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墩是个浮在水面上的小山包。娘娘庙在小山包的顶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用蚌壳铺成的小路直通到庙门。
夜幕下的太湖娘娘庙黑森森地像一只蛰伏着的巨鳄。走近了，借着黯淡的月光，可以看到残缺的围墙上爬满了百脚草和何首乌藤；倒塌的东偏殿向夜空戳起一根连着椽子的大梁，像是鳄鱼吐出来的一条鱼骨。这里的一切都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响，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
庙门咯吱一声开了一道缝，挤出一个赤膊的大肚汉来，咕哝着什么，沿蚌壳路向湖边去了。庙门又被关上了。
阿亮绕着小庙走了一圈，选一个豁口跳进围墙去，蹲在围墙的阴影里仔细倾听和观察了一会，又从原处出了庙。他已经弄清了里头的大概情况：瘦老头、独眼龙和刀疤脸在正殿上挑着灯笼吃喝。西偏殿被隔为三小间，中间那间敞开着门，里头没有人，只有一张铺开的席子。左右两间的门都关着。“方家二龙”被囚在哪一间呢？是南间还是北间？有可能每人一间。每一间都有一个装栏栅的窗对着走廊，可阿亮不能走到走廊上去。走廊完全在大殿上的人的视野之中。
这时候动手为时尚早。阿亮离开娘娘庙下了小山包，贴着湖水绕娘娘墩走了一圈。小湾里只剩下了一条船，另一条船大概被大肚汉摇走了。除了这条独船，岛上再没有船了。一旦救出“方家二龙”，只要上船离开小岛，强盗们就没法追赶了。
这时，阿亮才觉得饿得发慌。他爬上小船，从尾舱里抱出两只大西瓜来，躲到一个灌木丛里大吃起来。吃啊吃啊，虽然肚子吃得发胀，可还是觉得没吃饱，还想吃东西。
在底舱里闷了半天，闷出了不少痱子，痒得难受，阿亮便脱光衣裳下湖去洗澡。
湖水黑如墨汁，一个一个浪涌动着，像一条一条黑鱼在骚动。无数条黑鱼围着娘娘墩啄着，啃着，使小岛随时可能沉没。只要金龙、玉龙浮着，其他的一切都沉没好了！
到了这里，阿亮最挂念的已不是“二龙”，而是方先生了。方先生这时怎样了呢？还是那样默默地等待着吗？
阿亮隐隐觉得方先生身上也缺少一点什么。他善良，可在坏人面前也不能没一点保护自己的能耐吧。要是刺猬没有刺，怕早就绝种了。刺猬斗不过黄鼠狼，可斗得过蛇。玉龙说过他亲眼看见过刺猬斗败了蛇……郭师傅有能耐保护自己，可惜还想着占人家的便宜——而且有时做得太过分了。那不行！可像方先生这样子怕也不行，也太过分了！
做个人可真难啊！
不过，能想到这一层时，做人也就不是很难了。
阿亮的心起先像朵柿子花，美丽而娇嫩。他崇拜秘方，崇拜有秘方的人。但，在耳闻目睹过许多欺诈和算计之后，他失望了，他的心像个青柿子，僵硬而苦涩。他遇上了方家，遇上了一场场温热的夏雨。在双环的叮叮声里，那苦涩泡净了，那僵硬柔润了。而今又有一番番的秋风秋霜逼着、催着，这个“柿子”开始发红了……
阿亮到船上弄了一根麻绳缠在腰间，又弄断一枝一人多高的树枝，去了细枝树叶，藏在草丛间备用，然后爬上庙外的一棵老树，骑在树杈上焦急地等待着动手的时机。玉龙已吃下了什么“五色秘药”，得赶快让他脱离小岛回到他爷爷那儿去。方先生一定有办法挽救他。
当然，阿亮想错了。方先生也是无法破掉可恶的五色秘药的，那解药只有黄御医有。
终于，三个恶棍在大殿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阿亮扛起树枝从围墙豁口跳进去，绕到西偏殿的后面，把树枝靠在后墙上，很容易地上了偏殿南屋的屋面。轻轻地揭开瓦片和望砖时，屋里传上来一个压低了的熟悉嗓音：“是谁？”
“玉龙！是我，阿亮！”
“我猜到你会来。不信你问哥哥，我说过……”
“嘘——”
意外的顺利使阿亮激动起来，揭瓦的速度越来越快。一片瓦哗啦一下滑下去。在荒岛夜半的寂静中，这一个声音够可怕了，早惊动了大殿上的人。
哑嗓子：“什么声音？去看看！”
刀疤脸咕哝了一句什么。
独眼龙揉揉独眼，拔了一只灯笼走出大殿，向西偏殿走来。
这时，阿亮已经揭开了一尺见方的瓦片和望砖，要盖上已经来不及了，便伏下身子用胸脯堵上了豁口。
独眼龙先看了北屋，然后向南屋走来。玉龙手里握着一块砖，见独眼龙的脑袋在窗子上出现时，便在墙上划着，像在写什么字，又用砖在墙上拍出声音来。他是在模仿刚才那个响声。
