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行动无论有什么好理由,只要是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上下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气地喃喃道:“七天不准行动。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维持军纪。”
马洛却冷冷地说:“我能。在理想状况下,看不出军纪的价值。唯有在生死关头,才显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则这种军纪根本没用。那位传教士呢?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马洛刚刚坐下,身穿红色斗篷的传教士就被小心地扶了过来。
“上师,请问大名?”
“啊?”传教士像陀螺一样转了过来,面向着马洛。他双眼茫然地睁得老大,一侧太阳穴上带着擦伤。他一直没有开口,马洛还注意到,他几乎一动也不动。
“上师,您的大名?”
传教士像是忽然活过来。他将双手向前伸,作拥抱状。“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永远保护你。”
杜尔向前走几步,带着忧虑的眼神,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受伤了,谁带他去休息。马洛,下令送他去休息,再找个人照顾他,他伤得很重。”
马洛用结实的手臂将杜尔推开。“杜尔,这件事你别插手,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上师,您的大名?”
传教士突然双手合十作哀求状。“你们既然是受过教化的文明人,请救我离开这个异教之邦吧。”他慌慌张张地说,“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杀我,要以他们的罪恶亵渎银河圣灵。我叫裘德·帕尔玛,来自安纳克里昂,曾经在基地接受教育。是基地本土,我的孩子。我修习到无上的教义,成为一名灵的使者。我来到这里,是由于内心的召唤。”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落在那些无明的野蛮人手中。你们既是圣灵之子,奉圣灵之名,请你们保护我吧。”
紧急警报盒突然发出响亮而尖厉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句话:
“发现敌方部队,请示命令!请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觉地盯着上方的扩音器。
马洛大声咒骂,同时按下通讯器的回答键,大声喊道:“继续监视!没有别的指示了!”然后就切断了通话开关。
他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的一声拉开窗帘,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外面。
敌方部队!不,其实是数千名科瑞尔民众;这些乌合之众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在冷冽的镁光照耀下,最前面的人潮已经零零星星逼近了。
“汀特!”马洛并未回头,可是颈部涨红了,“打开外面的扩音器,问他们究竟要什么。再问问这些人里面有没有法定代表。不要答应任何事,也不要恐吓他们,否则我先枪毙你。”
汀特中尉转身走了出去。
马洛感到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肩膀,想也不想就把它推开。那当然是杜尔,他在马洛的耳旁叱道:“马洛,你有义务收容这个人,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正义和光荣的名声。他来自基地,毕竟,他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蛮人……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杜尔,我在听。”马洛的声音很尖刻,“我不是来护教的,我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杜尔先生,我将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而且我向谢顿和银河发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会把你的喉管捏碎。杜尔,别挡我的路,不然你就死定了。”
马洛转身向那位传教士走去。“你,帕尔玛上师!你知不知道,根据公约,基地的传教士绝对不能进入科瑞尔境内?”
传教士浑身发抖。“孩子,我只遵照灵的指引前进。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绝接受教化,岂不是更证明了他们真的需要?”
“上师,这话离题了。既然你来到这里,就是违反科瑞尔和基地双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护你。”
传教士又举起双手,先前的狼狈模样已经消失无踪。此时,太空船外面的通讯装置正发出刺耳的喊话,而激愤的群众所作的回应,传到舱内则变成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叽喳声。这些声音令那名传教士发狂。
“你听到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谈法律?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间还有更高的‘法’。银河圣灵不是说过:汝等不可坐视同胞蒙受伤害;它还说过:今日尔等如何对待卑微无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将如何待之。”
“你没有枪炮吗?你没有太空船吗?基地难道不是你的后盾吗?在你头上和你的四面八方,难道不存在主宰宇宙万物的圣灵吗?”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这时,远星号外面的喧嚣停止了,汀特中尉一脸为难地走回来。
“讲吧!”马洛不耐烦地说。
“报告船长,他们要求把裘德·帕尔玛这个人交给他们。”
“如果不交呢?”
