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李希凡文集(第五卷):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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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把握传统 瞩目未来(2)

在中华艺术史的发展中,一些门类艺术如音乐、绘画、书法艺术与文学的紧密关系,不仅体现在形态的统一上,而且也“综合”在文学艺术家创作主体的艺术思维中。秦汉以来的不少大文学家都是深通乐律的,如汉代的司马相如、蔡邕(132~192),都是著名的琴家,唐代的李白(701~762)、王维(701~761)、贾岛(779~843)、白居易(772~846)、独孤及(725~777)也都是善操古琴的音乐爱好者,晚唐词人温庭筠,甚至“有丝即弹,有孔即吹”。至于著名文学家又兼书法艺术家的就更普遍了,如西汉的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东汉的蔡邕、东晋的王羲之(321~379,一作303~361)、宋代的苏轼(1037~1101)等。而“诗画本一律”的现象,在近古文艺史上尤为突出。唐代的王维、宋代的苏轼,这两位大诗人都和画艺结了不解之缘。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还认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张舜民甚至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可见他们对诗画的综合与“同境”,是有着艺术上相通的规律性的感受和认识的。他们对“士夫画”(即文人画)的创作和倡导,至少是以这种规律性的感受和认识为基础的。如苏轼所说:“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9]至于书法和绘画的创作,在吴道子的壁画里,就已是满壁飞动,表现了一个与书法相契合的艺术世界。到了宋代以后,又有了融合着印章、交叉着题跋的全新艺境的创造,就更要依赖与文学的“综合”了。何况文学与各门类艺术的综合体还有更高层次的发展,这就是中国的戏曲。在它的“综合体”里,就不仅是文学创作取得了成就,显示了特色,而且各门类艺术的综合——所谓“唱、念、做、舞(打)”,已经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上融合成有机的统一体,从而创造了戏曲这个富有民族特征的门类综合艺术的新形态,这是中华艺术史上新的、更高的审美形态。它既不同于西方歌剧,不同于现代中国也有的“舶来品”的话剧,也不同于现代电影、电视的艺术的综合。因为它不仅需要“时间艺术”(音乐)的表现手段,同样融合着“空间艺术”(如美术)的创造,而且戏曲的最富有特征的表演艺术——虚拟性与程式性,可以说又是“时间”与“空间”相互融合的表现形态。它的造型,固然显示了空间艺术的审美特征,但在表演艺术上,它又体现着时间艺术的发展过程。包括它的服饰和化妆,也不只有助于刻画人物、显示人物个性的“造型”,同时也是帮助和加强特定条件下艺术表演的有力手段,如脸谱、水袖、帽翅、翎子、髯口等,都有一定的规范性的造型,又只能在特定情境里才能得到充分的运用。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过去曾取得高度发展的艺术样式,如音乐、舞蹈、杂技以至绘画、雕塑,都被迫向戏曲倾斜,成了戏曲综合艺术的组成部分,按照戏曲的艺术规律融会成一个整体,减弱了它们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如果说艺术的综合,本是各民族艺术发展的共有现象,那么,在中华民族艺术史上,这个艺术现象不仅较为普遍,而且不是一般的综合而是融为有机整体,并具有多彩多姿的综合美的个性特征,以至造成了叙事与抒情兼容并茂的诗的艺术境界(因此有人称戏曲为“剧诗”)。这一切显示出中华艺术的发展,上下古今,四面八方,承前启后,相互融合,不仅紧密联系,而且有不断发展中的富有独创的民族艺术特征的新的综合美的创造。所以,中华传统艺术这一史的发展脉络及其审美特征,也是《艺术通史》应当系统地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的。

【二、中国传统思想与传统艺术】

每个民族的艺术,在历史的发展中,必然有着本民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地理环境、文化传统、哲学伦理观念,以及长期形成的民族心理素质、民情民俗,也包括由此而综合形成的审美理想、审美经验、审美形态在内的一整套价值系统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民族特征。中华艺术生长在中国境内历史上各民族生活与精神活动的土壤里,因而,支配着中国历史文化的观念体系,也必然渗透着、影响着中华艺术的创作和发展。

从社会结构来看,中国几千年的社会发展,虽然也经历了原始、奴隶、封建的各个社会阶段,但是,从氏族公社的解体,向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转变,那由氏族到宗法的血缘纽带却始终没有割断,而且深藏于历朝历代的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统治之中,自然也渗透在中华文化依托的血脉里。而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能称得上占有支配地位的观念体系,首推被誉为“亘古第一人”的春秋末期的孔丘(公元前551~前479),及其后以他的学说为核心开创的儒家学派,其思想渊源尚可追溯到他所称颂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古圣先贤。孔子自称是“先王之礼”的阐发者,他提倡的是“仁”学,这“礼”与“仁”就内含着氏族社会理想的遗存。而作为完整的思想体系,孔子的学说,则是以礼为行为规范,以仁为思想核心,以义为价值准绳,以智为认识手段,重现世事功,重道德伦理,重实用理性,对两千多年的中华文化传统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孔子的艺术观自然也是以仁学为基础。他在《论语》中多处论及“诗”与“乐”。他认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0],才能造就出真正的“君子”。孔子很重视诗的社会功能,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1]因为他那个时代诗、乐、歌、舞还是“混生”在一起的。因此,孔子的论“诗”与“乐”的功能,实际上也是讲的艺术的社会功能。自然,他所讲的艺术的社会功能,又是离不开他的以“仁”为核心,以“礼”为规范的宗旨与目的的。尽管在战国时期,孔子的学说,还只是所谓“百家并鸣之学”中的一个学派,却已开始确立了他的“一家之言”。特别是经过孟轲(公元前372~前289)、荀况(公元前313~前238)的丰富和发展,逐步形成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配之以天、地、君、亲、师的伦理观念,绳之以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规范,这的确是适应当时的社会发展创造了一整套观念体系,居于“显学”地位。而且孔子之学,又被荀况强调到圣人之道的高度:“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12]到了秦汉之初,儒家学说虽受到短暂的打击和冷落,却随即在汉武帝的“罢黜百家”与董仲舒的“独尊儒术”中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从而树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也形成了历代多数王朝的统治思想。