玉龙的这一手吸引了独眼龙的注意，使他没有抬头去看屋顶。而且他觉得已经弄明白了：刚才那个响声就是砖在墙上拍击出来的。
独眼龙说：“别闹了！明天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玉龙说：“开门！我要撒尿！”
“小子，好大架子，就在屋角撒！”独眼龙本想打开门看看，听让他开门反而不愿开了，骂骂咧咧就回正殿去了。
阿亮真佩服玉龙。方先生身上有的东西，玉龙都有；方先生身上缺的东西，玉龙也有。
阿亮正想动作，大殿里又有了变故。
那个刀疤脸捧起茶壶喝了些茶，从大殿走出来，舌头硬硬地说：“吵死了，睡觉也不得安宁。我回船上去睡。我才不当你们的‘央子房’①呢！”开了庙门就往外走，连庙门也不关上。
阿亮想：那茶壶里的茶有毒，他怎么吃了呢？是没告诉过他，还是他睡糊涂了？
独眼龙骂道：“狗×的，有尾巴不是？门也不关！”走出来关了庙门，又嘀咕道：“有了死日的东西，嘿！”
阿亮心头一跳：他们故意让刀疤脸服了毒！心头又一沉：刀疤脸到船上去睡可真是一桩麻烦的事啊！且把“二龙”救出来再说。
阿亮好不容易无声地撬掉一根椽子，然后把绕在腰里的麻绳解下来，一头拴在梁上，一头垂下去。
首先爬上来的是金龙。玉龙在下面拼命把金龙往上推。金龙浑身打摆子似地在抖，摸到阿亮的手就急忙死死抓住：“怎，怎么，回去？”
阿亮拍拍他的手，意思是让他放心。金龙按照阿亮的指点，顺着靠在墙上的树枝向下爬。
①央子房：匪话，即看管人质的人。
玉龙爬上来了，挤挤眼，说：“带刀来没有？”
阿亮急切地问：“你吃过糖粥没有？糖粥！”
玉龙没听明白，说：“我好公怎样了？”
“他在家。”
“我是说……”
阿亮说：“快下去！”这里确实不是讲话的地方。
玉龙说：“等等，你带毒蛇来没有？把蛇放下去！”亏他想得出。阿亮忽然想起郭师傅那回在渡船上放蛇的事。
“别啰唆！快下去！从那个豁口出去！快！”
三个孩子出了娘娘庙，一溜烟向湖边跑。蚌壳在脚下咔咔地响。不管这些了！
小湾到了。阿亮拉住“二龙”，说：“等等，船上还有一个强盗，我们得想出个办法骗他上岸来，否则我们走不掉。”小岛上只有这条独船。
这是个难题。
刀疤脸睡得像死猪似的就好办了。可刀疤脸睡不着。他今天肚子不好，这会儿又钻出舱来，在船舷上撅起屁股拉屎，痛苦地哼着，臭屁放得山响。这刀疤脸年轻力壮，身边还有刀，硬来是不成功的。怎么办？
玉龙说：“我有办法了。我能学猪叫，他以为是头猪獾，就会上岸来追。我往那边跑，你们就可以上船了。”
阿亮说：“不行，你走不了。”
玉龙说：“没办法，总比三个都出不去要好。你们快绕小湾那边走，我要学猪獾叫了。”
阿亮说：“等一等，有办法了！”
阿亮找到一块太湖石，把它搬到一个斜坡上，把飞叉上的麻绳解下来拴上，然后拉着“二龙”一起绕到小湾的另一边。
等刀疤脸拉完屎，进舱后，玉龙就“咕噜咕噜”学起猪獾叫。刀疤脸闻声钻出舱来时，阿亮扯动了麻绳，那块圆溜溜的太湖石就从斜坡上滚下来，一直滚到了一丛灌木丛里。月光下，远远看去还真像一头猪獾哩。
刀疤脸却没兴致，骂了一句粗话，顾自钻进中舱去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若是娘娘庙里的强盗发觉了追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阿亮把脑子都想酸了，才想出一个办法来：“我装个小偷上船去偷东西，引他上岸来追我，你们就上船逃走。”
玉龙说：“也只能走两个。”
阿亮说：“他们要抓的是你们两个，不是我。”
玉龙说：“这帮强盗杀人如杀鸡，也会杀了你。不行！不行！”
两人争来争去没个完。阿亮急了，说：“我本不想告诉你，可……你要争，就告诉你吧，你已吃了那个瘦鬼的慢性毒药了。我听他们说的。你不是吃过糖粥吗？你得赶快回去，让你好公解一解，晚了怕来不及了！”
玉龙说：“你骗人！”可他心里知道是真的，因为阿亮不可能晓得他吃过糖粥。
阿亮急了，举起手中的鱼叉，说：“你再说一句骗人，我就扎我的手臂！”
玉龙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阿亮。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忽然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