“报告船长,他们作出各种威胁,但是都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他们人数太多了——而且似乎相当疯狂。有个人说自己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控制着警力,但是他很显然只是傀儡。”
“不管是不是傀儡,”马洛耸耸肩,“无论如何他都代表法律。告诉外面那些群众,让那个人,不管他是总督还是警察局长,还是其他什么官,只要他单独到太空船这边来,就能把裘德·帕尔玛教士带走。”
马洛手上突然多出一把核铳,他补充道:“我不懂什么叫做抗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是如果这里有谁认为他能教我如何抗命,我会马上教他如何化解。”
铳口慢慢转向,最后对准杜尔。这位老行商勉力克制住脸部肌肉,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放下,呼吸却仍然急促而粗重。
汀特中尉再度离开,不到五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离开了人群。那个人影缓慢而迟疑地往前走,显得极为惶恐不安。他两度想向后转,都被群众的威胁与怒吼赶了回来。
“好,”马洛用手中核铳比划着,“葛朗、乌普舒,把他带出去。”
传教士发出骇人的尖叫。他举起双手,结实的手指朝天张开;宽敞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细瘦且血管凸起的手臂。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闪即逝。马洛轻蔑地眨眨眼睛,又做了一下手势。
传教士被两人夹在中间,他不断挣扎,同时喊道:“将同胞推进邪恶和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会无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变聋。无视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灵打交道的灵魂永远堕入黑暗地狱……”
杜尔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马洛将核铳插回皮套。“现在解散,”他以平静的口吻说,“回到各自的岗位。等群众散去后,继续严密监视六个小时。然后维持四十八小时的双倍戒备,之后我会另行指示。杜尔,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马洛的寝室。马洛向一张椅子指了指,杜尔便坐下来,矮胖的身子显得有些畏缩。
马洛低着头,以嘲讽的目光瞪着他。“杜尔,”他说,“我很失望。你从政三年,似乎忘记了行商的一切。请你记住,我在基地的时候,也许是个民主人士,但是现在我指挥这艘太空商船,就不得不独裁专制。我以前从来不必用手铳指着我的手下,刚才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尔,你是我请来的,没有正式的职务,私底下我会对你尽量礼遇——但只限于私下。然而从现在开始,在我的军官和船员面前,我就是‘船长’,不可以喊我‘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动作最好比三等船员还要快,否则我会以更快速度将你铐在底舱。明白了吗?”
这位政党领袖只好忍气吞声,用很勉强的口气说:“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们握个手好吗?”
杜尔柔弱的手指,被马洛粗壮的手掌包住。然后杜尔说:“我劝你是出于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将传教士送到暴民手中受私刑。来提人的那个胆小鬼,不管他是总督还是什么官,他救不了那名传教士的。这简直就是谋杀。”
“我也没办法。坦白说,这件事太不对劲。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这座太空航站位于荒郊野外,却突然有一位传教士逃到这里。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来到这里是巧合吗?然后又有大批群众追来,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离这里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英里之外。他们却在半小时内就到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杜尔重复道。
“嗯,有可能这位传教士是个诱饵,被人故意带到这附近来。我们这位同胞,帕尔玛大师,看起来根本神志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终没有正常过。”
“这种做法太过分了……”杜尔悲愤地喃喃道。
“也许吧!也许他们这么做,是故意诱骗我们见义勇为,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人。他来这里,便是触犯了科瑞尔和基地的法律。假使我将他留下,等于是向科瑞尔宣战,基地也没有任何权利保护我们。”
“这——这种说法太牵强。”
马洛还没有回答,扩音器就响了起来。“报告船长,刚收到一份官方信函。”
“马上送过来!”
“啪”的一声,一个发光的圆筒从传送槽中跳出来。马洛将圆筒打开,倒出一张镶银的纸卷。他玩味似的用手指揉了揉,然后说:“从首都直接遥传过来的,是领袖的专用信笺。”
他对信笺瞄了一眼,干笑了一声:“我的想法太牵强吗?”
