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们并不想真的接受去卡塔莉娜家里做客的邀请,但是老听妙子讲这家人,他们就渐渐起了好奇心,加之对方再三邀请,不好拒绝,终于决定去基利连科家做客。虽说已入春,却正值汲水节的寒冷日子。对方邀请他们全家一同去,但他们估计到回家会很晚,就没有带悦子去,雪子也陪她留在家里,只有贞之助夫妇和妙子三个人去了。
他们在阪急的夙川站下了电车以后,朝山冈方向走去,穿过铁道桥后,一直往前走五六百米,便走出了别墅街区,上了田间小路,望见对面有一个松树林覆盖的小山。基利连科家就在山脚下,那里面对面坐落着几排简易小洋房,其中一栋最小的就是基利连科的家了。新粉刷了白色墙壁,犹如童话故事插图里那样的房屋。卡塔莉娜立刻迎了出来,把他们领到楼下相连的两间屋子的里间。
房间十分狭窄,屋子正中有个铸铁火炉,主客四人围着炉子坐下来,就挤得无法动弹了。四人各找地方坐下来,沙发上坐两个人,唯一的一把安乐椅上和一张硬木椅上各坐一人。只要不小心转动一下身子,就会碰到火炉的烟囱,动一动胳膊肘,也可能碰落桌上的东西。楼上多半是母子三人的寝室,楼下除这两个房间以外,里面恐怕只有一间厨房了。外边那间好像是餐室,大小和这间差不多。贞之助他们颇为担心:那间屋子怎能坐下六个人?不可思议的是,看样子只有卡塔莉娜一个人在家,她哥哥基利连科,还有那位传说中的老太太始终没有露面。西方人用晚餐的时间一般比日本人要晚,事先没有问清楚时间,也许是来早了,窗外已渐渐黑下来,家里还是静悄悄的,餐室那边也毫无动静。
“请看这个。这是我第一次做的偶人。”卡塔莉娜说着,从三脚架的下层拿出一个她的处女作——舞姬偶人。
“啊,真是您做的吗?”
“是的。不过好多地方做得不好,都是妙子小姐给修改的。”
“姐夫,你看那条腰带上的花纹!”妙子说,“那不是我教给她的,是卡塔莉娜小姐自己设计自己画的。”
偶人系的黑底色垂带[20]上,用油彩画有桂马、飞车[21]图案的棋子,想必是她哥哥基利连科给她出的主意吧。
“请你们看看这个!”
卡塔莉娜又拿出上海时期的影集,一一指着说:“这是我的前夫,这是我女儿。”
“您的女儿长得真像您啊,是个小美女噢!”
“您觉得像我吗?”
“哎,很像。您不想女儿吗?”
“女儿现在在英国。见不到,没办法。”
“住在英国什么地方,您知道吗?如果您去英国的话,能见到女儿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很想见到她。说不定我会去看她呢。”
卡塔莉娜并不显得特别伤感,淡然地说道。
贞之助和幸子早就觉得肚子饿了,不时互相对视一下,悄悄看看手表,等到谈话出现间歇时,贞之助问道:“您哥哥怎么还没回来?今晚不回来吗?”
“我哥哥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你母亲呢?”
“妈妈去神户买东西了。”
“噢!是这样……”
这么说,老太太是去采购请客的食物了?可是,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了七点,还不见二人的影子,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妙子也觉得今晚是自己把姐夫、姐姐拉来的,负有责任,也渐渐焦虑起来,忍不住偷偷往隔壁那间悄无声息的餐室窥探起来。不知卡塔莉娜是否觉察到了,由于小火炉里的煤烧得很快,她不时往炉子里一块接一块地加煤。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觉得肚子更饿,想找个什么话题,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碰巧四个人同时不说话时,就觉得炉子里煤炭呼呼燃烧的声音特别大。这时一条英国猎犬的混血狗用鼻子拱开房门进来了。它挑选最热乎的炉边,钻到人们腿脚之间,把头伸在前腿上,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
“保利斯!”卡塔莉娜叫了一声,那条狗只是翻着眼皮瞅了她一眼,根本不打算离开火炉边。
“保利斯!”贞之助也无所事事地跟着叫了一声,弯下腰抚摸狗背。这样又过了三十分钟,于是贞之助忍不住开口问道:“卡塔莉娜小姐……我们会不会搞错了?”
