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开始时,纪彬先叫我抄了几篇论文,其中有论王充、范缜的两篇,至于大姐在《赵纪彬传略》中讲到论逻辑学和伦理学四篇,大概也是我的笔录。因为赵在当时不能长久写字,只有与友人的来往书信是他亲自动笔,而且一封信要写一两个小时。我家本是“书法世家”,先祖李应彪,既是乾隆晚期通州州府衙门的首府师爷,又是名噪一时的书法家,据说他能马上挥毫。因此,他的后代,代代相传,幼年时都要练习写的功夫,一直到我的姐姐、哥哥们,都有过描红、临摹的经历,到了我,先是用左手写字,被父亲木尺打回到右手,后来怎么练,也还是干柴火棍子,何况又幼失父教,写字像狗爬,不成形状。只有一点可取,我写字一笔一画,清清楚楚整整齐齐,纪彬看了,还是满意的。不过,我抄他著作,宛如天书,开始简直不懂他讲的是什么。纪彬也看出我的哲学和历史知识太少,就推荐了几本书给我看。现在能记起的,也可以说是起了点“启蒙”作用的,是胡绳的《两千年间》和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纪彬还告诉我,给他作笔录,必须读“古书”。他指着他书架上的《诸子集成》说,这套书是必读的,并把一本老《辞源》放在桌上说,不认识的字,可查《辞源》,看不懂的原文,可读《集成》的注解,即随诸子原著字里行间的“正义”、“本义”、“集解”、“集释”之类。老实说,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还要打冷战,我那点文化水平,哪里读得懂《诸子集成》。首先要感谢父亲的私塾曾有过半部《论语》的讲解,虽半生不熟,也粗浅,在我的记忆里,总还有点朦胧的印象。但那些连篇累牍的“正义”、“本义”之类,不仅帮不上我的“解”,有的还把我搞得如坠五里云雾,越解越让我糊涂。在我的直感里,觉得最易解的,还是《论语》。我幼时虽没有背诵过《三字经》、《百家姓》的“启蒙”,却背诵过李白、杜甫的诗篇,《古文观止》中的美文,如《滕王阁序》当时能背全篇,现在也还能背诵若干段落。一般地说,我幼时的记忆力比较强,青年时代也如此。因为纪彬的哲学史和逻辑学史的研究,儒家学说是他那一时期专注的重点,所以也逼得我曾经背诵《论语》的大部分篇章。不过,在我这初学者的心目中,《论语》虽易懂,也讲了不少人类社会生活可以实践的道理,但是,他所倡导的那些宗法伦理观念,总让我觉得都是在捆绑人的思想感情,他是在用“礼”来规范人们的行为,为王侯效力。那时,我还不懂意识形态的学说,只是直感而已。《墨经》虽然难懂,但墨子的思想,特别是行为,却令人钦佩。老子《道德经》,原文虽短,可含义深奥,他的清静无为的思想,虽令人向往,但人类若回归他小国寡民的思想“……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诸子集成》(三)《老子》第80章)那岂不是历史大倒退!纪彬说他是春秋战国时期没落氏族的思想,我是信服的。但读起来,很多不解其意,好在纪彬论述道家思想,引《庄子》时多。引的最多的是《齐物论》和《天下篇》。在纪彬笔下,他们自然是唯心论学说代表之一。不过,《庄子》所显露的思想的活跃,感情的丰富,生活的洒脱,比兴的活泼,语言文字的优美,使人耐看,并能激起人们的浮想联翩,实是古文中的好读本。在先秦诸子中间,我通读过的,只有孔、孟、墨、老、庄,当然都是半生半熟,似懂非懂。纪彬在这段时间的著述,主要是儒家的哲学思想和诸子的逻辑学。在这期间,我也在山大听他的《哲学要论》的课,看他的讲义、论文和书,逐渐熟悉了他的哲学概念和用语。《哲学要论》是用半文半白文字写的,尽管并不似唯物与唯心理论的直白,但他对哲学史各家的研究和分析,都渗透着历史唯物主义精神。这种精神也不知不觉地融入我的思想,成为我观察事物的准则。大姐李慎仪在《赵纪彬传略》中所记:“1947年冬,弟弟李希凡来山大旁听,帮纪彬整理文稿”;“纪彬和希凡还要工作到深夜,在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们修改了《哲学要论》、《中国哲学思想》、《古代儒家哲学批判》等书交中华书局出版,还写出《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的董仲舒、刘向歆父子、杨雄、班固及伟大的唯物主义者王充、范缜等章,后两章是开拓性研究,花费了较大精力。”(见青岛2006年3月30日出版的《校友通讯》)“工作到深夜”,自然有损于健康,使大姐心痛,她每每在夜里两点钟,就强迫我们停笔睡觉。