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厢房书斋里的贞之助,看时间已过四点钟,女人们好像还未打扮停当,担心误了时间,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干燥的八角金盘的叶子上,便靠着桌子,伸手打开面前的拉窗朝外看去,只见刚刚还是一片湛蓝的晴空下起了阵雨,细细的雨丝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流下来。
贞之助向主屋跑来,一边上楼梯,一边大声喊叫:“喂!下雨啦!”一头冲进化妆室来。
“真的,下雨了。”幸子也望着窗外说,“这是阵雨,马上会停的,错不了。你看,那边天空不还是蓝色的吗?”
正说话间,窗外的砖瓦屋顶眼看着被雨点打湿了,转眼间哗哗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要是没预约汽车,现在就得去叫。叫车子在五点一刻左右来。如果下雨,我就穿西装去,穿那件藏青色的可以吧。”
每回一下骤雨,芦屋一带的出租车就供不应求,尽管在贞之助提醒下,立刻打电话预约了汽车,但是姐妹三个梳妆完毕,一直等到五点二十分,汽车还没有来,雨却越下越大。贞之助又打电话问遍了所有租车场,答复都差不多:“今天是吉日,有几十对结婚的,不凑巧又碰上下雨,车子全都租出去了,只要有车回来,马上就去贵府。”
如果坐出租车直奔神户,只要五点三十分能出发,六点刚好可以赶到,但是现在时间已过,贞之助急得不得了。趁着井谷没来催促,他给东洋饭店挂了电话,对方说那边他们的人都到齐了。这样焦急万分地一直等到差五分钟六点,汽车才到。此时正赶上暴雨如注,只能靠司机撑着伞,依次把他们一个一个接到车内。幸子脖颈上溅了冰凉的雨点,坐进汽车里才松了口气。回想起来,也真是巧了,每逢雪子相亲,总是碰上下雨。
“哎呀,迟到了三十分钟!”贞之助一看见在饭店存衣处等候的井谷,来不及问候,先道歉,“今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又加上突然下雨,汽车怎么也等不来,实在不好意思……”
“可不是嘛,我来这儿的路上,看见好几辆汽车上坐的都是新娘子哟!”井谷趁着幸子和雪子去寄存外衣的空当,向贞之助使了个眼色:“请您过来一下!”她把贞之助叫到一边,又说:“我这就去那边给您三位介绍濑越先生,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请问您一下,莳冈家这边的调查都完了吗?”
“噢,情况是这样的,对于濑越先生本人的调查都结束了,人品没有问题,我们非常满意,只是眼下本家还在调查他家乡的情况……当然了,本家说大致情况已经了解,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委托有关方面做的调查,还有一份没收到,得再等上一个星期。”
“哦,是这样啊……”
“承蒙您费心关照,我们还是拖延这么久,实在无以自辩。无奈本家那边向来行事古板,小心谨慎……作为我来说,完全明白您的好意,我对这门亲事是非常赞成的。如今这个时代,还那么拘泥于老一套,只会一再延误婚事。所以,我极力主张,只要本人出色,其余的调查马虎一点也无妨。今晚见面后,只要双方当事人没有意见,这次就有希望成功了。”
由于事先和雪子对好了口径,贞之助把话说得很妥帖。尽管如此,后半段话却是他自己的真实心情。
由于时间已不早了,在门厅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之后,宾主双方八个人随即一起坐电梯来到二楼的小宴会厅,大家依次入了席。井谷和五十岚分坐于餐桌两端,濑越、房次郎夫人和房次郎坐在另外一边,雪子坐在濑越对面,她旁边是幸子和贞之助。昨天在美容院商量座次时,井谷提出的是房次郎夫妇分坐于濑越的左右,对面的贞之助夫妻分坐于雪子两旁,幸子则提议改成现在这个座次。
“今天,老朽有幸参加这个盛会,甚感荣幸……”五十岚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拿起勺子一边喝汤一边说起了开场白,“鄙人和濑越君虽是同乡,但正如诸位所见,论年龄鄙人实为长辈,故而并非同窗之谊。说到与濑越君有缘,乃是同在一町,鸡犬相闻之故。因此,今日能够忝列盛宴,非常荣幸。唯虑越分,心中惶恐。实不相瞒,勉为其难地把我拉到这里来的是村上君。说到村上君,实在是——怎么说好呢……令姐井谷夫人固然是一位不让须眉的雄辩家,而村上君的口才也毫不逊色于令姐。他对我说:‘既然受邀出席今日这样极有意义的宴会,岂有不痛快应诺之理?如此喜庆之席,焉能扫众人之兴耶?越是这种场合,越是不可无老者在座,就凭您这谢顶,也容不得您推辞了。’就这样,鄙人被拉到这里来了。”
“哈哈哈哈。不过,董事先生虽然这么说,此时此刻,您老的心情想必不错吧?”房次郎笑着说。
“哪里,在这个宴席上可没有什么‘董事先生’喔。今晚我只想忘掉买卖上的事儿,舒服自在地叨扰一顿美食呢。”
幸子想起自己还未出嫁时,船场莳冈家的老店里也有这么一位滑稽的秃头掌柜。现在大商店大都变成了股份公司,“掌柜”升格为“董事”,褂子和围裙被西装所取代,船场方言也变为标准语了,但是就他们的气质和心情而言,与其说是公司里的董事,不如说是店里的伙计。过去,无论哪个店里都可看到一两个这种点头哈腰、能说会道、善于取悦主人、插科打诨的掌柜或伙计。今晚,井谷老板娘特意安排这样一位人物在座,多半也是为了避免出现冷场。
听着五十岚和房次郎的对话,濑越在旁边哧哧笑。
在贞之助和幸子姐妹看来,濑越本人的相貌和照片差不多,比照片还显得年轻些,不过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虽端正,却给人感觉魅力不足,朴实有余,正如妙子给出的评价那样,是个相貌“平庸”的人。从他的身材、高矮、胖瘦、西装,以至领带的款式,无一不可用“平庸”二字来概括,虽说丝毫看不出曾经在巴黎熏陶过,但也不令人生厌,是个踏实本分的公司职员类型的人。
贞之助认为濑越给人的第一印象还算合格。
“濑越先生,在巴黎住了几年啊?”