“怎么了?”
“小妹,我们大概是听错了吧?如果是我们听错了话,就给主人添麻烦啦……要不,今晚还是告辞回去吧?”
“不可能听错呀……”妙子说,“那个,卡塔莉娜小姐……”
“怎么了?”
“那个……还是让二姐说吧……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讲好了。”
“幸子,这种时候,你学的法语不正可以用上了吗?”
“小妹,卡塔莉娜小姐懂法语吗?”
“不懂法语,英语的话,没有问题……”
“卡塔莉娜小姐,I……I'm afraid……”贞之助结结巴巴地说起了英语,“……you are not expecting us tonight……”[22]
“为什么呢?”卡塔莉娜睁大眼睛,用流畅的英语反问道,“今晚是我们请你们来的,我一直在等候你们光临。”
一到八点钟,卡塔莉娜就站起来去了厨房,咣当咣当地不知在干什么,不大会儿工夫,好多盘菜肴端进餐室,然后把三位客人请进了那个房间。他们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熏马哈鱼、咸鳀鱼、油焖沙丁鱼、火腿干酪等冷盘,还有苏打饼干、肉饼以及各种面包——简直像变戏法似的转眼之间摆了一桌子。看到这副光景,他们总算安下心来。卡塔莉娜一个人忙里忙外,还给他们沏了多次红茶。饿急了的三个客人尽量不过于露骨地飞快地吃着,由于菜肴过于丰富,加上卡塔莉娜不断端上新菜肴来,转眼间就觉得吃饱了,不时把吃了一半的食物偷偷扔给钻进桌子底下的保利斯。
这时,只听大门那边嘎啦一响,保利斯立刻飞奔到门口去了。
“可能是老太太回来了……”妙子低声对姐夫、姐姐说。
只见老太太手里提了五六包东西,倏地穿过玄关进厨房去了。紧随其后,哥哥基利连科领着一位五十来岁的绅士走进了餐室。
“晚上好,我们先吃了。”
“请便,请便……”基利连科一边连声说着,一边搓着手。和一般的西洋人比起来,他的体格偏瘦,那张羽左卫门[23]样的长脸,被料峭春寒的夜风吹得脸颊通红。他和妹妹说了两三句俄语,日本客人只听出“妈妈奇卡、妈妈奇卡”这几个音,估计是俄语中的母亲的爱称。
“刚才我和妈妈在神户碰到,一道回家的。还有这位……”他边说边拍拍那位绅士的肩膀,“妙子小姐认识他吧……是我的朋友渥伦斯基先生。”
“是的,我认识,这是我姐夫和姐姐。”
“您是叫渥伦斯基吗?《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同名的人啊。”贞之助说。
“噢,是呀。看来您看的书很多啊,您爱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吗?”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日本人都爱读。”基利连科对渥伦斯基说。
“小妹,你和渥伦斯基先生是怎样认识的?”幸子问道。
“他住在附近的名叫夙川house的公寓里,最喜欢小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喜欢,是当地有名的‘喜欢孩子的俄国人’。谁都不叫他‘渥伦斯基先生’,而叫他‘科多模斯基先生[24]’。”
“他太太呢?”
“他没有太太,据说在情感方面很坎坷呢……”
看上去渥伦斯基确实像个爱孩子的人,他表情温和,有些怯懦的寂寞眼神里含着微笑,眯着眼睛,默默地听着别人谈论他。他的身材比基利连科高大,不过一身结实的肌肉,晒成深棕色的皮肤,一头花白的浓发,黑黑的眼珠等等,更像日本人,说不上是哪里给人感觉曾经当过船员似的。
“今晚,悦子姑娘没有来吗?”