的确,儒家学说的长期统治与广泛普及,由于寓教化于人们的伦理观念与行为规范之中,为中华民族铸造自己的性格,以及形成传统的文化心理,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13],以及他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14]也包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5]等,对高扬个体人格和精神的美的追求,曾培育了中华民族无数志士仁人“至大至刚”的“正气歌”;而对于占正统地位的儒家学说不断完备的一整套观念体系,却又不能不说,曾在一定时期,在不断变换的时代环境里,也阻碍过历史前进的步伐!

儒家学说作为封建社会上层建筑的正统思想,并被认定为不得违背的“圣人之道”,很自然地渗透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之中,并成为文艺批评的原则标准。刘勰(约465~约532)的《文心雕龙》明确列有题旨为《原道》、《征圣》、《宗经》三篇;艺术理论虽没有形成这样系统的标准和尺度,但是,所谓“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16],也依然是古代美术史论家们所标榜的艺术功能的重要观念。而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又岂止是正统文艺所要表现的政治主题和道德伦理主题,即使在俗文艺“压倒”雅文艺取得伟大发展的宋元以后,也同样在相当程度上支配着说唱与戏曲的创作,一直是艺术思想的主旋律。总之,儒家学说的观念体系,虽然促进了艺术与社会紧密联系的功能作用,赋予它以时代的使命感和进取精神,但在历史长河中,却也给艺术发展带来过附庸于封建政治与道德说教的消极影响,压抑和束缚了艺术的个性化的创造。近古思想史上宋明理学的正统地位,以及它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教条,更是大大僵化了儒家学说的生机。

自然,在先秦诸子的思想学说中,对后世艺术观念影响最大的,并非只是孔孟与儒家,还有他们同时代被视为道家创始人的老子和庄子(约公元前369~前286)。从一定意义上讲,在艺术与美学领域,老庄的思想影响更为深远。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17],“道法自然”[18],“天地有大美而不言”[19],“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20]等等,这类纯任自然,强调虚静与素朴的思想,以及“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21],强调人在自然中重要地位的观念,应当说,老庄思想更集中地表现了氏族社会观念的遗存。不过,他们突出个体地位,不受外在束缚,寻求精神自由的超逸的生活态度,不只在文人、艺术家的思想观念上产生过强烈的共鸣,而且对于中华艺术所特有的范畴、概念以及规律的历史形成,如“外师造化”,崇尚自然美;强调以虚写实、以静写动或以动写静的表现方法,着重创造“无声胜有声”的艺术境界,追求委婉曲折,含蓄深沉等,都不能不说与老庄思想及其道家学派的影响有很大关系。而道教建立与佛陀东来,同时发生在汉代,但它们的大流行,却是在魏晋南北朝。正如马克思所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22]“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战乱频仍,人民的颠沛流离,造成了人生悲苦、渴求安宁的普遍社会心理,而佛教的教义正是以人生痛苦为最基本的命题,如何摆脱“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摆脱“业报轮回”,以达到“四大皆空”的极乐世界,则成了人们在苦难挣扎中追寻的精神寄托。而佛教的兴盛,也很快地把佛家思想渗入到艺术思维。仅仅从印度“输入”的佛雕艺术,就随着佛法的弘扬,在“丝绸之路”上——高昌、库车、敦煌、麦积山、云冈以至龙门,留下了一条石窟艺术的连绵不断的锦带。在中国思想史上,形成了儒、道、佛相互颉颃与冲突的时代,而它带给艺术史的,却又是一个多彩的艺术自觉的新境界。

从东汉宦官专制、董卓残暴作乱,到魏晋司马氏的黑暗政治,已把两汉以来的谶纬经学、阴阳五行、君臣伦理,也包括礼乐之道击得粉碎,迫使儒家教义的思想统治只能走向没落。而这一次的“礼崩乐坏”所造成的,虽不是“百家并鸣之学”,却是社会风尚多元激荡和士大夫的“傲俗自放”。于是,“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23],崇尚独立、张扬个性的文化氛围出现了。他们“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所谓“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24],这种叛逆倾向、违背当时社会规范的“文人无行”,虽受到葛洪(284~364)《抱朴子》的激烈抨击,却给艺术冲破束缚,表达个性“解放”出一块自由天地。从崇尚清谈、品藻人物,到寄情山林,向往来世,率性任情,师心使气,玄言、山水、田园;写景、兴情、悟理……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道、佛教义虽不相同,但它们注意自然节奏,追求与宇宙相和谐的精神却是一致的。所以,佛与道虽互相攻击,而魏晋玄学与六朝佛性却相互融合、相互补充,共同建立起新的艺术精神空间,使“乐”(艺术)不再附庸于“礼”,而有了一个独立的瑰丽有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