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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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灼人的秘密(6)

半路上她放慢了脚步。面对这种难堪的处境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同时对这场争吵感到恐惧。她无法否认这是自己的过错。还有,她怕孩子的目光,害怕孩子这种新的、陌生和奇怪的目光,这目光使她瘫痪和惶恐不安。由于畏惧,她决定用温柔的办法来试一试。她知道,在这样一场斗争中,这个被激怒了的孩子是强者。

她轻轻地拉开门。孩子在那里坐着,平静而冷淡,他望着她,眼里毫无惧色,也没露出任何好奇的神情。他显得泰然自若。

“埃德加,”她尽可能亲昵地开始说,“你怎么啦?我为你感到害臊啊。你怎么这样粗野,还是一个孩子就这样对待大人!你得马上去向男爵先生道歉。”

埃德加望着窗外。这个“不”字,他像是对着树木说的。他那镇定的神情使她感到惊奇、陌生。

“埃德加,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了?我简直都认不出你来了。往日你是个聪明的乖孩子,人们都喜欢你。可你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像是让魔鬼缠住了似的。你为什么那样恨男爵!以前你是非常喜欢他的。他对你一直是那么好啊。”

“是呀,因为他想认识你。”

她感到很不是味儿。“胡说!你想到哪去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这下孩子可恼火了。

“他是撒谎的人,一个伪君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是卑鄙的。他想要认识你,才对我表示亲热,还答应送给我一只狗。我不知道他答应了你什么,为什么对你那么亲热,但是他也要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妈妈,这是肯定的。要不他不会这样客气友好的。他是一个坏人。他撒谎。你瞧一瞧他那样子有多虚伪。啊,我恨他,恨这个卑鄙的骗子,这个流氓……”

“埃德加,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激起了一种感情,觉得孩子是对的。

“真的,他是个流氓,这我是不会看错的。你自己一定也会看出来的。他为什么怕我?他为什么躲避我?因为他知道我看透他了,我看出了他的本质,这个流氓!”

“你怎么能说这话呢,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脑海里的词汇已经枯竭了,只是用毫无血色的嘴唇结结巴巴地一再重复这两句话。现在她蓦地感到害怕了,但是并不知道是怕男爵呢,还是怕孩子。

埃德加看出,他的告诫起了作用。他希望把她拉到自己这一边,成为仇恨男爵、反对男爵的一个同志,这个思想在引诱着他。他温和地走到母亲身边,拥抱她。他的声调由于激动变得像在讨好似的。

“妈妈,”他说,“你一定会自己看出,他不会干什么好事的。他把你都变成另一个人了。不是我变了,而是你变了。他怂恿你来反对我,只是为了单独跟你好。他肯定会欺骗你的。我不知道他答应给你什么,可我知道他不会遵守诺言的。你应当提防他。谁骗了一个人,那他也会骗另一个人。他是一个恶人,你不应该信任他。”

这声音充满感情,几乎是声泪俱下,像是出自她本人的心胸。她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她的与孩子所说的一样恳切、中肯。但是她不好意思向自己的孩子承认他是对的。她像许多人一样,有一种自认为优于他人的情感,在处于狼狈境地时,常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来救助自己。她愠怒地挺了挺身子。

“小孩子懂得什么!这些事不用你来多嘴。你应当有礼貌。就这些。”

埃德加的脸上又泛起一片冷意。“随你好了,”他生硬地说,“反正我这样警告过你了。”

“那么你是不准备去道歉了?”

“不。”

他俩面对面站着,都满脸怒气。她觉得这关系到她的威望。

“那你就在楼上用餐,一个人。在你没有道歉之前,不准到我们桌上来。我要教你懂规矩。不得到我的许可,你不准离开房间,听懂了吗?”