“整整两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去的呢?”
“那是十五六年前了,从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去了。”
“这么说,您是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喽?”
“不是,回国以后才进的这家公司。当初去法国的时候,没有什么目标……实话实说,因为当时家父不幸去世,只留下一点可怜的遗产,虽说如此,毕竟有些钱可供我自由支配,我就拿着这笔钱出国了。要说出国有什么目的的话,就是想学好法语,如能在法国找到工作,在那里就职也行。这些不过是随便想想,到头来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以彻头彻尾的漫游而告终。”
“濑越君很与众不同呢,”房次郎从旁插话道,“一般人都说去了巴黎,就不愿意回国,濑越君却对巴黎那样的地方产生了幻灭感,患了严重的思乡病,这才回归故土。”
“是吗,为何会这样呢?”
“为何会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最初抱的希望过高了吧。”
“到了巴黎,反而认识到了日本的好处,欣然回归故土,这绝非是坏事。濑越君莫非因此才喜欢纯日本式的小姐了?”
五十岚这样调侃濑越,从餐桌这头迅速看了一眼雪子的侧脸,雪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即便回了国,在这家公司工作,法语也会长进很快吧?”贞之助说道。
“也谈不上什么长进。虽说公司是法国公司,但职员大都是日本人,只有两三个董事级别的法国人。”
“这么说,说法语的机会不太多喽?”
“一般来说,只是在MM[11]的轮船入港时,我才去那里说上几句法语。不过,商业信函,一直都要用法语来写。”
“雪子小姐,现在还在学习法语吧?”井谷问道。
“是的……因为二姐在学,我是陪她学……”
“老师是哪位呢?是日本人还是法国人?”
“是法国人……”雪子刚说一半,幸子就补充道:“是日本人的法国太太。”
即便不是这种场合,雪子也是少言寡语,今天在这个宴席上,更是不会用东京的敬语说话了,所以后半句话就说得含含糊糊的。在这方面,虽然幸子的东京话说得也不流畅,语尾总是不清不楚,但是她能巧妙地使自己的大阪口音不过于刺耳,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比较自然地应对出来。
“那位法国太太会说日本话吗?”濑越正面注视着雪子问道。
“开始不会说,后来慢慢地学会了,现在已经说得非常流利了……”
“这样反而不好。”幸子又接过话头,“原来说好的,上课时不说日语,可是很难实行,不知不觉就说起了日本话……”
“我在隔壁屋子里听过你们上课,三个人几乎都在说日语。”
“哟!这怎么可能啊!”幸子转向丈夫,不由得说出了大阪话,“我们是在讲法语,只是你听不见罢了。”
“好像是吧。偶尔讲几句法语吧,不过回回声音小得都像蚊子叫,好像不好意思说似的,在隔壁都听不见。这样学习,学得时间再长也不可能有长进啊。说来说去,太太和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
“哟,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呢!我们不光是学习法语,老师还教我们做菜、烤点心、织毛线等,什么都学,就是在这些场合,才用日语对话的。前些日子,你不是特别喜欢吃我做的那道墨斗鱼料理,还要我们多跟她学些别的菜吗?”
夫妻俩的相互调侃成了余兴,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请问您刚才说的那道墨斗鱼料理怎么个做法呀?”
房次郎夫人问道,于是幸子介绍起这道法兰西菜肴来:
“就是用西红柿烧墨斗鱼,加点大蒜添加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