但她并不知道,在纪彬,他的研究如有新的发现,那是会“文思如泉涌”不吐不快的。对我来说,那时正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帝国主义论》,特别是斯大林的《列宁主义问题》,那本书里多是选自20世纪20和30年代同托洛茨基、布哈林的论战,以及无产阶级在一个国家取得胜利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等问题。斯大林的演说充满革命豪情,论断明确扼要(或者这就是人们说的他的武断),大大鼓舞了我这书本上的“共产主义者”的勇气和信心。实际上那段时间除去听冯、陆、杨、赵四位先生的课,我不敢缺席,其他的课,也包括日语课,我都“逃学”了,而在这听课时间里,偷偷地在山大图书馆看我想看的书,那是一种如饥似渴地狂热的追求,它们给我以未来的“遐想”……
同时,我笔录纪彬著作,错别字也少了,而且锻炼出一种特别的能力,即在半睡状态中也能记录下他的口述。有关《中国思想通史》的那些章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董仲舒、王充、范缜等章,我最讨厌的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如果从历史发展规律来说,汉武帝听从他的建议,贯彻了“罢黜百家”的政策,对大汉帝国巩固封建制度,还有一定的进步意义,那么,“独尊儒术”,把儒家学说完全变成了经纬术,把神权、父权、夫权融合在一起,以君权为神授,编造“天人感应邪说”,连自然现象中的所谓祥瑞、灾异,都说成神明示意,这是把儒家学说变成了儒教迷信,就连孔夫子都会提出抗议。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可见当时在孔夫子的心目中,对鬼神已采取回避的态度。纪彬写的《中国思想通史》中关于王充的一章,虽把他作为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分析透彻,论述精到,但王充的《论衡》却文字艰涩难懂,我不喜欢读。范缜的《神灭论》虽文字古朴,但查《辞源》都可以看懂,我很敬佩这位伟大的无神论者,他能在道教,也是佛教刚刚传入中国,鬼神佛祖迷信盛行的时代,也是科学并不发达的时代,那样深刻地理解人的物本——人死神也灭,并把有神论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使《神灭论》闪耀着真理的光辉,堪称中国思想史上伟大的唯物主义者。
从哲学思想启蒙来看,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和纪彬的《哲学要论》,都给我的“一张白纸”的世界观,书写了唯物主义真理,特别是《哲学要论》在出版前还经过了我笔录的修改,但哲学史系统的启蒙教育,还有赖于我笔录纪彬的第一本书《中国哲学思想》。这本书是纪彬1947年冬天口述,送交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前,1948年春,我又曾抄录一遍留作底本保存的(近年来,外甥赵明因于纪彬旧稿中发现,复印一本给我留作纪念,它帮助了我追忆起往事)。《中国哲学思想》,是一本通俗易懂的书,像艾思奇《大众哲学》一样,是为了普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知识,只不过这本《中国哲学思想》,实际是一本通俗的中国哲学简史,引文很少,但我觉得,他对哲学史诸家学说的解析,在概念范畴的准确性上,似是优于《大众哲学》。因为《大众哲学》是最早的普及书,有些比喻性的解说,还不能完全准确地反映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念的本质特征,而纪彬的《中国哲学思想》,虽是通俗解析,却是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科学地解说中国哲学家们唯物与唯心的本质和特征。《中国哲学思想》,全书分《绪论》与三篇正文。《绪论》分三节论述中国哲学的发展阶段、三个特征和研究方法。三篇正文:第一篇为《古代哲学思想》,论述的是从殷周之际哲学思想的萌芽,到春秋战国孔墨老庄的百家并鸣之学,以至战国末期荀子、韩非等对古代哲学思想的总结。第二篇为《中古哲学思想》,论述了从两汉经学和魏晋玄学,一直到明代王阳明学派的分裂,以至左派心学的兴起。第三篇为《近代哲学思想》,论述的是明清之际的王船山、黄宗羲、颜习斋的反理学思潮,一直到经今文学家康有为和谭嗣同,以及经古文学家章太炎的哲学思想。
