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书法门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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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河对语

一个平凡的深秋夜,在大运河之滨,一座小县城的西侧,行经木桥上,小路旁,断墙后,在灯影中,星光下,浪花声里,两个人无目的地漫步。

他:我看你思想有些负担,是想当书法家吗?

她:(点点头)像你这样不写书法的人,很难体会到这种负担的沉重!

他:干什么事能摆脱人生的重荷?总得选上一种,才对得起肩膀和生命。

她:这一种和其他负担不同。我不是越写越容易,而是越写越艰难。

他:能不能知难而退呢?

她:不成。艺术是个顽强的恋人,爱上了谁就如同和谁搞终身制的生死恋,不可能半途分手。除非你从来就没有打心眼儿里爱过艺术,可以撒手便跑。

他:你说得对。弘一大师百万家财破了产,无动于衷。出了家之后,那位日籍夫人由黄炎培夫人陪同找到虎跑寺,哀哀痛哭,他也木然。后来,她们请他到孤山去吃素斋,夫人泣不成声,他仍旧寂然无所动。最后。夫人买舟送他归庙,琉璃一片,白帆似雪,舟轻若箭,他告辞时自称“小僧”,这回流下一滴泪来,合十立于船头,风拂襟袖,飘飘欲仙,头也没有回。然而他舍不得《清颂碑》,芒鞋万里,从温州城下寮而厦门、青岛、福州、白湖、白马湖、惠州、泉州、杭州,闭关时达500多天,家信来了不拆退回,但是仍忘不了写字,真是怪而不怪,馨香百代了。

她:越写到艰难的时候,甚至明显地停滞了,也还是爱写下去。

他:怎么会越写越丑呢?

她:(摇摇头)……

他: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对于一心想写好的念头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惩罚!人心不足蛇吞象!全国无战争者不超过500年。就是这500年间,其他天灾人祸并未绝迹,可见生存的艰辛!在人类无数行业中,属于享受性的劳动,百无一二,书画为其一。吃饱饭写字是莫大愉快。平均10万人口中有一个人能享此福就算难得。还要想出名,不该罚吗?

她:弄不清是高论还是怪论!还有呢?

他:愈写愈丑是你审美能力在不断升高。貌似凝滞,其实是储蓄精力,准备飞跃。无渐变何来突变?无渐悟又怎么能生顿悟?

她:依你之见,到这火候该怎么办?

他:一个劲继续写下去便是。人和艺术相处要绝对纯洁,不能有要求。这星光为什么像无数大萤火虫在天空闪耀?仅仅它要发光而已。这河流为什么唱歌?唱得这样滔滔不绝,抑扬有序,又非常自由,因为地势所致,它心中有大欢喜,不唱便要窒息,炸裂它的胸膛,并不是为了出名求利。星星为什么照着河流?河水为什么抱着星星的影子,并且为影儿们洗澡,伴奏它们颤动的舞步,摇晃出它们灵魂的电波,流到那儿,照到那儿,都不是为了换得对方的欣赏以至崇拜。我和你并肩漫步,心为什么不跳,你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我们都忘了对方是异性?是因为没有恋爱的要求。如果走过那段黑黑的林间小路,一个人想抱一个人,吻一个人,一个人想打一个人的耳光,星星河流小路树林板桥,都还依旧,但是在我们的眼里就变了。

她:也许变得更美!

他:也不排斥变得丑了。星星河流还在互相诉衷曲,然而我们却听如不闻,风景也视而不见,只有自己用幻想的放大镜去放大一个凡人的形象,去幻想并不一定美好的明天。显然,那不是大自然的罪过。

她:难道那是对话者的罪过?

他:也不是。一条井绳,不能把两口井里的水桶同时吊上来。两口井的深浅,水的甜苦,桶的大小可以不同,你只可以获得一种。我以为只要有一种,甚至只要在吊,便是幸运。一定挑大拣小没有意义。没有私心,只要让艺术舒服,你就超脱。

她:我也朦胧地感受到一点:情人不怕受苦,只要另一个人幸福就成。能为他理解很好;不能理解也不必苛求。凡人总有凡人的痛苦,要有耐心继续为对方造福,感化对方,升华自己,催促对方心中的爱觉醒,自己在无意间也就得到了一切。

他:在一切情人中间,艺术既慷慨,又吝啬;既真诚,又狡诈,既幼稚,又老练;既仁慈,又残忍。常常为你制造幻觉,使一个终生与艺术无缘的人毕生以天才艺术家自居;使你拥有一粟而误以为囊括山川;使你自以为花样翻新而落入前人失败的窠臼;使你把实事求是的人误认为缺少审美力的蠢货;把一些对你有所求者的肉麻赞歌,误作历史公正的声音!有时候把你的青春、精力、思维、意志全部榨干而不负责任,不给报偿,不理解你的牺牲,你几代人的牺牲!有时候它又恶作剧地逼你选择,要么默默无闻苦写一辈子而在死后受人尊重,要么鼓励你借助于艺术以外的手段,借重非艺术的力量,让你热热闹闹受尽崇拜,尺幅万元,终非书法,仅是下乘匠艺,空空洞洞枉度一生!

