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书法门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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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师离席的世纪

要理清20世纪的中国美术史,需要有哲学家气质的学者。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一些研究生、博士,只懂些洋八股。人在中国,说的却是西话。学院的教育方式,是把天才和无才者都造就成中下等的画家。庸才循序渐进,天才则是跳跃性进步,但他们同在一个班级,按同样的教学进度,结果多数被剪成了冬青树,一样高。

20世纪所有的外来艺术种类,版画、油画、电影、电视甚至包括体育,都只有名人和明星,没有诞生真正的学者。田汉被称为电影的保姆,也是个好诗人,《关汉卿》可代表七十年来话剧创作的高度,但他不是最好的学者。因为当时留学海外的那批人,只有两类:一类是富家少爷,在国外游学,没读什么书;一类是穷学生,闭门读书,志在拿文凭,好回国当教授养家活口。他们的知识结构都有严重缺陷。晚清的中国书画看似繁荣,其实创造力衰退,全靠五根柱子撑起门面:任伯年、赵之谦、虚谷、蒲华、吴昌硕五位,还有陆恢可以算半个。应该说晚清有五根半大柱子。所以我说晚清书画的柱子比房屋高,柱子一拆,你看房子其实很矮。当时蔡元培、康有为主张学生到西洋学画,试图改变我们文化中陈陈相因的东西。可是当年出洋留学的学生,大都家境贫苦(如李毅士是木匠出身),没有国学根底。那些进了法兰西学院或英国皇家学院学画的留学生,如林风眠、徐悲鸿、潘玉良等都没有完成汉文化基本教育。只有李铁夫是个例外,他属于知识分子出身,中国文化修养较好,未留下学术著作,不被重视,作品流失,留下的不到40幅。抽象画高手吴大羽堪称油画家队伍的排头兵,无史论专著传世。

话说回来,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也不能要求那些留学生放弃学院教育,在国外的胡同里乱转,或去找凡·高式的老师,都不现实,凡·高本人也未被公认。倒是刘海粟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美术》杂志上,肯定后印象派塞尚、凡·高、高更的地位与作品,令人惊奇。多数留学生学术视野狭窄,埋头学习西方的技术,而不是以古希腊、古罗马为源头的西方文化,大半成了工匠。这批人回到中国当教授,又教出一批技术工匠。这些技术工匠又走进中国的中小学当教员,教出无数的徒子徒孙,终于把中国的传统书院曾经拥有过的长处,和父子、母女、师生相传的美术教育体系完全推倒。这一过程,典型地反映了殖民地急于西化带来的副作用。我说书院有长处应当肯定,并不反对改进提高,只是不宜一棍打死。今天重办书院并不难,可惜找不到马一浮、熊十力、蔡元培式的导师,奈何!马老抗战时办的复性书院后乏经费,无疾涅槃。20世纪80年代,冯友兰、梁漱溟等在京创建的中国书院,匡亚明在南京开办的江南书院随着主持者逝去而无声息;学生中学者罕闻,又与美术史无涉。

1923年,刘海粟提出用西画作为中小学美术教材,吴研因等先生反对无效,受蔡元培支持推广。国画人才逐渐减少,国画不被人重视。民国年间的国画家生活清苦,像吴昌硕、任伯年这样的大师,作品主要依靠上海的一些买办和日本人收购,勉强维持生活。其他画家的收入可想而知。今天是中国历史上国画价格最高、画家也最多的时期,同时也是没有大师的时期。

说说大师。我认为20世纪堪称书画大师的,有黄宾虹、齐白石、林风眠、刘海粟、徐悲鸿、张大千、关良、傅抱石、潘天寿、吴大羽。这个名单已经够多了。事实上,只有黄宾虹和齐白石真正能代表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张大千的绘画过于聪明,藏巧薄于清新,有许多表演的成分。可以预言,21世纪前四十年不会产生大师。这是一个浮躁的年月,晚会、追星等等非积累性文化的世纪,港台流行文化、戏说、言情之风盛行,中华民族真正的风骨无从表现,传统文化衰微。可以用一句话表达这种现状:会说外文的人比懂文言文的人多几千倍。可文学翻译高手又青黄不接,传统文化的大师已经没有了。有人反对此说,认为饶宗颐、季羡林是大师,斗胆敬答:他们是良师而格局不大,原创力和思想深度略输华彩。享有优越时空,对手弱小,无人挑战,或许二老会感悟到盛名背后的寂寞与空旷的忧伤。饶翁更扎实,会当如此!我认为,未来的大师必须具备下面这些条件:1.提供前无古人的审美方式和审美内容;2.形成学派,在历史上有深远的影响;3.必须反映一个民族心灵深处的悲欢。有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作品,具有世界性威望。附带两条:一是反对复古,但知古、通古、出古;二是西学中用,真正知西、通西、化西。

