车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埃德加胆怯地走近售票处,为了不让别人听到他的话,他悄声地问,到巴登去的车票要多少钱。一张惊奇的脸从昏暗的隔板后往外望了望,两只眼睛在眼镜后面朝这个怯生生的孩子微笑着。

“一张整票?”

“对。”埃德加结结巴巴地说,一点儿也不傲慢了,直怕钱不够。

“六个克朗!”

“要一张!”

他轻松地把他所钟爱的那枚光滑的金币递了过去,多余的钱被找了回来。埃德加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十分富有了,他现在手上有了这张能够保证他的自由的棕色车票,而他口袋里的银币在发出沉浊的乐声。从行车时刻表上他知道火车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埃德加躲到一个角落里。有几个人悠闲自在地站在站台上。可在这个不安的孩子看来,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似乎大家都感到奇怪,怎么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乘火车;他越来越往角落里缩,仿佛他的额头上明显地贴着逃跑和罪行这两条标记似的。他终于听到了火车从远处发出的长鸣声,随后就看到它隆隆地驶近,这时他松了一口气。这列车将把他带入人世间。

上车时他才发现,他买的是三等车厢的票。过去,他从来都是坐头等车厢的。他又觉得,这里的情形不一样,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他周围的乘客都和以前的不一样。他的正对面是几个意大利工人,手很粗糙,声音沙哑,手里拿着铁锤和铲子,他们用迟钝而愁苦的眼睛望着前面。显而易见,他们在路上干了不少累活,因为几个人十分疲倦,在隆隆的列车上睡着了,张着嘴,倚在又脏又硬的靠板上。埃德加想,他们为了挣钱而去做工,但不知他们能挣多少钱。他又一次感到,钱不是一种老有的东西,得想办法去挣来。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以往理所当然地习惯的是舒适的气氛,而他生活的两旁,左边和右边,却是黑洞洞的、看不到底的深渊。这是他的目光过去从没有觉察到的。他第一次知道了有各种职业,有各种规定、各种秘密环绕在他周围,离他很近,可他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自从埃德加单独一个人以来,这一小时他就学到了许多东西,他开始将目光透过这狭窄的车厢的窗户,瞭望外面的大千世界。在他那晦暝的恐惧之中有某种东西正开始悄悄地滋长,这虽然还不是幸福,但已经是对丰富多彩的生活的一种惊叹。在每一瞬间,他都感觉到,他的出逃是由于恐惧和怯懦,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动,在现实中体验以往从他身边一掠而过的一切。也许他第一次成了他父母亲的秘密,正如这个世界从前对他来说是个秘密一样。他用另一种目光望着窗外。

他觉得仿佛第一次看到这现实中的一切,仿佛事物外面罩着的轻纱抖落了,向他展示了一切,展示了事物意向的内蕴和它们活动的秘密神经。路旁的房舍像被风刮走似的飞驶而过,他不由得想到了住在里面的那些人,不论他们是穷是富,幸或不幸,不论他们是不是像他一样渴望知道一切,也不论那儿有没有像他一样把什么事都当作游戏的孩子。他第一次觉得,站在路旁挥动小旗的护路工人并非活动木偶和没有生命的玩具,并非可以任意搁置的物件,而他从前是这样想的;他懂了,他的命运就是同生活做斗争。车轮滚得越来越快,现在列车沿蛇形线冲下山去,群山变得越来越矮小,越来越遥远,车已进入了平原地带。

他再次回头瞭望,群山与蓝天渐渐交融,只是依稀可辨,遥不可及。埃德加觉得,他的童年就要慢慢消散在那雾蒙蒙的天际了。

纷扰的晦冥

列车停了下来,到巴登了,埃德加独自上了站台。这时华灯初上,信号灯向远方闪着绿的、红的光。看到这色彩缤纷的灯光,他不觉想起夜已临近,心里骤然产生一种恐惧。要是白天倒还好,因为四周都是人,他可以休息,坐在椅子上,或者看看商店的橱窗。可是现在人都回家了,每个人都有一张床,可以闲谈一番,然后度过一个恬静的夜。这时他却怀着负疚之感,孤单地踯躅街头,孤寂而又生疏,他怎能忍受得了。

啊,要赶快找一个蔽身之处,一分钟也不要待在空旷而陌生的天幕下面,这是他唯一明晰的念头。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匆匆走着,无暇左顾右盼,一直走到他祖母的寓所。这所房子坐落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但不是那么显眼,前面是一个拾掇得很好的花园,长着各种蔓生植物和常青藤,在这片绿荫的后面,一座洁白的、令人感到亲切的老式房子在闪着光辉。埃德加像个生人似的从栏栅外往里面窥望。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窗户都关着,显然大家都同客人到后面花园里去了。当他的手刚接触到门铃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感到,他两个钟头来一直想得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的事却是不可能的。他该怎样进去,怎么向他们打招呼,怎样承受那些问题,怎么回答他们?当他不得不说他是从母亲那里偷着逃出来的时候,他怎样去忍受他们的第一瞥目光?怎么去解释他闯下的大祸,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这当儿里面有一扇门开了,突然,一种愚蠢的恐惧攫住了他:马上要有人出来了。他拔腿就跑,也不辨东南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