她:希望死后受人尊重而默默播种,与无所求于艺术,以过程为目的,不是很矛盾吗?

他:可以把不矛盾的矛盾,化为矛盾的不矛盾!

她:玄!

他:首先要正确认识人,人本来是个不稳定的过渡状态的称呼。当他摆除自私,乐于帮助他人,并且富有创造性思维的时候,人就是“神”,比“神”还神;一朝成为欲望的奴隶,绝对自私,危害同胞的时刻,便是“鬼”,比“鬼”还鬼!有幻想,憧憬,期待,追求是人类的本能。贪婪有时又是创造的动力。许多奇迹——包括在我们身边歌唱的大运河,远方的长城、敦煌、麦积山、云冈、大足佛窟,许多伟大发明,说不定都是贪得无厌的产物。高尚的人只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在不损害他人的前提下,也享受这些,但决不做物质的奴隶,也不当艺术品的奴隶。

她:可以做真理的奴隶。

他:也不需要。真理不会把人当奴隶;需要奴隶去侍奉的不是真理。

她:没有完美的比喻,老兄不必拘泥。

他:绝对无欲是理想,办不到。现实本身就有强烈的诱惑。当书家的幻想无可非议,现在的书法热极高,习书人数之多空前,多中总会涌现出好手高手以至圣手来。只要不限时光,迟早会兑现。但是,大家并不多,有志者应当去争取。19世纪移交给20世纪的书家,如果不太苛求的话,将有这些人物:

沈寐叟——内涵渊博宏大,消化篆隶,二爨章草,由稳而不稳,曼妙如不着力,而书卷气浓,与王觉斯一头一尾,开路先锋,断后大将,变化少于王君,而方笔肃穆之气有王不到处。

康有为——昔日南海找沈曾植论书法,沈要康努力多读书,方足论艺,今天康已成为古董,康见过碑帖上万,写成《广艺舟双楫》,创获甚多,为论书一代冠冕。书亦雄强老健,源于《石门颂》,吸收六朝之长,唐人《千秋亭记》(此老好弄玄虚,伪称得宋人陈抟精髓),精品有衣冠伟丈夫气,无柔靡态。门人有刘海粟、萧娴等。

清道人——行笔宽博,功力老到。倡导于金文中求篆,篆中求隶,隶中求楷与行书。见识高于实践。人亦清廉守法,字有金石气,略嫌造作,颤笔习气而失态处过多为憾。传人吕风子、胡小石等。

蒲华——行草纵横排,跌宕处见豪逸,牢骚烟火人情从中透出,佳作不求工而郁劲朴茂,气旺势矫。草率之笔亦多,佳作古松立雪,老鹤翔云。识者少,长年贫困,孤芳皎洁,别有怀抱者。

吴昌硕——因工画印驰名。石鼓运线绵里藏针,畅多于涩。抬肩自喜处,天真与夺人视线的潜在要求矛盾而兼存。引石鼓入行草,将军卸甲,更近自然。画中见书,比赵之谦壮阔。

黄宾虹——金文老辣,行书厚拙,见多识广,无心求美,自成一家,是学人书家,法趣兼美。

章炳麟——小篆以古气森然及书卷味见学者心胸,如青铜古器,汉魏晋古诗,浑涵中露韶秀,气骨清刚。行书亦写出了修养气度。

于右任——以魏碑入草书,莽莽苍苍,山伏河腾,气象开阔,挫折开阖,六朝神韵在焉。所倡“标准草书”,使草书规范化,科学化,有利于实用普及。然艺术忌标准化,故髯翁而后,无人与之并肩,而趋萎缩,亦不足怪。盖创作难以在标准化中觅自由耳。

李叔同——早岁结体方扁,北碑及二爨均有功力。中岁渐变为狭长,吸收图案及印文布白法,力转内凝,意在驱除烦恼,转见虔诚拘谨。晚年脱去作家气,冲淡慈和,无法而万法生,笔风刀味,童稚之态并存。临终所写“悲欣交集”,通脱入化,形散神飞,于象外无意得之。