所谓拿来主义,就是以中国写意文化为主导,吃掉了消化了西方,才叫洋为中用。如果还能看见西方的痕迹,那叫抄袭西方。罗汉是印度雕塑,汉代传入中国,过了800年,就变成了真正的中国雕塑。汉唐这样异常强大的王朝,接受外来文化,都是吃掉消化掉对方,为中国人如何接受外来影响树立了典范。20世纪,中华民族没有汉唐的强大肠胃,又过分羡慕西方,有些人把向西方学习看成救国的路径,主体观念淡漠。再加上信息频繁,消化过程短促,在历史上挨打多了,穷怕了,胆子被整萎缩了,加上非艺术因素干扰艺术,艺术家浮躁和急于求成、热衷名利等等,都影响了对外来文化的正确吸收。

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了几个典范。第一个是鲁迅。鲁迅最难懂最深邃的作品是《野草》,虽然有屠格涅夫、波德莱尔、裴多斐等外来影响,但却是百分之百的中国货,并一步到位,未经模仿变成世界经典。

第二个是黄宾虹。用“明一而视万千”的方法,吸收了印象派对光与色的处理(七种墨法有几千种色阶,对表现的景物随意拉远推近等),但画上毫无痕迹。这是因为鲁迅、黄宾虹两位中国文化功底强大,足以消化对方。

第三个是关良。从中国戏曲的肩膀上开步走,用重、拙、辣而非一波三折的传统用笔改造了西画的线条,写出了强烈的民族精神,在改造西画上取得了可喜的突破。他的风景画吃掉了后印象派三大师,野兽派的马蒂斯等,童趣稚拙,以少胜多,闪现老辣和自信。在画戏之外,开辟第二战场。但由于流传未广,尚未被画坛内外珍视。关良的格局较小,产量不多,加上戏曲观众老龄化,年轻人对戏曲大都疏离,谈不上深入画境,关老只能算半个,我们也可以称他们为两个半。

20世纪中国艺术的最高成就就是书法。这些书法家有如下共同点:1.他们都是19世纪诞生的;2.他们在碑学的晚霞中造就了自己;3.他们的代表作大多在抗战前就已经完成;4.他们从本质上记录了20世纪上半段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代表人物有沈曾植(我称他为王铎后“三百年来第一人”,此话被钱仲联先生引用和肯定)、康有为、于右任、弘一、鲁迅、徐生翁(一辈子待在绍兴,1960年去世)、马一浮、谢无量、林散之、高二适等。

书法为什么能够一枝独秀?因为没有受到外来干扰,传统没有中断。20世纪唯独高级书法是文言文化,其他都是白话文化。历史告诉我们,吃文言文吐白话文的人成就最高,吃白话文吐白话文的人都没有世界影响。因为他们文化的根被割裂了。将来,书法不会消失,但名利场上也不可能出现大书法家。书法大师——主要靠学术维持,比如在大学任教。

抒情书法,有书家名字的书法作品,以《兰亭序》为第一。因为它洞察了生命的短暂,由无可奈何而主动顺应规律,得到解脱的人生智慧。山川秀丽,百姓疾苦,个人悲喜,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第二个高峰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因为作者下笔时忘记了技巧,直抒胸臆,不知自己在写字。动乱、衰病、生死无常都同时喷射了出来,提示伟烈人品的魅力推进了不凡的艺术奇迹,形成高度修养与即兴灵感的完美结合。

第三个高峰是杨凝式的《韭花帖》,反映了明哲保身、苟全性命与良心的冲突,表层的玩世不恭与深层痛苦铸成了二重唱。其同咏叹了地球上古老的矛盾即做好人与过好日子的冲突,中外无异,可惜西方知音不足一亿分之一。