阿亮说：“我求求你们了。你们爷爷快急死了！”
金龙担心地说：“阿亮，知道我也吃了毒药了吗？”
阿亮摇摇头，捏捏金龙的手臂，说：“快走，上了船就好了。这岛上再没船了。”
阿亮猫起腰，要走。
玉龙说：“撒个尿吧，跑起来好轻快一点。”
阿亮敲了玉龙一拳，猫腰下了湖滩，涉水靠近小船。
刀疤脸在舱里轻轻地哼。他的肚子还在疼。
阿亮爬上船，心里犯难：偷什么呢？他还是第一次当小偷呢。
阿亮决定了：偷他的裤子！裤子就晾在后舱棚的竹竿上。
阿亮想先把裤子从竹竿上捋下来，再一想：就这么打旗似地扛着更好！
阿亮抽竹竿的声音惊动了刀疤脸。他跳起来吼一声：“谁！”
阿亮扛旗似地扛着刀疤脸唯一的裤子，敏捷地跳下船，涉过一片浅水，上岸飞跑。
刀疤脸暴跳如雷，像头熊似地吼叫着冲出舱，跳下船，踩起一片水花，上了岸拼命地向阿亮追去。
玉龙解开缆绳，上了船头，撑篙点岸。金龙在船尾上装橹，慌乱间装不准橹奶子，反而失手把橹掉到湖里去……
刀疤脸的喘息声就在身后了。阿亮回身把竹竿乱扫，使刀疤脸一时无法近身。等刀疤脸抓住竹竿用力拉时，阿亮忽一撒手，使刀疤脸摔了个屁股墩。
刀疤脸一扬手把竹竿向阿亮掷去。竹竿恰好穿进阿亮的两腿中间，把奔跑中的阿亮绊了个狗吃屎。阿亮一伸手拔出了腰间的鱼叉……
刀疤脸忽然说：“你别逃了！我们老板就是叫我来看着你们兄弟俩不让你们吃亏的！”
他把阿亮误当成“二龙”之一了。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谁？”阿亮坐在地上问。
刀疤脸认出了阿亮，吃了一惊：“咦，怎么是你？”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回头去看小湾里的船。
船已经出了小湾！
刀疤脸笑一声：“好小子，调虎离山，有种！不过，你自己怎么办？”
阿亮还是那句话：“你是谁？”
刀疤脸吼一声：“把裤子给我捡回来！”一个人在赤条条的时候很难威风得起。
为了拖延时间，阿亮装作顺从地去捡裤子，装作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刀疤脸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岛上没船了，是不是？告诉你，淌淌船比这乌篷船快得多！”
这句话使阿亮大吃一惊。淌淌船轻巧得很，那丛灌木丛里不定藏一条呢？只怪自己太粗心了，只贴着水边走了一圈。
刀疤脸说：“我成全了你吧。我们上淌淌船去，也走他娘的！”
阿亮一时理不清头绪：莫非是个圈套？反正也逃不脱他的手心，走着瞧吧。
阿亮说：“真的？那你是好人？我告诉你……”
阿亮想告诉他毒茶的事，可刀疤脸又吼起来：“把裤子给我拿来！小王八，等会我扒了你的裤子！”
阿亮捡起裤子，抬起头来时，听见了一个可怕的声音：一个呼哨！
这是玉龙打的呼哨！
小船绕小岛绕了半个圈又靠上岸来要接应阿亮。
月光下，阿亮看见了那条船。他恨死玉龙了，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声地喊道：“快走啊！快走啊！”
玉龙手里握了一个拖畚，跳上岸，向阿亮飞跑过来。
突然响起了瘦强盗和独眼龙的呼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狡猾的强盗没打灯笼，悄没声地已追出庙来了。
刀疤脸也喊起来：“快抓住他们！”可他并不跑。
玉龙和阿亮汇合了，可独眼龙已经截断了他们跑向小船的路。
阿亮给了玉龙一记耳光，带着哭声骂道：“你啊，你混蛋！”
所有的人向玉龙和阿亮扑来。瘦强盗和独眼龙不会想到这荒岛上还会有第三个孩子，以为这两个就是“方家二龙”。刀疤脸知道小船上还有一个孩子，可也不去顾及那条小船，向玉龙和阿亮追来。他已经穿上了裤子了。
阿亮拉起玉龙向娘娘庙跑，他要引开这些人，让金龙驾船逃去。
这个计策成功了。
阿亮和玉龙奔上山包回头再看小船时，小船不见了。
阿亮真懊丧：留在船上的为什么不是玉龙呢？他更应立即回到祖父那儿去。那毒药说发作就会发作的！
玉龙高兴地说：“好，金龙跑了！”
阿亮很想再给他一记耳光。这小岛上还有淌淌船！刀疤脸知道淌淌船藏在那儿。
三个强盗向他们扑来。
鱼叉呢？什么时候丢了鱼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