徐生翁——足迹不出浙江,汉碑根基极丰厚,萧散化脱,白发童心,最古典者最现代,稚拙难及,隐者高风,洗净功利,趣在唐前,形式平易,内涵幽邃;生辣甜润,当代一奇。外倔内温,旷逸不群。

马一浮——行草书聚道家冲和恬静、佛家悲天悯人于一炉。庄周鼓盆,天女散花,皆以逸气御笔,人情味便在个中。精于碑学,善体悟古人笔味,偶伤婉秀,其嫩如金者别具风神。执象妄求,毫厘千里。真人真字,泉落云飘,能站得住者。

谢无量——以帖学为起点而无头巾气,结体讲来历,运毫求自由,寓热于冷,见熟于生,藏行于止。峨眉三峡,锦江花树,钟灵于此老腕底,得童趣于自然,诗文又其次也。

乔大壮——生未享名,死后人罕知其名。饥寒交迫,效屈原以自沉。不阿俗眼,隶意碑情。体灵骨清,矫矫铮铮。初见似凡,细嚼味醇。风流云散,天铸斯人!墨香如梅,书史留痕。

鲁迅——求之不得,不求自成。文掩其书,书足惊人。源出六朝,汉晋风神。乱头粗服,大气独行。不避败笔,点铁成金。碑碣死去,于行书中再生。无在无不在,刚健丈夫情。

林散之——草书七绝一条(五绝更有把握)每字运笔不同。干枯恣肆处见丰腴神韵。篆隶在肌肤呼吸。局非宏大,体调清逸,在程式中得到自由,物我两忘,有倪云林画境。素美却不幽寒。亦有过头宣传尚待流光漂洗,画尤乏大家气骨。

朱东润——以书法圈外之人自居,读书著书教书注书之余,写字以代体育活动,放松神经,一板一眼,扎扎实实。姿态不从摇曳得,书香多自书外来。质拙处不费力,不笨重。长者音容笑貌,似柔而刚,一洗狂怪,平易处见波澜。告诉我们人生的严肃,是学者字中之有法有味者。

等到100年后,检验一下20世纪遗交过去多少大师,才可以看到书法热的收获。评价字要时间和历史条件,要字外因素不起作用的时刻,艺术价值通过客观比较,就更加清楚地呈现出来。

她:我不知道变沈寐叟方笔为圆笔章草的王遽常,有兀傲之气的书学家高二适的出生时间,若在19世纪,可以列上,还有曾农髯、叶恭绰、陆维钊、罗复戡、刘海粟……

他:下回再谈。现在出土文物多,印刷发达,见闻广,交通工具把世界缩小了,国际文化交流频繁,但时间更宝贵。在书上求名者比肯下苦功者的队伍要大得多。对手弱些正是下一段日子大师易于脱颖而出的有利时间;自汉末以来书体长期稳定,标志着书法的相对成熟,难变要变的矛盾也更突出。有雄才硕学写好字为民族增光,肯定是好事。完全没有个人意图,就脱离了人的实际,反而缺少真实感和人情味。可以作为方向去追求,要终生不懈去努力。

她:可否这样理解:欲擒故纵,只有放弃成功才能达到高标准的成功?写好书法要自然,无欲无求;书写者想以书法为猎取实利浮名,与艺术规律背道而驰,几乎异化。书法与传统文化血肉相连,书写者对此道不通,且无兴趣,矛盾尖锐,鱼和熊掌都想占有,往往一事无成。即或全力以赴,也未必如愿。

他:你把我讲的当作策略、手段,那样才可能放弃成功的念头。我希望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减少了干扰,以恒温代突击与狂热,满足于练习当中由大苦产生的大乐。而不打算把苦去换得书法之外的快乐。可惜我太笨,讲不清楚。思想一朝变成语言,再记成文字,是一系列的褪色过程。思想是活人,语言是请声音表演某个活人,而文字只是演员的照片,照片可以成为高级艺术品,毕竟是有局限的平面图,没有人向照片求婚,它也不会生孩子。

她:我似乎有点明白,可也说不清晰。古今书家万千,真杰出的不过几十人。知难而进,来到世上一次,就跳一次。跳多高先不去管,不停地跳就行了。

他:不努力不会超过他人,光努力也不行。艺术还有时代的推动与制约。桌椅的发明改善了书写条件,比跪在地上写舒服,但自唐至今,篆隶大家都不够一桌,千千万万的书家都缺少才华或努力?为什么颜柳等大家的字后少来者?比汉魏六朝时的一个普通石工都不如?为什么颜柳以后的书家和石工皆未超越颜柳?