第四个高峰是苏轼的《寒食帖》。天才与打击怒目而视,后来摔跤,天才险胜,在打击快要倒下时,看到老子、孔子、墨子、庄子、陶渊明、释迦的微妙笑容,“无奈”出场,拉开天才,双方保住了面子;而天才的千姿百态,已显露无遗,结局高于大获全胜。黄山谷说李白达不到此境,实话实说,公正且有远见。谪仙之才或胜坡翁,虽自伤不遇,真去救国,未必高于同时的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幻想太多,也能误国。他的政治阅历浅,对民间疾苦同情,往往用仙人的望远镜从云头上去遥观,体悟不及苏长公深广。对统治者的认识也浅。苏做地方官在治水等方面有经世致用的作为,抱负大,落差大,丰富了艺术。

最后一个是弘一的绝笔“悲欣交集”这四个字,最后又有了火气,当然与早年的火气不同。生命感悟,不听话的手,打破弘一体的僵局,萌出新机,凡人味十足。

我们只知道日本侵华战争死了人,还未清算战争对中国学术和书法的严重伤害。日本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的罪恶,第一是把中国书法碑帖结合的伟大序幕扼杀了。

20世纪30年代,开始了以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为核心的中国哲学的组建工作。这种尝试有几个值得注意的走向:以《易经》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精神为主体,加上儒家的仁爱、自省,道家的清虚、冲淡、契合自然,佛家的破我、破执,禅宗的空灵,墨家的兼爱,提炼出东方辩证的精神为民族精神。由于侵华战争突起,哲学建设中断,先师们失去提升思维完善自我的内外条件,局限妨碍了“五四”后中国新哲学的诞生。同时,引进来的外国哲学来不及扎根就枯萎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未能阻止中国封建意识的严重后果,没能从实践上真正指导生活。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抛弃本土思想的精华,聘请外国导师而能诞生自己的哲学巨人。外来哲学必须与本土哲学结合,生下根来。这就是日本侵略中国给中国文化造成的大破坏,从来没有得到清算。

大师具有凡人的诸多软肋,作品的不足之处,一如美女脸上的斑痕,引人注目。弱点被利益集团粉饰便成经院哲学的偶像,阻止或压制新学说新思想的萌芽壮大。笼统过头的批判,伤害人们的独立思考、民族自信与承受力。旧偶像扫地,断层真空容易被新偶像钻空子,以极端替代辩证。

清代残酷血腥的专制,愚民政策制造的模式化麻木臣民,如鲁迅小说杂文中痛斥的国民劣根性,比暴君更可怕的暴民,离他渴望出现的张扬个性而显精神力量的人物甚远,“精神奴役的创伤”(胡风语)的根治,百年树人未必奏效。爱国的思想者于“五四”时期对古希腊罗马民主胚胎,三权分立生死原因,中世纪政教合一漫漫长夜对人性的摧残扼杀,殖民主义在欧洲以外广大地区的杀人越货(包括土地占有)史,谈不上全面介绍,使国人知之甚微,和农民更不沾边。论证启蒙运动以后的民主,忽略了她从血泊中和人民与时俱进的自我完善的经过,彼邦现实矛盾的客观存在,解决矛盾是民主发展中的原动力。王爷及冬烘大臣们祭出瞒和骗的老处方,喻为洪水猛兽,百般丑化,攻其一点,不及其善;不必强求那时的宣传家们有透视西人自身还没有把握的科学史观,放弃偏见,完整有机综合地说清往事,拿粗浅幻想的完美作为战壕自卫,把人类社会发展的复杂过程简单化。个别论客鼓吹“月亮是西方的圆”违反事实,助长殖民地式崇洋意见的孳生。专制与民主如果经得起比较,则辛亥革命不会成功,张勋复辟不会昙花一现,12天迅速倒台并被老百姓忘记。即使在欧美,同一民主旗号下绝无雷同,差别万岁!

时间对大师地位的升降浮沉作用不可低估。自称为“大师”的小丑是一定土壤温度下的过客,自生自灭。大得出奇小得可怜的地球村里,难题之一是美德与才华的增长中如何减少阻力给以春风,不致发生负淘汰,对此,人人有责。一切有理想的学人,无论是否大师,在创造作品时,要贯彻始终地想到一百年几百年内如何不被淘汰,垃圾论著势必锐减,对当下及后代功德无量!

美容院最多的地方没有美女。

大师过多的岁月没有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