埃德加微微一笑。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像是与他的嘴唇长在一起似的。他却在内心对自己发火。他多愚蠢,竟然又一次泄露了他的衷曲,而且还对她,这个撒谎的女人发出警告呢。

母亲快步走了出去,连一眼也没看他。她惧怕这双犀利的眼睛。自从感觉到孩子已经看出了一切,并告诉她这件她不想知道、也不想听到的事情后,她就讨厌这孩子了。使她感到惊愕的是,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她的良知离开了她的躯体,乔装成孩子,乔装成她亲生的孩子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在警告她、嘲弄她。直到现在,这个孩子一直生活在她身边,是一件装饰品、一个玩物,是一种爱和信赖,有时也是一个累赘,但不论是什么,都总是同她生活在同一激流中、合着她生活的节拍。这个孩子今天第一次放肆起来,反抗她的意志。现在在她对自己孩子的回忆中,总是夹着某种类似仇恨的东西。

不仅如此,现在当她稍感倦意地走下楼梯时,她自己的心中也响起了孩子的声音:“你应当提防他。”这个警告总是不肯缄默。这时她从一面闪亮的镜子前面走过,她询问般地向里望去,越望越深,越望越深,直到镜子里的嘴唇泛起一丝微笑,并围成圆形,像是要吐出一个危险的字眼似的,她的内心深处还响着这种声音。但是她高高地耸耸肩膀,好像要把所有这些看不见的思虑全都抖落下来似的,朝镜子里快乐地看了一眼,扯了扯衣服,带着一个赌徒把最后一枚金币叮当一声抛到赌台上的那种果断的神态走下楼去。

月光中的踪迹

侍者把晚餐给埃德加送到房间里,随后就锁上了门。门上的锁在他身后嘎嘎地响着。孩子愤怒地跳了起来。很明显,侍者是受他母亲的指使,把他像一头凶狠的野兽似的关了起来。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把我关在这里,下面在干什么呢?现在他俩在商量些什么?如果到头来这个秘密就在那儿,难道我就这样把它错过了?噢,一旦我在大人们中间,我就能觉察到这个秘密,在夜里,大人们把门关起来,把这个秘密沉浸在轻言絮语中,要是我能偷偷地进到里面,这巨大的秘密就在面前;几天来我已经接近它了,可就是还一直没有把它抓住!从前,为了捉住它,我什么都干过!那时候我从爸爸的书桌里偷了些书出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书里都有,只是我不懂。这个秘密一定贴着个什么封条,要想找到它,得先把封条揭去,这封条也许在我身上,也许在别人身上。那时我问过别的女仆,求她把书里这些地方给我讲一讲,但是她把我嘲笑了一顿。做个孩子太可怕了,好奇心重,可是不许问别人,在大人面前总是显得很可笑,好像是傻瓜和废物似的。但我会把这个秘密弄清楚的,我觉得现在很快就会知道了。我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不把它全部弄到手,决不罢休!”

他谛听是否有人来。外面,微风吹拂着树林,把枝条之间静如明镜一样的月光碎成无数摇曳不定的小片。

“他俩想干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要不他们干吗要编造那么卑劣的谎言来把我支开。他俩现在肯定在嘲笑我。这两个该诅咒的到底把我甩开了,但是最后笑的是我。我真是太蠢了,被人关在这里,不能去紧紧盯住他们,窥视他俩的一举一动,倒反被人关在这里。我知道,大人往往都不怎么谨慎,他俩一定会露出马脚的。他们总认为我们孩子还很小,晚上睡得死死的。可他们忘了,我们也会假装睡觉而去偷听,我们也会装傻,而实际上十分聪明。前不久,我的姑姑生了孩子,其实这事大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在我面前却装作惊奇的样子,仿佛感到很意外似的。其实我也早就知道的,因为我听他们说过,那是几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谈论起来。这次我也要让他们惊讶一下。这两个卑鄙的家伙。噢,现在他俩一定自以为很保险,我要是能穿门而出,前去侦察,暗地里注视他俩,那该多好。现在我也许该按铃吧?这样女仆就会来开门,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我吆喝骂人,摔碎餐具,那他们也会来开门的。这当儿我就可以溜走,去窃听他俩说话。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是如何卑鄙地对待我。我以此为骄傲。明天我再找他们算账。”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埃德加一怔,这可能是他的母亲。她倒是有理由发笑,有理由嘲弄他,一个小孩,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要是他们觉得他是累赘的话,就把他锁在房间里,像扔团湿衣服一样,往墙角一甩了事。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窗外。不是,不是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放肆的姑娘在和一个小伙子逗趣。

