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回望云蒸霞蔚里的高峰:徐志摩解读名人(再读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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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评韦尔思之游俄记

吾论罗素游俄文既多唐突,又涉儇薄。其实吾固未尝评罗氏之记载,亦未论罗氏之理想;吾独揭罗氏先后对俄态度之矛盾以为不按事实一任情感者引戒耳。罗书佳处俱在,今译文已塞市,更不烦复说。今吾欲言者乃在比较罗氏与韦尔思。

韦尔思“今世著作界之王”也。其新书《世界史》,雄才大笔,网罗百家之言,都三四十万言,其初属稿距出版才寒暑一周耳。书既成,韦氏游俄。既归亦为文纪其所见闻(共五篇,按登伦敦之SUNDAY EXPRESS),使吾以哲学界之后许罗素,则仅此著作界之王差可与抗衡乎。

罗与韦皆留俄十余日。罗氏赖翻译,韦氏亦赖翻译。罗氏见蓝宁而浅之,韦尔思亦见蓝宁而嘲之。罗氏言高干(MAXIM GORKI)大病且死,而恐俄之光明随与俱寂。韦氏闻之而惊,入俄即探高干,高干未死,高干无恙;高干壮硕如十五年前(韦氏初见之);高干为狂俄之砥柱;高干救科学,高干挽文艺,高干奖美术;微高干则俄之文明其逝矣。罗氏见高干居穷窭(高干仅身上破衣一袭耳)困床苦咳,遽哗言其将死。哗言幸不中:韦氏喜,高干亦自喜,举天下爱高干爱俄之文明者盖无不喜也。

韦氏写苏俄,韦氏实绘苏俄;盖无一语无精神,无一语无彩色也。韦氏状苏俄之穷之衰之败之荒之枯之惨之难之憔悴之不幸,极矣,蔑以加矣。

然则韦氏亦诛“鲍雪维几”乎?韦氏亦毁“苏维埃”法乎?韦氏亦詈“共产囚”乎?此皆读者所欲得而知也。

韦氏未赴俄,未尝言俄事(按作者所知)。韦氏未尝同情红党。韦氏未尝主共产。韦氏既临俄乃言俄事。

韦氏既状苏俄之苦难,断曰:“读者得毋以此颠连荒颓之现象为‘鲍雪维几’所赐欤?否,否!吾不云然。……此荒毁之庞俄初非一已成之。广厦而为外力所倾残,其为制也自生而自灭。建此大而无当之钜城者,非共产主义也,资本制度实为之。纵此伟大之民族入六年筋力疲绝之盲争者,亦非共产制度也,全欧之帝国主义实为之。更令此残窘趣死之人民,缠绕于寇侵叛乱而扼之以封锁之暴者,亦非共产主义也,法之财魔英之‘报蠢’实为之。”其结论曰:

一、“俄之文明几殆矣,未尝如是其衰也。如此更阅一稔,则通体且溃。全俄将荡尽,独农村存耳。城市将湮灭,路轨将烂,交通败而天人莫援矣。”

二、“然此非鲍党之咎,亦非共产制之故也。嗟吾读者,非然也,非然也!彼‘鲍雪维几主义’实方今唯一之政治,差可挽全俄之倾覆于庶几耳。即使美与列强迅与之援,则其前途犹有望焉。”

三、“是苏维埃政府无经验乏能耐至于极矣。将依共产主义或较和缓之共产主义,重新全俄社会之组织,盖非列国慷慨之协助不为功。”

四、“将致此协助必先与西欧及美通贸易。然鲍党以私人之贸易为盗而产为劫,故可与贸易之团体,独政府自身而已。求此贸易安全而有效,亦唯有以国家为机关,尤莫妙于国际之组织。”

韦氏以墨以炭写俄民之生活而毅然为鲍党卸责任,恳恳以全化育为先而丐列强之援力,何其心宽言深而意长也!韦氏游苏俄之科学院美术院,而谒全俄之才智。全俄之才智,盖饥如狼,衣履不蔽体,形容枯槁,声音喑哑,执药而试,橐笔而画,操刀而刻,其灵半灭,其心半僵,韦氏游其间,几疑身在狴犴之丛也。韦氏不忍,韦氏动情,故为大声告世人为此人间之菁华乞慈悲也。

韦尔思有雅号曰“人心之美术家”。其气概广如海,其识见明于炬,其鉴别精如神,其估计细于毫,其立言之尺寸分明良可慕也。韦氏言俄败而不言苏俄败。韦氏不喜马克思而不恶马克思之从者。韦氏主张集合主义(COLLECTIVISM)而不害俄国之共产主义。韦氏言救俄民,亦言救俄文明。彼既脱寻常“康拉特”(COMRADE)之狁气狞态,亦一洗书生教授之执顽浅尝,从容大雅,致足乐哉。

今吾得而结案矣。罗素哲学教授也:其平素支配之材料为方程为数目,其所籀之理论高妙宏辟非俗士所能几。韦尔思小说家也:其平素支配之材料为贵族为平民为大宫为陋巷,为物价为俗尚,为人心之几微,为大千世界之形色。罗素因哲理而及社会问题,悬理想以为鹄;韦尔思甄万象之变幻,以擘治化之微旨。罗氏为科学家,常抑情感而求真理,然一涉意气,即如烟突泉涌蓬生而不已。韦氏为文学家,常纵情感而求文章,及临事理之复凑,转能擘画因果发为谠论。罗氏未赴俄即慕共产制度,悠然以俄土为天国;及一即事实而设想全虚,则心灰意懒,复为和平之劝。韦氏未尝言共产制度而早知俄土之残破,故能雍容探检,郑重文明,反为共产党作辩护,要亦以人道和平为终归。罗氏终是书生,故见难而惧,谆谆以俄辙为戒。韦尔思富常识,知革命之成败,有自然之背景,其来也非劝告所能御,使其无因则虽有大力勿能致,故不为迂说不谈哲理以聒世。

故法国革命,英国不必革命,非英国人不知自由平等友爱也。俄国革命,德国亦革命,一采劳动专制,一采普通选举,非必德国人有爱于红党之仇也。俄国革命,英国不必革命,非必俄国人之政治理想视英人为急进也。使俄以共产而民安之,英留王室而民亦安之,则自有史乘民族殊特之关系,不可得而齐也。就使俄革命一旦完全败灭,非必共产之遂不可复行于他国,亦非必其败亡之原因在于共产制自身之不可行也。天下偾事之多,举二谚足以概之,“削足纳屦”、“因噎废食”是矣。

载上海《改造》杂志第3卷第10期(1921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