他将信笺扔给杜尔,又补充道:“我们把传教士交出去半小时后,总算接到这封十分客气的邀请函,请我们去谒见领袖——之前却苦苦等了七天。我想,我们已经通过了一项测验。”
05
领袖阿斯培自诩为“人民之子”。他的头发稀疏,只剩后脑的一撮灰发松软地垂在肩上。他的衬衣显然需要烫洗了,而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马洛行商,我们这里民风纯朴。”他说,“你不要做任何不实宣传。在你面前的人,只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民。所谓的领袖正是这个意思,而这也是我唯一的头衔。”
他似乎非常喜欢这个话题。“事实上,我认为这一点,是科瑞尔和贵国的密切关联之一。我了解贵国人民和我们一样,也在享受着共和制度的福祉。”
“领袖,正是如此,”马洛郑重其事地说,心中却绝对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这个原因,维持了两国政府的和平与邦谊。”
“和平!啊!”领袖稀疏的灰白胡子抽动着,表情显得感慨万千,“我认为在银河外缘各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瞒你说,自从我继家父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之后,就一直在实行和平统治,从来也没有间断过。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他轻轻咳嗽一声,“但是有人告诉我,我的人民,不,应该说我的同胞,他们都称我为‘万民拥戴的阿斯培’。”
马洛环顾富丽堂皇的庭院。他看到好些身材高大的人部署在偏僻的角落,他们佩戴着奇形怪状但显然威力强大的武器,也许是在防备自己。他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里四周都围着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墙,而且显然最近又加强过——对于“万民拥戴的阿斯培”而言,这并不能算是很合适的居所。
马洛说:“领袖,我很庆幸自己能与您交涉。邻近世界那些不肯实施开明统治的专制君主,大多欠缺王者风范,因而无法成为万民拥戴的统治者。”
“比方说?”领袖以谨慎的口气问。
“比方说,他们就不懂得关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您最了解这一点。”
两人一面说,一面在庭院里悠闲地漫步。领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两只手放在背后互相揉搓。
马洛继续流畅地说:“直到目前为止,贵我两国的贸易仍然无法展开,这是因为贵国政府对我国的行商做出重重限制。当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设限的贸易……”
“自由贸易!”领袖咕哝着。
“好吧,自由贸易。您一定了解,那会使我们双方受惠。你们拥有一些我们需要的物资,我们也有不少你们想要的货品。只要能够互通有无,就能增进彼此的繁荣。像您这么开明的统治者,人民之友——或者我斗胆说,您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根本用不着我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我绝不会侮辱您的智慧。”
“确实如此!这些我都了解,但是你打算怎么办?”领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的人一直很不讲理。只要我们的经济体制许可,任何贸易我都赞成,但是绝不能根据你们的条件。我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他提高了嗓门,“我只不过是民意的公仆。附带着强迫性宗教的贸易,我的人民可不会接受。”
马洛挺起胸膛。“强迫性宗教?”
“你们一向如此,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们一开始先推销商品,接着就要求绝对的传教自由,以便教导对方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建立‘健康灵殿’。然后又设立了宗教学校,并为神职人员争取到自治权。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经成为基地体系的一分子,他们的大公连一点实权也没有了。喔!不行,不行!有尊严的独立邦国绝对不能忍受这些。”
“我想建议的通商方式,和您所说的完全不同。”马洛插嘴道。
“不同?”
“没错,我是一名行商长,金钱才是我的宗教。我最讨厌传教士那些神秘兮兮的秘法,还有那些叽里呱啦的咒语,所以我很高兴您拒绝接受这些。这样我们就更加意气相投了。”
领袖发出尖锐而颤抖的笑声。“说得好!基地早就该派你这种能干的人来。”
他亲热地将手放在马洛厚实的肩膀上。“但是老兄,你只说了一半。你刚才只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坏处。现在,说说究竟又会有什么好处?”
“领袖,唯一的好处,就是您将获得数不清的财富。”
“是吗?”领袖嗤之以鼻,“我要财富做什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民的爱戴,而我已经有了。”
“两者并不冲突啊,您可以腾出一只手捞黄金,另一只手仍旧拥抱人民。”
“年轻人,果真有此可能,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喔,方法实在很多,困难在于如何选择。让我想想看,嗯,比如说奢侈品,我带来的这个样品……”
马洛从衣袋里慢慢掏出一条扁扁的金属链子。“比如这个。”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