就在这时,他看到窗户离地面并不是很高。不知不觉他起了一个念头:跳出去,现在他俩肯定自以为很保险,我正好去偷听。这个决定使他兴奋得全身发热,仿佛他已经把这个童年时代的、闪闪发光的、显得十分巨大的秘密掌握在手里了似的。“跳出去,跳出去!”他颤抖着。毫无危险,没有人从这里过去。于是他就跳了下去。只有鹅卵石发出轻微的声响,没有一个人听到。

这两天,蹑手蹑脚和窥伺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他轻轻地提起脚步绕旅馆走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灯光的强烈的反照。这时他有一种快感,这快感同因恐惧而引起的轻微战栗混在一起。他先是谨慎地把面颊紧贴在餐厅的玻璃上向里望。他俩常坐的位置是空的。随后他逐个窥视各扇窗户。他不敢进旅馆去,因为怕在过道上凑巧碰上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俩。他感到绝望了。正在这时,他看到两个影子从门里闪了出来——他往回一缩,蹲在暗处——他母亲和那个形影不离的伴侣出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在谈些什么?他无法了解。他们说得很轻,风在树林里变得不安起来。忽然飘来一阵十分清晰的笑声,这是他母亲的声音。这笑声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她笑得少有的刺耳,像是被胳肢、被刺激引起的神经质的笑声。他感到这笑声很陌生,心里大为惊愕。她在笑。那就是说没有什么危险的事了,不是什么要对他隐瞒的大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埃德加感到有些失望。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旅馆?现在夜都深了,他们到哪儿去呢?风在高空中挥动着它巨大的翅膀,夜空刚才还很洁净,充溢着月光的清辉,现在变得昏暗了,无形的手撒开了黑色的幕布,有时把月亮包裹起来,使夜变得漆黑一团,几乎连路都难以辨认。当月亮重又露出来时,一切又都被洒上光辉。银色的月光冷冷地泻在周围的山川树木上。光和影之间进行着神秘莫测的游戏,像是一个女人,时而赤身裸体,时而裹着衣服在嬉戏,是那样的诱人。正在这时,四周的景物又赤裸裸地呈现出明亮的胴体;埃德加从侧面看到路上有两个移动着的黑色身影,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身影,因为他俩贴得那么紧,仿佛两人心里害怕而紧紧挤在一起似的。可现在他们两个要去哪里?松树在呻吟,林中像是充满了忙碌和喧嚣,宛如在围捕野兽。“我跟着他们,”埃德加想,“风刮得这么紧,林中这样响,他俩不会听到我的脚步声。”在他们沿着下面宽广明亮的大路向前走去时,埃德加在上面的林中轻巧地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从一个树影跃向另一个树影。他无情地紧紧跟踪他们。他感谢风儿,它使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咒骂风儿,它老是把他们说的话刮到远处。要是他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好了,哪怕是只听到一次,那他肯定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

下面的两个人信步走去,毫无所知。他俩陶醉在这广阔、昏乱的夜色之中,在不断增长的激情中忘却了自己。没有任何预感来警告他们:上面树叶浓密的暗处有人在跟踪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充满了仇恨和好奇。

突然他俩停住了。埃德加也立即停住了脚步,紧紧贴在一棵树上。一种剧烈的恐惧在向他袭来。要是他俩现在往回走,比他先回到旅馆,要是他不能及时赶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发现房间是空的,那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他们会知道他暗地里窥视他们来着,他就再没有希望从他们那里索取这个秘密。但是他们二人在犹豫不决,显然在争论什么。幸好有月亮,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男爵指着一条昏黑狭窄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往下面的山谷,在那里月亮不像这条路上那样倾泻着它的全部光华,而只是透过密林渗出点滴的光亮和稀疏的光线。“他干吗要到下边去?”埃德加抽搐了一下。他母亲好像说“不”,可是男爵却在说服她。埃德加从他的手势上看得出他是多么紧迫。孩子害怕了。这个人想向他母亲要什么?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她领到暗处去?突然他从自己所读过的那些书里——这些书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生动地记起了谋杀、拐骗和可怕的犯罪。一定的,他想谋杀她,正是为此他才要摆脱他,把她单独引到这里。他该呼救吗?杀人犯!呼救声刚要冲出喉咙,嘴角却发干,喊不出声来。他的神经由于激动绷得紧紧的,使他几乎站不稳了。由于害怕跌倒,他赶紧伸手去抓一个把手——这时咔嚓一声,他双手折断了一根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