她:就艺术的总体来讲,不断在发展、进步。这必须肯定。但就一体一派而言,草创者被人承认就有前无古人无从比较的优势,容易在历史上留名。后来的追随者总超不过开创者,从局部一体一家而言,萎缩倒退是正常现象,正因为有时序幕即高潮,先秦思想统治中国学术两千余年,难以全面突破,局部有发展,恰好说明守旧无出路,创新有必要。

他:事物不能绝对化。各艺术部门之间发展不平衡,六朝碑刻发达,但直到明末,印却无大家。明末清初及近至民国印很热闹,但是否全面超过秦汉无名大师?可以讨论。艺术创造,好是第一,这个好不是抽象的,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好东西万古常新,先秦金石文字,汉印,魏碑,唐楷,都是常看常新的。不耐看的东西不会好。新的东西也不一定都好。猩猩作画,驴尾绑上笔,喂以麦麸而“画”出《亚得里亚海上的黄昏》是全“新”的,但决不是艺术。“新魏体”是新的,但决不是很高明的艺术。创是一洗万古,开创,独创,不是人为地拼凑成空想的杂烩。很多标新的东西并不新。看事要看实质。

她:对于时代赋予的优势,要因势利导,充分发挥,也要承认事过境迁,条件变了,猴子再也变不成人,即使让孩子从小跪在脚后跟上,将纸铺在地上悬腕去练,也不能再造就出一大批水准与汉魏碑刻同一水平的书家。日本人至今这样做也没有出王羲之,否则赶上古人超过先哲就太容易了。

他:对于实验要有两点要求:一是先要懂得遗产,有了根基再去创新,创新不是人为计划出来的东西,而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是根据自己个性,吸收前人之长,自然形成的。二要热情支持,允许失败,失败了没有压力感。在经过实践之前,成功本来是少数人的事,相当渺茫,通过努力与失败,才变渺茫为具体。同样的笔墨纸张,以不同的角度力度、方式,每种线条,都有人试过,为什么不能再试,为什么一定要成功,充分估计困难比大喊大叫盲目乐观好得多。鼓实劲不是冷漠,而是真正热情的体现。引书入画,收画入书,甚至个别人搞点返祖练习,不能嘲弄,也不能一呼百诺,一哄而上。每人个性秉赋修养条件不同,实验不会重复,路很宽。至于利用条件,很难在具体环境中看得那么清楚。明末草书大家辈出,祝枝山、徐文长、陈白阳、倪元璐、黄道周、傅山、王觉斯、张瑞图,都很高明,找到前人所不具有的新面目。王觉斯(可惜降清,这里只说字,也不论张瑞图如何拍过太监马屁,那要另说)变化最多;倪书格调高;徐、祝、傅三人以才气横溢见长,徐、傅气旺于祝,有愤愤不平之感;道周未尽脱山谷,而沉着有山河之痛;张书劲辣浑茫。这些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与青藤的画与戏,白阳画,汤临川剧作,公安竟陵小品,李贽哲学思想,金圣叹重视小说教化与艺术作用的点评;苏州市民经济的发展,“三言”、“两拍”中对婚姻自由及某些市民意识的体现,昆曲的市民趣味,不可以分割去看。是时代影响,塑造了这些人的艺术,这些人受时代的培植与局限,但未必都自觉运用了时代条件。

她:就传统文学艺术而言,今天并不是高峰时期。文言文已被推下历史舞台,旧体诗词作者年龄偏于老化,大家不多。曲的作者凤毛麟角,传奇作者凋谢将尽(仅剩浙江海宁周瑞琛老先生),能看懂古典文学作品原文者少于通一门外语者,极不正常,又积重难返,逆转无望,也没有出路。不懂更不值得骄傲。章回小说高手难觅,是事实。称得起是艺术品的文论,传诵百年的原创杰作也实在有限。如果把书法实用价值除开,书法艺术能否脱离古代姐妹艺术而焕发其青春,返老还童?不是纸上空谈可以回答的,要尊重历史和实践的检验。

她:我爱写字,过去的经历包括七情,都写进了字中。只是限于表现力,心电图还画不准。除了浮躁,别人也难以测出心搏来。但我听你的话,不问收获,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耕耘下去。

他:且不说成功,要做到在书家中有个性,被行家喜爱的程度,也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她:不怕,牺牲越多,补偿也不会少。不想补偿,补偿会更多。

他:生命太短促。有效地利用时间,是延长生命的可行之法。首先要收其心,聚精会神,写一张胜过十张。

她:心易放难收啊!