“是的,那孩子要做课外作业。”
“太可惜了。我告诉渥伦斯基先生,今晚要让他见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所以才带他来的。”
“哎呀,实在对不起!”
这时,老太太走进屋子来跟客人打招呼。
“今晚我太高兴了……妙子小姐的另外一位姐姐和那位小姑娘怎么没有来呢?”
贞之助和幸子听到她那怪腔怪调的日语,再一瞧妙子,差点儿笑出来,所以尽量避免和妙子的眼光对视,可是看到妙子扭脸看着别处,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
老太太不像大多数的西洋老太太那样肥胖,她的背影看去很轻盈,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两条腿很纤细,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像只鹿那样轻快——甚至可以说是粗野——可以想象妙子所说的她在滑冰场上的飒爽英姿。她笑的时候缺了几颗牙,从脖颈到肩膀的肌肉有些松弛,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不过皮肤异常白皙,远看看不出皱纹和肌肉松弛,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
老太太把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下去后,摆出了她刚买来的生牡蛎,咸鳟鱼子,酸黄瓜,用猪肉、鸡肉、猪肝、鸡肝等做成的香肠,又添了几种面包。终于酒上了桌,有伏特加、啤酒,还有装在啤酒杯子里的烫热的日本酒,他们热情地向客人劝着这些酒。几个俄国人,尤其是老太太和卡塔莉娜也爱喝日本酒。正如贞之助他们担心的那样,宾主七人一桌子坐不下,卡塔莉娜靠着没有生火的壁炉站着,老太太一边张罗,一边从坐着的人背后伸手拿吃的喝的。由于刀叉等餐具不齐全,卡塔莉娜有时也用手抓着吃,每当被客人看到,她就红了脸,因此贞之助他们竭力装出没看见的样子。
“你不要吃那牡蛎……”
幸子偷偷地对贞之助说。虽说是生牡蛎,却不是经过特别挑选的深海牡蛎,从颜色上就能明显看出是从附近市场上买来的,但这些俄国人都满不在乎地大吃着,只能说在这些方面比日本人要野蛮多了。
“啊,真的吃饱了。”
日本客人这么说着,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不停地把吃不了的东西偷偷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但是贞之助在主人的热情劝酒下,不得不混着喝了好几种酒,有点儿醉了似的,指着墙上挂在沙皇旁边的那幅壮丽建筑物照片高声问道:“这张照片上是什么建筑呀?”
“那是沙皇村[25]的宫殿,是彼得格勒(他们这些人从来不说‘列宁格勒’)附近的沙皇宫殿。”基利连科说。
“啊!原来是著名的沙皇村……”
“我家离沙皇村特别近,我每天都能看见沙皇坐在马车里从那里出来,近得都能听得到沙皇说话的声音。”
“妈妈奇卡……”基利连科喊了一声,要求允许他用俄语来解释,然后说道:“虽说并不是真的听到了坐在马车里的沙皇的说话声,但是就好像能听到车里人的说话声似的,马车就离得那么近。因为我们家就在沙皇村旁边,那时我还小,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是这样的。”
“卡塔莉娜小姐呢?”
“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什么都不记得。”
“隔壁那间屋子里悬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御照,为什么挂呢?”
“这个嘛,理所当然的呀。我们这些白俄人的生活,全托天皇陛下的福啦……”老太太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和共产主义斗争到最后的只有日本,白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基利连科继续说下去,“你们觉得中国将来会怎么样?这个国家马上就会变成共产主义了吧?”