我笔录了这本书,就等于精读了一本哲学简史,这和读一本书的印象与收获又绝不相同。等到1948年笔录《古代儒家哲学批判》(即后来纪彬的成名作《论语新探》的初稿)时,我不只熟读过《论语》,笔录时不大容易出错了,而且读《诸子集成》,靠《辞源》的帮助,虽然还难求甚解,却也有所进步,而且我自幼记忆力就较好,因而,笔录纪彬口述引文时,错别字也少了些。不过,倒是刘宝楠的《论语正义》、焦循的《孟子正义》之类,使我越读越不着边际。总之,不管怎么说,1947年的这种困窘和尴尬,确实逼我读了一些“诸子”,对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并鸣之学”,有了一些了解。现在想来,我在50年初重回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时,虽读的是文学,但无论读什么作品,虽然首先也为它所反映的生活、思想与艺术魅力所感动,却很注意它产生的时代,它所反映的社会内容,以及它的意识形态的内涵和特点,为我学习和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打下了一点方法论的基础。
《中国哲学思想》第二篇第七章最后一节,是《阳明学派的分裂和左派心学》。在“左派心学”中又分两派,纪彬虽说他们哲学成就不大,但却认为:“左派心学的贡献,不在乎它有积极的建设,而在于它发挥浪漫主义精神,对于中古传统和教条,提出大胆的批评。在这一点上,可以李卓吾为代表。”(《中国哲学思想》第三篇第七章第五节)这李卓吾,所以在当时就引起我很大兴趣,是因为他的墓就在我的出生地——北京通州北城外(现在已属于西海子公园的一景)。每次随父亲去外祖母家,他总要途经此墓,走进青松环抱的墓地转一转,站一站。纪彬的论述,虽只简单几句,却引起我的好奇,可惜当时我只看到过他的《焚书》,我为他讲的理学违反人性的普通道理所折服,更钦佩他敢于向“圣人”挑战的豪情和气概。纪彬所定性的这个浪漫主义精神,特别是李贽的《童心说》,曾使我在文学史学习中,启示和形成我对明清之际人文思潮的认识和看法。我认为这个反理学思潮从“左派心学”,或者说从晚明李卓吾到明清之际的王船山、黄宗羲、颜习斋,再到乾隆时期的戴东原,他们的思想都带有人文的启蒙性质,是产生在新的社会基础上,即反映了社会关系中新崛起的市民阶层的思想和要求,纪彬在此书的第三篇第八章一节《明末清初的社会特征和反映理学思潮的兴起》中也谈到,明中叶农业取得了“空前的发展”并“引起了工业和商业的发达”,“可以说中古社会到了明代,已经开始向近代社会转化,相当于社会进化史上所说的原始蓄积阶段”。他认为,在明清之际出现的反理学思潮,“就其根本精神来看,则大都是走着唯名论和泛神论的道路,而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合理产物”。
这些词句和这些论断,都是1947年冬我亲手笔录,并重抄过一遍,它们深印在我的脑际。它们是《中国思想通史》学派的共识。我记得在侯外庐先生的《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看到过更明确的论述。他们这种对明清之际的人文思潮或启蒙学派兴起的历史背景的分析,使我在明清文学的学习中,不只感受到作品艺术表现的特点,也重视了解产生它的历史背景,以及那个时代的各种思潮对作者的影响,渐渐也形成了我阅读和评价作品的视角。我最初探讨《水浒》评价的文章,就是这样写出的,特别是关于《红楼梦》的评价问题,熟悉1954年那场论争的人,都会知道,从明清人文思潮来论证《红楼梦》的时代意义和贾宝玉叛逆典型的时代精神,即所谓“资本主义萌芽”说,当时曾引起很大的争论。而且即使是持这种观点的“思想史学派”的学者,看法也不尽相同。侯外庐先生比较倾向于我们的观点,纪彬则认为《红楼梦》达不到这种思想境界。“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纪彬的逻辑思维太强,他根本容纳不了“形象思维”的复杂性,我们在《三国演义》的评价上也有分歧,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