他:要放弃一切争名夺利的机会,没有新面目,不发表。把这些条件让给作品更好,处境更需要运用这类机会的贤者。不恰当的恭维助长骄娇二气,视之如谤。一切打击、冷落,都是变相的老师。可用来长志气,强化信念。对于妒忌要庆幸,不招人妒忌是庸才。没有把阻力化为助力的决心,字要退化,被阻力推倒。归根一句话,还是你材料不够,缺少自信,患得患失,斤斤计较,心胸狭小。对成功与失败同样镇静,达到冷漠的火候,笔不停挥,便是强者。不争冠军,不耻无名。

她:要善于和古人比(时间保护他们,逼我们仰视,他们经过筛选,但还应当平视,这是真尊重),和今人比,和自己过去比,和后辈比。见人长处,与发现自己缺陷同样敏感。离开思考的实践是盲目重复,与能歌的鹦鹉无异。比较可以除傲气,添信心。要把社会交往、家务事都压缩到最小的限度之内,这样一年如三年,三年胜十年。事少欲望少,连锁反应也少,学习自然回旋余地大了。

他:这些已难做到,还有三条更不易过关。

她:是哪三条?说出来咱们试一试也好。

他:首先,要多读书,多看名作与碑帖,要懂点文学,比如诗词古文戏曲,读书一少,下笔便俗。上海有位著名女书法家,作品很符合大众化,广为流传,发表得不少。去年《中国书画》上印了她写的字,把一首不合律的《忆秦娥》选作内容,又误将上下片写为“词二首”,出现这种常识上的差误总不是多光荣的事吧?书家能写自作诗词曲者已是稀有,即使不会作,能鉴赏该不是苛求吧?第二,艺贵自然,展示真我:拙味,不等于青年人贴上胡子可以演老头儿。许多人老老实实稳扎稳打可以成功,可惜功利心过重,反而伤害了自己的才华,矫揉做作,格卑味浅。始于平正,化作险奇,归于平正,螺旋上升,古训不能忘记。无态而具众美,才是好字。势态是修养的积累。不抄近路,已在近路,想抄近路,必上斜路。杜绝哗众取宠,首先在人不在于字。对爱情也不能有过高过多的幻想。大地上,凡人只有平凡的岁月,没有那么多的罗曼蒂克。培根说“爱情是愚蠢”,不敢苟同。恩格斯说:“爱情是最高尚、最强烈、最个人的痛苦!”施企巴乔夫说:“爱情是一支美好的歌,好歌是很难谱成的。”善意的折磨,爱的折磨一样毁灭人!人对人的理解总有限度,而对爱的需求无限。聪明人以智慧占有人,愚蠢者以愚蠢折磨人,跳过这两根夹棍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不比写字简单。心弦没有调好音,合奏难和谐,调节得宜,高八度低八度都能动听。把意外看作正常,合理地要求对方,努力克制自我,时时事事处处想到对方的委屈,这种歉意是幸福的泉眼。

她:我肯定做不到,因为我想得最多的常常是自己的委屈,但是我要多向自己敲起警钟。

他:即使当不上艺术家,生活艺术化了,远离庸俗,岂不美哉!

她:看来难写的不是碑帖,而是生活。

他:写人比写字更有意思。

她:离开人,字是空中楼阁。

他:要写的内容太多!

她:能写出来的独特内容太少,我要把这月光、星光、河流都写进去。因为她们都听到了。

他:更重要的:把你的心写进去,用心去写,不是用笔,那样才美丽,丰富,淡而有味。

她:现在,我觉得风景更漂亮了。这夜太难得,我会没齿不忘。

他:我以为该分别了。

她:没有谈完……真想继续下去。

他:让星星河流继续我们的对话吧!

她:星星会灭,水会流走,美好的人和艺术、纯洁的友情是流不尽也流不走的!这样的对话可能毕生仅只一次。

他:是的。也许还有下一回……

她:那是不同的听众,不同的内容,同样也不再是今夕的你我了。请问:尊姓大名,留个地址行吗?原谅我这么晚才打听……

他:没有必要了。别了,朋友,我决不探问您是谁,愿这是永恒的秘密!

她:别了!可以握握手吗?(她伸出手来)

他:(握手)您先走,我要把刚才走过的路看上一遍,更恰当地说,想找找刚才的我!

她:干吗不一起回城里?

他:不!我怕人遇到,误会咱俩在恋爱!做人现实主义。谈艺可以有点浪漫主义。再见!你瞳孔中的星星!

她:再见,我河流中的一段浪花。(重新抓起他的手举平鼻孔,又突然放下了。)希望我成为您梦想中的艺术……

(他俩背道而驰,消失在平平常常的明天。)

(原载香港《华侨日报》1987年)