“我们不懂政治,不过,不管怎么说,日本和中国关系不好,是很麻烦的。”
“你们觉得蒋介石怎么样?”这时一直在玩空酒杯,听别人讲话的渥伦斯基开口了。“您对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有什么感想?张学良不是把蒋介石抓起来了吗?可是没有杀他,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似乎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吧……”
贞之助对于政治问题,特别是国际上发生的事件非常感兴趣,对于报刊上那些报道范围内的知识也无所不知,可是由于时局关系,他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立场。时局复杂,若随意发言,难免祸从口出,因此一直保持着很强的警惕心。在这些不知底细的外国人面前,他更不打算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被逐出祖国的流亡者来说,这类国际上的大事件和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每件都不能置若罔闻。他们几个人讨论了好一会儿这方面的问题,渥伦斯基似乎最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有自己的主张,其他人基本上在倾听他的议论。
为了让贞之助他们听得懂,他们尽量说日本话,可是,渥伦斯基在讲到比较复杂的问题时,还是讲俄语,基利连科有时候给日本客人翻译几句。老太太也很健谈,她不只是倾听男人们谈论,自己也大发议论,可是每当她说到兴头上时,她的日本话就变得愈加支离破碎,日本人也好,白俄也好,所有人都听不懂了。
“妈妈奇卡,您还是说俄语吧!”基利连科提醒她。
接下来,谈话不知何时变成她们母女争执不下了,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贞之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好像是由于老太太开始攻击英国的政策和国民性,卡塔莉娜激烈反驳的缘故。她的理由是,自己虽然出生在俄国,被逐出国外后,去了上海,是受到英国人的恩惠长大成人的。英国的学校教给了她知识,而且没有收过一分钱的学费。学校毕业后当上护士,挣了工资,所有一切都是靠英国的照拂,英国为什么不好呢?老太太的理由是,卡塔莉娜还年轻,不了解事实真相。母女俩越来越激动,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幸亏哥哥和渥伦斯基从中调解,二人才渐渐熄了火,好歹没有影响到就餐的气氛。
“妈妈和卡塔莉娜常常为了英国的事争吵,我很为难呢。”争论平息之后,哥哥基利连科对贞之助他们说道。
后来贞之助他们又移动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闲聊,打了一会儿扑克,然后又被请回餐室。可是,日本客人这边,即使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只得不停地扔到桌子底下去,让保利斯享用了。只有酒例外,贞之助跟基利连科和渥伦斯基拼到了最后。
“多加小心呀!你的脚步都走不稳了。”
终于到了十一点多,他们告辞出来,穿过黑暗的田中小路走回家时,幸子提醒贞之助。
“啊!凉风吹在脸上真舒服啊!”
“真的很凉快。一开始我还心里没底呢,看他们家里只有卡塔莉娜一个人在家,等了半天,什么吃的喝的都没有端出来,肚子越来越饿……”
“就在这个时候,各种东西都摆出来了,结果我们都像饿鬼似的狼吞虎咽……俄国人怎么那么能吃啊。喝酒还能不输给他们,吃东西实在甘拜下风了。”
“不过,我们都应邀去了她家,老太太很高兴。俄国人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还这么好客!”
“他们毕竟在异国生活,觉得寂寞,所以想和日本人交朋友吧。”
“姐夫,渥伦斯基这个人……”跟在后面两三步远的妙子,在黑暗中开口说,“听说他的经历很让人同情呢。他年轻的时候有个恋人,革命爆发后,便联系不上了。过了好几年,才听说他的恋人到澳洲去了,于是他追到澳洲去寻找,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她见了面。可是,不久她便生病死了,从此他发誓终生不结婚。”
“怪不得,听你一说,他的确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在澳洲,曾经吃了很多苦,做过矿工,后来经商发了财,据说现在有五十万以上。听说卡塔莉娜哥哥的买卖,他就是出了资的。”
“咦,哪里来的丁香花味儿?”走进了别墅区,沿着家家户户的篱笆墙往前走时,幸子说道。
“啊,看樱花还得等一个月呢,我都等不及了。”
“我都等不及了。”贞之助学着老太太怪声怪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